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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这种叫“尿沙”的药,其实并不是什么药,只是一种偏方,它来自于牛的身上。牛的膀胱里积蓄了一种细细的小沙粒,它可以用来导尿。把这种小沙粒喝下去,一会儿,它就会把膀胱里的尿排出来,沙粒也会随着尿液排出体外。这种药的效果十分显著,但这种沙粒并不是每一头牛身上都会有的,要选用无病优质的沙粒,还要把它加工成人体能够接受的粉粒状物。所以,要想得到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与尿一起排出来的沙粒还不能扔掉,洗干净后,以备下一次再用。

  

  四爷拿着药后,立即奔向霍家。来到霍家,看到亲家痛苦的表情,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喝下“尿沙”后,大家开始盼望着尿液赶快排出来。但是,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尿仍然没有排出来,父亲疼得一动也不敢动。

  

  四爷心里发毛,这种“尿沙”治好了很多人,可怎么在亲家身上不见效果呢?他在客厅里来回走着。

  

  祥涛与廷光跑到院子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瑞芬与丈夫也来了,他们商量着下一步如何办?舜瑶则一直陪着母亲坐在父亲的床边上,母亲紧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祷告着。

  

  父亲面目痛苦,还有些恐怖,那种神态,即使在逃难时,舜瑶也没有见到过。在父亲的脸上,除了庄重与严肃外,恐怖与痛苦似乎与父亲都没有关系。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总是直挺挺地站立着,而他现在躺在床上的样子,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心里难受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大姐瑞芬站在了她的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姐妹俩人看着父亲,心如刀割。

  

  母亲让大家都去客厅休息,卧室里只有祥涛坐在父亲床边,时针指向了夜里十二点。母亲让佣人弄了一些热夜宵,劝大家吃一点,可是,谁也没有去吃。母亲又劝亲家回去休息,这时,钟四爷才开口对母亲说:“大嫂,我看三哥还是送医院去吧,这样下去不行啊,再过一会儿,若是把膀胱给撑破了就更不好办了。”

  

  良仁和廷光也在一边劝母亲尽早把父亲送到医院去。母亲一向信服中医,可此次,中医在丈夫身上没有一点效果,只有送丈夫去医院了。

  

  初秋的夜里,风凉飕飕的,谁也不敢碰一下父亲的身体,那胀大起来的肚子,只要轻轻动下身子,都会让父亲疼得喊出声音来。大家只有用担架抬父亲,才能让他少受一些痛苦。最后,祥涛,良仁,廷光,还有那个外甥一起用担架把父亲抬到了医院。

  

  大夫诊断父亲是急性尿潴瘤,若再不排尿,膀胱就会破裂,他埋怨家属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把病人送来。随即,大夫马上叫来护士,开始用导尿法给父亲排尿,一会儿,尿液顺着管子向外排了出来,瞬间,尿液就接满了一盆,而随着尿液的流出,父亲的肚子也渐渐地瘪了下去,他的脸色开始有了一点儿血色。因紧张和痛苦使得父亲心竭力疲,导出尿后,他慢慢地睡着了。

  

  大家看到父亲的情况有了好转,都松了一口气。四爷见没有什么危险了,便告辞返回家去了。

  

  这时,已是夜里两点多钟了,每个人都感到疲劳,母亲只留下大女儿陪着自己继续留在医院外,其余的人相继离开了医院。

  

  舜瑶拖着沉重的身子与丈夫一道回到家里,她疲倦地靠在床上,既不想睡觉,也不想说话,她的心情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的糟糕。两个儿子熟睡的样子十分可爱,但她无心去看他们。廷光回到家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舜瑶静静地靠在床头上,心情却像江海那样翻腾着,她想着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舜瑶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十点多钟了。廷光不在身边,他一定是去上班了。可是,两个孩子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她一下子清醒了,慢慢地爬起来,穿上衣服来到自己的客厅,一看桌子上的早餐,就明白了丈夫已经把大儿子送去了幼儿园。可是,重庆呢?

  

  舜瑶没有看到二儿子,心里开始发慌起来,正当她要出门的时候,看到了贴在门上的条子,是丈夫写的:瑶,我带平进去幼儿园,重庆在娘的房间里,饭可能凉了,你再热一热吧,廷光。看完条子上写得字迹,舜瑶心里一热,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换了衣服,就下楼去了。当她走到楼下正要敲四奶奶房门的时候,重庆的叫喊声从客厅里传到了外边。于是,她走过去推开房门一看,四爷正抱着他在客厅里。

  

  只见儿子坐在四爷的腿上,跟爷爷说着话。舜瑶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大”后,就坐在了另一只沙发里,看着他们。

  

  四爷见是舜瑶,便停止了与孙子说话。他看了一眼儿媳,伤感地对她说:“舜瑶呐,我早晨打过电话了,你大哥说,你父亲比昨夜好了一些,还是不能自己排尿。咳!那药一向管用,可是怎么在你父亲身上就失效了?我也去过朋友那里了,他告诉我,你父亲恐怕是大怒之后,伤了脾和肾,一般来讲,这种药都管用。下午,我请他去医院看一下你父亲。”

  

  舜瑶沉默了一会儿,对四爷说:“大大,谢谢您为我父亲的事情这样费心,下午我也打算去医院。”说着,她把重庆从四爷手里接了过去。

  

  四爷关心地说:“舜瑶呐,你把孩子就放在家里吧,我会照顾他们的,你自己要注意休息啊!”

  

  舜瑶心里难过极了,她点了点头,抱着儿子走出客厅。正当她上楼的时候,四奶奶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态,问:“她二嫂,孩子的姥爷怎么样了?我也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你母亲那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过去帮忙的,就开口呀!你去你妈那里,孩子们就放在我这里吧!”

  

  舜瑶听四奶奶这么一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自从自己嫁到钟家以后,从来没有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过一星半点的温暖的话,她一直认为四奶奶是一具活着的僵尸,在她身上似乎没有感情细胞,舜瑶早已习惯了四奶奶的那张没有表情的冰冷的脸。此时,四奶奶的话让她不敢相信这个女人还有那么一点人味儿。舜瑶礼貌地对四奶奶说:“娘,谢谢你,一会儿我带着孩子去医院看姥爷。”

  

  四奶奶头一次这样称呼舜瑶,说:“舜瑶呐,你身子重,可别太累了,孩子们这几天就放在我这里吧,啊?带着孩子不方便的,等姥爷好了再带他们去也不晚呐?”

  

  实际上,四奶奶一直想接近这个儿媳,但舜瑶从来不给她机会,对她不卑不亢,让四奶奶奈何不了她。现在,四奶奶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走近舜瑶的机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她的脚上一年四季都穿着“天鹰”为她定做的鞋子,所以,她也想在这个时候,表示一下自己对亲家的关心。

  

  舜瑶没有把孩子交给四奶奶,而是带着孩子去了母亲家。到了母亲家,她放下儿子就去了医院。

  

  经过一夜导尿,父亲的情况有了一点儿好转,他可以吃一些东西了。在医院的病房里,斯莲一直守在父亲的床边,父亲的胳膊上扎着吊针,舜瑶看着心里又难过起来了。

  

  父亲看见舜瑶来了,很是高兴,他关心地问:“三丫头,孩子们都好吧?快坐下来吧,我在这里再住两天就可以离开了,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舜瑶向前挪了一下椅子,深情地望着父亲,说:“爸爸,才一天,你就惦记着了?那里不是有大哥吗?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斯莲接着舜瑶的话说:“是啊,爸爸,家里有那么多人呐,您老好好休息才好。三妹,你看,让你休息,你又来了,你身子重,可要当心呐!”

  

  父亲看着她们俩,没有再说话,他有点疲倦,于是,闭上眼睛休息了。

  

  到了下午,父亲的尿突然又导不出来了,尿再次积在膀胱里,导尿管已经起不了作用了,父亲被尿憋得下腹部再一次胀了起来,疼痛难忍,斯莲慌忙去找大夫。

  

  当母亲和祥涛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的额头上正在向外渗出大粒的汗珠。大夫看到这种情况,便决定对膀胱进行穿刺来帮助父亲导尿,这是一种急救措施,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这样做的,有一定的危险。母亲万般无奈,只有让祥涛代笔签了字。

  

  做这个穿刺给父亲带来了更大的痛苦,由于他身体敦厚,肚子又比较大,针头扎了几次也没有扎到位置上去,大夫换了一根最长的针头,才算刺进了膀胱里,很快,尿液就被吸了出来。可是,因为针头没有消毒好,扎了几次才扎进膀胱,导致膀胱发了炎。

  

  当天晚上,父亲就发起了高烧,随即,大夫给父亲打了消炎针,又吃了消炎药,父亲的炎症还是没有消下去,高烧也一直没有退下去。这样,父亲在高烧中度过了一个星期后,身体变得非常虚弱,吃不下饭,只有靠打点滴来维持身体的营养。

  

  四爷听说日本有好的消炎药,便马上托朋友立即从日本寄过来。可是,抗战后的中国,封锁了日本货物进入中国的各种渠道,因此,日本朋友无法把这种日本最新的消炎药寄往中国。

  

  眼看着父亲的炎症无法消退,大家都火急火燎地想着各种办法,大夫告诉母亲,这种可以治愈父亲的药品,现在只有在重庆可以弄到。国民党凭借着美国的援助,不光有军火,还有大量的美国药品都集中在重庆。有一种新的消炎药是专门治肾脏炎症和尿道炎症的药。听了大夫的话,家里决定,让祥润想方设法在重庆搞到消炎药,并火速把药寄过来。

  

  抗日的硝烟刚刚熄灭,内战的烽火又燃烧起来,在重庆的祥润听到父亲身患重病的消息后,立即去买这种消炎药,可是,这种药品只有军队内部最高部门才能搞到,祥润心里清楚,纵然你有钱,也敲不开那扇大门。眼看着自己眼皮底下有药,却弄不到手里,他暗自骂自己无能。在家里,他拿着药单,抓耳挠腮,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晴露看着丈夫心急如焚的样子,安慰他说:“二少爷,不用着急,我去求一求老爹吧,他有办法搞到药品的。”

  

  晴露回家跟老父亲说了此事,老将军立即写了一张批条,让秘书去办此事。

  

  这种消炎药是当时刚从美国进口的最新消炎药,正是父亲所急需的药品。在晴露父亲的帮助下,药品终于搞到了,祥润决定立即把药送回去。

  

  可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由重庆通往内地的火车因铁路被炸断早就不通车了。祥润只好走成都的线路,绕道回内地,但是,火车走到绵阳就再也过不去了,前边的铁路也被炸断了。于是,他又坐了一段汽车,试图能再乘上火车,可是,他越走情况就越糟糕,铁路被炸成一段一段的。

  

  国民党需要铁路运送军火弹药,而游击队为了截获国民党的军火,炸火车并炸断铁路,以破坏国民党的运送枢纽。所以,当祥润绕道来到可以坐火车的地方,却又没有了铁轨。他没有办法再向前行进一步,只好又返回重庆,以十万火急的邮件将药品寄往小城。

  

  大家翘首而待地盼望从重庆寄来的药品。可是,寄出来的药却如石沉海底,两个月也没有收到,父亲的病因得不到消炎药物的治疗而逐渐加重,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医生毫无办法。老院长试图用祖传秘方给父亲外敷内服,也不见效果。父亲明显地消瘦下去,全家人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而束手无策。

  

  医院里的药品除了葡萄糖液外,再也没有什么药可以给父亲用了。母亲只有用补品给丈夫补养身体,其余的只是靠打点滴来维持生命了。

  

  在炎症的折磨下,父亲一天不如一天,舜瑶和瑞芬轮流替换着在医院里守护着父亲。霍家花了很多钱,才让医院把仅有的葡萄糖用在了父亲的身上。

  

  祥涛不仅要管理所有的店铺,还要照顾父亲,万不得已,他把在北平念高中的三弟叫了回来。这样,祥涌就可以替换两个姐姐,在医院里看护父亲了。

  

  这个时候,舜瑶的身体已经相当笨重了,父亲看着她,心疼地不让她再到医院了。

  

  自从祥涌在医院看护父亲,舜瑶便可以在家里休息了。有时,廷光也会在周末的时候,去医院值一天班照看父亲。

  

  “天鹰”并没有因父亲病倒而关门,它依然挺立在安盛路上。孙柱跑了以后,在烟台没敢露面。店里的伙计们听说歪嘴孙卷走了钱款跑掉的时候,恨得眼睛里冒火,都为霍家打抱不平。他们把父亲当成自己的恩人,家乡的老乡们把父亲当成“圣人”,讲义气是山东人的特点,他们建议派人去捉拿歪嘴孙。

  

  祥涛为这些人的正直所感动,但是,他没有同意他们的想法。母亲知道后,很是生气,她制止了伙计们的行动。

  

  母亲第一次代表丈夫在大伙儿面前讲了话,她看着这些曾经露着脚指头走进霍家大门的孩子们,他们在这里逐渐长大,懂得了世间生活的不易,也铁了心要在这里干一辈子。他们为丈夫打抱不平的心情,令母亲大为感动,母亲的眼睛潮湿了,她被这些人的淳朴和对“天鹰”的热爱所感动。

  

  母亲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小伙子们,语气坚定而又沉着地对大家说:“孩子们呐,自打你们来到这里,霍家就把你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只要有我们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我们相遇是一种缘分,大家干活不完全是为了‘天鹰’呀!大家都知道,现在我们国家在打内战,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嘛!前线需要钱,我们店里的大笔现款都支援了前线。现在家里出了事,大家都知道,孙柱带着店里的现款跑了,这没有关系,上帝在我们头上都看着呢,大家要把他抓回来,抓他干什么?天要下雨,我们阻止不了。”

  

  母亲又告诉大家,不要计较这些,上帝到时候会告诉我们结果的,她让大家回去干活。那几个代表听了母亲的话,低着头,都回去干活去了。

  

  父亲的病自然影响到伙计们,以前,父亲的身影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车间里,伙计们只要见到父亲,就会感到心里踏实,他们不是怕见到父亲,而是盼望看到他。尽管父亲总是表情严肃,但并不能说明那就可怕。而父亲呢,似乎是一天不看到自己的伙计,就会坐立不安。父亲常常把自己比喻为大海里的鱼,把伙计们比喻为大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鱼和水一样,相互依赖,又相互共存。

  

  自从父亲病了以后,车间里的气氛和情绪都变得暗淡与压抑起来。母亲,这个一向默默无闻的小脚女人,为了这个产业,为了不让已经创立起来的牌子倒下去,也为了大家,她以坚韧的性格替代了丈夫,她的身影天天都会出现在车间里,虽然,她不懂得做鞋的全部操作流程,但她那慈祥的微笑带给伙计们的是一种力量。伙计们想着老板对他们的好处,他们要以加倍的工作去回报父亲对他们的恩情。

  

  母亲还是每天一早就去早市采购,回来后,她仍然要把厨房里的伙食安排妥善,让大家吃好喝好,还要把伙计们的脏衣服送出去洗,等这些都做好后,就到了中午,她还要嘱咐佣人们把晚餐准备下来。

  

  下午,是母亲去医院看丈夫的时间,这对于母亲来讲,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间。她每天都要把家里所有的一切事情都讲给丈夫听。

  

  两个多月病床上的生活,父亲那双坚实的大手上,露出了青筋,浑圆的脸膛,皮肤松弛下来,露出了颏骨,身体上所剩下的仅是一把骨头,他感到自身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只要见到妻子,都会有一种自责和内疚缠绕在他的全身,他清楚,妻子正在以一种毅力支撑着这个家庭和产业。

  

  祥涛每天晚上都会到医院看望父亲,并向父亲讲述店里的情况和外地的事情。

  

  在北平念书的两个女儿,有时也会请假回来照看父亲。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母亲来到病房,孩子们便会自动退出去,留下一个属于他们夫妻的空间。

  

  妻子的到来,是父亲一天中最愉快的时间。而妻子来时都会带上一些自己做的饭和菜,哪怕是没有胃口吃,父亲都要吃掉一些,让妻子高兴。

  

  病房里虽然有炉子,但并不暖和,母亲给丈夫带来了自己新做的丝绵被和加厚的丝绵袄。尽管母亲内心深处痛楚万分,可在丈夫面前,她总是会露出慈爱的微笑。父亲见到妻子,总能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们天天见面,却越来越感到有说不完的话。

  

  有很长时间,舜瑶没有去看父亲了,她体内的孩子总是不让她安静,父亲病重,让她感到十分伤心。她知道产期将在年底或是年初,她打算在生孩子之前一定要去医院看一看父亲。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穿上了厚厚的呢子大衣,去了医院,在病房外面,三弟把她拦住了,他告诉舜瑶,母亲正在病房里。

  

  舜瑶与三弟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待着。这一年,祥涌刚好在北平念高中,他顽皮不爱念书,让两个姐姐颇为费心,他不想上大学,父亲并没有怪罪他,但无论如何,三儿子也得高中毕业才好。父亲认为,干什么都不能强求,硬逼着去念书,是不会念好书的。所以,他打算将来祥涌高中毕业以后,就让他接管省会的店铺,这是父亲与祥涛商量好的事情。

  

  正在这时,从半掩着病房的门里,传出一阵轻轻的抽泣声,姐弟俩人停止了说话。那是母亲与父亲的一段对话,真真切切地传进了舜瑶的耳朵里。

  

  父亲的身子平倚在床头上,由于长时间靠打点滴来维持身体的营养,再加上炎症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力量站立起来了,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变得如此虚弱,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他看着妻子,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他妈,你与我在一起走过了三十几年,自打你嫁给我们霍家,你从来也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为我们霍家生儿育女,为店里的事情操心劳神,遇到重大的机遇,你都劝我要操刀必割,你对孩子们言传身教,严于律己。你对伙计们言而有信,温柔敦厚。你对客人们不矜不伐。你对亲家们宽宏大量。你对穷人们乐善好施,解囊相助。可是,你对自己却是布衣蔬食,克勤克俭。你待我的恩情有如泰山之重,你对我的帮助有如东海之深,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眼下,孩子们都大起来了,该是你享受的时候了,为了这个店铺,你一直委屈地住在这里,没白没黑地操持着,我只有一个心事还没有了却,就是想让你住上一处安静宽敞的大房子。我已经和老大看好了租界的房子,看来,我是办不了这件事情了,你答应我,等我走了以后,那栋我们看好的房子你就买下来吧,搬出去住,老三也长大了,看这个孩子能帮老大管起这个家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就交给孩子们去做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老大这孩子,这些年来干得不错,有他把握着,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默默地听着丈夫说完,此时,她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淹没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她背过脸从怀里掏出手绢,抹去了要流出来的眼泪。听着丈夫说的话,她的心在颤抖,嗓子像被一块海绵堵住一样透不过气来,她难过地看着丈夫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这张脸,她是多么的熟悉,它上面的每一根神经她都清楚,她能读懂它上面的每一个细小的变化,丈夫的脸,从来没有过倦意,也从来没有过惊慌。他在人们面前总是红光四射,神采奕奕。想不到仅仅这么短的时间,就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浑圆的脸变得两腮塌陷、皮肤松弛,宽宽的肩膀变成了塌肩。他们结婚以来,形影不离,夫唱妇随、相敬如宾。母亲责怪自己没有帮助丈夫走出这个阴影,为了一个出走的人,让他病入膏肓。她也没有想到丈夫这么开朗的一个人,却要往一个死胡同里钻,我们“天鹰”不要说走一个人,就是现在停了业,也够我们花上上百年了。咳!老霍啊!老霍!

  

  母亲责怪着自己,双手抚摸着丈夫那双被针眼扎得发硬的手背,断断续续地对丈夫说:“——孩子他爸,老二已经把药从重庆寄出来了,再过几天就能到了,眼下,什么都不重要,好好养身体吧!他爸,到什么时候,钱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啊!你说对不对?孩子他爸,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家里也没有多少钱,可是,我们有十个孩子,这十个孩子才是我们的宝啊!孩子他爸,主让我们宽容,看在主的份上,你宽容一下自己吧!忘记过去。”母亲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天鹰’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住,我喜欢听机器的声音,我也愿意看到家里人流不断,那僻静的地方,会让我静出毛病来的。孩子他爸,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好养身子,等你好了以后,带我去台湾看看我们买下来的那块地。他爸呀,不要想那么多,孩子们都等着你回家呢。”母亲说着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这个声音传到了外边。

  

  在父亲的印象里,眼前的这个小脚女人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过眼泪,即使是在他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女人也会拉起他的胳膊向前迈进的。他深深地明白这眼泪的涵义,沉默了很久,父亲开口说:“孩子他妈,我做生意,一不愿意坑人,二不想排挤别人,我一向看重商德,它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如果我把钱看得过重,怎么会把钱捐献出去?钱是人挣的,有了人才会有一切。我只是原谅不了自己,把铺子交给外人,再是心腹,那也是外人呐!我好糊涂!我恨我自己认错了人,我对他不薄呀!主啊!仁慈!仁慈!可换来的却是这种卑鄙的行径!”

  

  母亲试图止住丈夫不要再提那个人了,她让丈夫安静下来。她停止了抽泣,双眼望着丈夫的眼睛,说:“孩子他爸,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要朝前看,你为了他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呀!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你也要把身子养好啊!”

  

  舜瑶在外边听到里面的对话,心情越发难受起来了。父母在她的心目中,占有着神圣的地位,父亲的话就像圣旨一样不可不听,父亲对孩子们慈爱,但不溺爱,在孩子们悲伤的时候,他告诉孩子们要坚强,坚强可以闯过任何难关。当孩子们高兴的时候,他又告诫孩子们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要时刻想到突然而来的困难。父亲总是以一种乐观开朗的形象出现在孩子们面前。当父亲说出那段伤感的话时,舜瑶接受不了,她怪自己,母亲的眼泪怎么偏偏被自己看到呢?她从门缝向里看去,看到半靠在床头上的父亲,他那健壮高大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摘下眼镜,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祥涌看到三姐伤心,赶忙站起来安慰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舜瑶,有点惊讶,声音里带着疼爱地问:“三丫头,你怎么跑来了?看你的身体这么重,外边可是不暖和呀!冻着可不得了啊!”

  

  舜瑶抬起有点儿红肿的眼睛,看着母亲说:“妈,没事,现在不来,等生产了就要等好长时间不能来了。爸爸的身体,真让人不放心呀!”说着说着,她忍不住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哭了起来。祥涌看到母女俩悲伤的样子,忙把房门拉上了。

  

  母亲与舜瑶一起坐下来,她掏出手绢给女儿擦掉脸上的眼泪,关心地对她说:“孩子,你爸爸没有关系,别太伤心了。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呐,你只管好好把孩子生出来,家里还有其他人照顾你爸爸让廷光经常抱着孩子来家里玩,你爸爸挺想那两个小家伙的,我也想他们呀!快擦擦脸,别让你爸爸看到你的这种样子,进去陪你爸爸坐一会儿,刚才他还念叨你呢,他对我说,他想你呐!”

  

  舜瑶休息了一下,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下后,整了整头发,推开房门进病房去了。这也是1945年底舜瑶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自孙柱卷走了钱逃跑以后,祥涛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他背着母亲找到了大妹夫良仁。良仁在内战打响以后,仍然在建设厅里当总工程师,他不仅在政界有高官朋友,在军界也认识高级别的军人,霍家通过警察局去捉拿孙柱,但此人一直没敢再露面。祥涛还想再雇暗探继续捉拿孙柱,这件事情最终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告诉他,不要再麻烦别人了,随他去吧。这样,祥涛才停止了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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