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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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院的事情,母亲吩咐月儿不要告诉舜瑶,以免她惦记影响坐月子。所以,舜瑶一点儿也不知道父亲已经回家的消息,廷光也没有告诉她。
1946年元旦,舜瑶在家里生下一个女孩子。因是在天亮以前出生,便取名为佳茗,小名为妞妞。
由于坐月子,舜瑶没有去看父亲,但是,她每天都记挂着父亲,电话在楼下的大厅里,她不能下楼去打电话。四奶奶在舜瑶生完孩子以后,只上楼看过她一次,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淑青根本不会去关心嫂子的事情。
廷光一直瞒着妻子岳父早已回家的消息。舜瑶打算满月后,带着孩子去看姥爷,所以,她天天数着日子,期待着早一天能够见到父亲。
每年年初,舜瑶都会带着儿子与丈夫一起回娘家过元旦,因生孩子让她两个星期没有见到父亲,也没有回家过新年,她坐在房间里,独立想着想着,心里又开始难过起来了。
突然,外面的一声炸雷,把躺在床上的妞妞给惊醒了,她的一声撕裂喉咙般的哭声,把正在休息的舜瑶给吓了一跳,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她赶紧抱起了女儿,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她不停地哄呀,不停地摸着女儿幼小的身体,试图让她安静下来。可是,她反而越哭越厉害起来了。这种哭声让舜瑶的心里直发毛,这个孩子的哭声太疼人了。
越是在这个时候,外边却又下起了雨,雨在空中又变成了冰,拍打在玻璃上。冬天下雨,雨又结成冰,这还是她头一次遇上。妞妞开始在她的怀里拼命地踢着小腿,并用力地伸出手来抓挠着。家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们,她用力地哄着孩子,可是,孩子始终没有停止哭闹。
当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廷光才把两个儿子全部接回家来。这时,外边的风刮得更加猛烈起来,大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发出“嚓嚓嚓”的碰撞声,雨点也变得急促起来了。面对这风雨交加的夜晚,舜瑶辗转反侧,心里烦躁不安。
廷光看上去显得十分疲倦,他和儿子在楼下与四爷及四奶奶、淑青一起吃过晚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两个孩子仍然兴致勃勃地在房间里耍闹,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他才把儿子们哄睡了。
正当夫妻俩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躺在小床上的妞妞“哇!”的一声大嚎,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重庆哭着喊要妈妈,平进则揉着眼睛坐起来。这一声嚎啕大哭如此刺耳,以至于舜瑶“腾”地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廷光也翻身下了床。舜瑶的心紧缩了一下,就窜到了妞妞的小床前,只见这个孩子的两只小手向上抓挠着,两条小腿也把被子踢开了,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小脸变成紫红色。
舜瑶慌忙把她从小床上抱了起来,孩子不发烧,也没有尿,怎么会哭呢?舜瑶抱着女儿在地上走着,拍打着,试图让孩子安静下来。可是,无论她如何去哄,这个孩子就是不停地大哭。
廷光接过去,竭尽全力去哄她,也无济于事。舜瑶开始变得恼怒起来,她把孩子接过去放在了床上,告诉丈夫说:“她不是哭吗?那就让她哭吧,什么时候哭累了,就好了。”
廷光睁着困倦的眼睛说:“这怎么行?那两个孩子也要睡觉嘛,再说,楼下还有人呐。”说着,他又抱起了妞妞。妞妞哭了一阵后,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变成了抽泣,最后,她终于合上眼睛安静下来,平进和重庆也相继睡着了。
此时,舜瑶感到莫名其妙地一阵发慌,心乱如麻,她再也无法入睡了。于是,她披上了一件外衣,来到外间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撑着头,静静地一个人想着什么。楼下的火已经被封上了,暖气里的水渐渐变凉,房间里有些寒气,她裹紧了外衣,静静地,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会儿,廷光也来到外间,关心地劝她躺在床上休息,舜瑶没有理会丈夫,还是坐在沙发上。周围安静极了,只有外边的雨点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和风呼啸的声音,夹杂着电闪雷鸣。舜瑶疲惫地靠在沙发里,闭着眼睛休息。廷光坐在她的身边,也闭着眼睛。
突然,大门外边有人急促地敲门,而且越敲声音越大,越急促,最后变成了砸门的声音。他们夫妻同时从沙发上蹿了起来。廷光随口问道:“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又敲了一阵子,从门外传进来“三姐!三姐!”的呼叫声。老张披着衣服跑去把大门打开。
大门刚打开,祥涌就冲了进来,外边的冷风也随着他进了门厅。
廷光听到声音后,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祥涌已经站在那里了,他的头发蓬乱不堪,衣服向下滴着雨水,他的表情慌乱,双手不停地搓着,见到廷光马上急不可待地问:“廷光哥,我三姐睡下了吗?我妈让她回去一趟。”廷光看着祥涌,急忙问道:“三弟,快说,家里出了什么事?”
祥涌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拉着廷光的手,哭着告诉他:“廷光哥,赶快叫我三姐下楼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啊!”
廷光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跑向楼上,推开门,也不顾孩子们在睡觉,马上催促妻子穿衣服准备出门。
舜瑶见丈夫这种样子,便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的手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随即全身也颤抖起来,她的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廷光看见妻子站在那里不动,从柜子里拿出皮大衣让她穿上。这时,舜瑶才恍然大悟起来,她问道:“是谁来了?让我穿大衣干什么?”
廷光告诉她:“三弟在楼下等我们呢,你妈让我们赶快回家去。”
生完孩子,舜瑶一直在房间里养身体,根本没有出过她的屋门,这是她生完孩子第一次下楼,她的腿没有一点力气,身体发软,并颤抖不停,廷光只好扶着她走下楼去。
这个时候,四爷已经站在门厅里了,四奶奶站在他的身后。
祥涌看到三姐下楼来了,一步窜到她的面前,拉起舜瑶的手,悲切地说:“三姐呀,妈让我来接你回家,说爸爸想见你呢!”
舜瑶听了后,马上让丈夫上楼拿了一双厚实的鞋子穿上,并围了一条羊毛头巾后,这才打开大门与丈夫一起走了出去。
站在大厅里的四爷知道事情不好,嘱咐儿子多关照舜瑶。四奶奶对向外走去的舜瑶说:“可别凉着身子骨!孩子我来看着,你可要慢些走呀,外面路滑。”
舜瑶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四奶奶的话,她顶着风和雨,脚踩在雨水里,跟着三弟一起去了娘家。在路上,她才知道了父亲已经回家养病的消息。
车子刚刚停下来,舜瑶就从里面跳了下来,也不顾路面滑和风雨的扑打,也没有等丈夫给她撑开雨伞,在风雨中冲进了大门,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大厅里有人,而是直奔父亲的卧室。
一个令人痛心入骨的场面映入了她的眼帘。
父亲和母亲的卧室里,只有母亲和大哥在,不知为什么没有点灯,十根粗大的蜡烛忽煽忽煽地在各个角落里发出昏暗的亮光,这是父亲要这样做的。房子中央的大床上,父亲躺在靠近房门的那一侧,在他的身上盖着一床淡绿色绣着竹子的软缎丝绸棉被,他的头下枕着的也是用淡绿色绣着竹子的软缎包起来的枕头。舜瑶一看这些东西,强烈的痛楚一下子便涌上了心头。这是自己在北平上大学一年级时,用父亲给她的生活费在北平王府井的丝绸店里买的。她从来也不去父母的卧室,她也不知道父亲这样喜欢自己给他买的东西和物品。从那床被子的下边向上突起了一条细长的曲线,那就是父亲的身体,父亲高大敦实的身躯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父亲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堂上,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额骨向外突起,那挺拔的鼻梁,此时显得格外高耸,皮肤松弛地从骨头上垂了下来,那对象征着福分的大耳垂,干瘪地落在枕头上。
舜瑶看着父亲,心里喊着:爸爸!爸爸!那是你吗?不,这不是爸爸!她控制着自己,捂着嘴抽泣起来,同时扑向父亲的床边,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母亲正坐在丈夫的身边,用手抚摸着他那双干瘪的大手,她被突然闯进来的舜瑶吓了一跳,再看女儿身上挂着雨水,母亲惊愕不已。她站起来,用手抹去女儿脸上的雨水,轻声地责怪说:“三丫头,没有穿厚实一些?外边的风大,淋着雨水可不得了啊!快去擦擦脸,换双鞋子去吧。”
舜瑶没有站起来,用手绢擦了眼睛上的泪水,仍然跪在地上,她轻轻地呼唤着父亲:“爸爸,爸爸,我来了,我来了,我是舜瑶呐!”她急切地盼望父亲睁开眼睛,同时,又抓起了父亲的另一只手,她感到父亲的大手那么冰凉,那么干枯。正是这双大手,做出了多少漂亮的皮鞋和皮包,它是多么灵巧的一双大手啊!也正是这双手,把“天鹰”推向了社会,让大家认识了“天鹰”。舜瑶是多么的熟悉它呀!
父亲在这种温柔的呼唤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移向了舜瑶所在的方向。当他看到舜瑶的瞬间,很久没有浮现的微笑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脸上,他笑得那么慈祥,那么柔和,那么亲切,他无力地用眼睛示意女儿靠近自己。
于是,舜瑶又向前靠了靠,她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细微表情了。她尽量把身子倾向父亲,让父亲也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父亲吃力地对她说:“三丫头呐,我只想你,看你有那么多日子没有来了,是不是家里忙呀?听说生了一个女孩子,我想你应该在家里待着,月子里可不能随便走动呀!”
舜瑶心里难过极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父亲。母亲微笑着接下去说:“孩子他爸,三丫头生了一个丫头,这不,刚过了满月,她就来了。”
舜瑶知道母亲是在骗父亲,于是,对父亲接着便说:“爸,是啊,孩子已经满月了,很长时间没有来,是在家里坐月子,这不,刚满了月就来看您了。这几天,天有点儿凉,等过些日子,我把孩子抱过来,让爸看一看。”
父亲看着舜瑶的脸,说:“昨天晚上,我在梦里梦见了你,这不,今天一早我就跟你妈说了,我想你,接你过来,让我看你一眼。咳!孩子,我真的很担心你的公公,我也放心不下你呀!廷光这个孩子挺孝顺的,今后的路还长着呐,两个人可要好好的,有什么事情在一起好好商量着办,你的脾气也挺急的,这一点像我,咳——学学你妈,她这一辈子可真是帮了我,以后,有时间多回来看看你妈,她可是真不容易呀!”说到这里,父亲开始喘了起来。
舜瑶听着父亲的话,眼泪又流了出来,母亲在背后捅了她一下,接下来,母亲凑到丈夫的耳朵边对他说:“孩子他爸,三丫头也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看,她不是天天都去医院看你吗?等再过几天,让她把孩子抱过来给我们看看,你呀,休息一会儿吧,三丫头今天多待一些时间。”
父亲听了妻子的话后,马上要坐起来,被站在一旁的祥涛给扶下去了。
父亲的身体动了一下,他已经看到了女儿脸上的眼泪,便微笑起来,说:“你看,像个孩子似的,我这身体真是不管用了,连起来的劲儿都没有了,孩子,老钟家是个好人家,你那公公可是个正派人呀,他也真是不容易,他跟我不一样,要知道,跟日本人打交道没有胆量是干不了的,我总感觉着他好像不是一般人,我也摸不准。但是,依我看,他是干大事情的人。”说到这里,父亲停了一会儿,喘着气,脸色有些红。
舜瑶赶紧凑上去说:“爸,你累了,少说一点吧。”
父亲还是努力想把话说完,他看了一眼女儿,接着说下去:“孩子,我们和老钟家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无话不说,你要好好对待他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我知道你在那里受了委屈,爸对不住你,但看在上帝的份上,把心放宽一些,有事多跟廷光商量,别闷在心里,常跟你妈念叨念叨,还有你大哥,好好照顾你妈。咳,孩子,你爸有件事情是对不住你呀!没有让你去美国念书,这是我的过错。为了这个家业,你放弃了学业,与廷光结婚,咳!我对不住你呀!原谅父亲吧,啊?廷光是个好人,好好过日子,我也就放心了。”
父亲的话,舜瑶听得真切,这是父亲在给自己说最后的话呀,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今后的路要如何走,这或许就是父亲最后对自己的劝告。舜瑶不住地点着头,双手捧起了父亲的一只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久久地,久久地,她要记住这双手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她心里伤心地说:“父亲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惦记我。我对父亲除了感激没有任何抱怨。”
父亲看着舜瑶,休息了一下,又接着说:“三丫头,爸为什么想你呢?只是因为你为人太实在,你真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孩子。哎,我给你的太少了。”
舜瑶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握着父亲那双并不热乎的手说:“爸,别说了,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太多了,你供我上大学,为我置办嫁妆,这些都是你给我的财宝啊!我一辈子也还不清你和妈对我的养育之恩,爸爸,我会珍惜它们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和妈妈。我记住了你讲的话,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对我的孩子们说起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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