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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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在钟家生活的七年里,从开始时的难过、悲伤和自卑,到后来的忌恨,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除了儿子能给自己一些快乐外,她没有任何幸福而言。到了最后,她剩下的就是一股强烈的报复心理。
不过,廷硕也让妻子做了一次上等的女人,桂枝每天必去美容室,逛商店、买衣服成了她的嗜好,她成为高级裁剪店里最受欢迎的人,她要加倍地做旗袍,以此与舜瑶比个高低。
可是,桂枝又想错了,舜瑶偏偏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她绝不会去奉承某一个人,她很是瞧不起桂枝的做法。
廷硕在家成了四奶奶心头的一块病,她惧怕廷硕的那双大眼睛,只要廷硕在家的时候,四奶奶绝不轻易露面。
廷光夫妇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够按部就班生活的小家庭。他每天按时上班,按时回家,有时,周末去丈母娘家做做客,但从来不在外面吃饭。舜瑶除了在家照料孩子,有时,白天去母亲家,晚上吃了饭后再回家。
钟家外表上看起来仍然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家族,但实际上,内部已经出现了不可愈合的缝隙。
钟四爷在海司的境况越来越危险,这并不是日本人对他不信任所带来的,而是家里不断有人半夜找上门来,让他尽最大努力去营救在宪兵队里的中国人,他担心在自己家的周围有暗探,这令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一回到家,便会烟不离手。
他担心自己的家属随时都有遭到暗算或者杀害的可能性。他知道,海司里的每一个军官都是地地道道的武士道,他们狂恶暴虐,杀人不眨眼,要想从他们眼皮底下救出人来,没有胆略与智谋,恐怕一见到他们的目光就会被吓瘫倒的。
日本鬼子快要完蛋的时候,他们变得更加疯狂与残忍。钟四爷身处险境,但他对于自己的生命也做了最坏的准备,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家族。
廷光一直为自己的父亲攥着一把汗,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父亲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他近来发现,四爷每天早晨和晚上,都要在佛祖面前烧几炷香,他看到这样一个胸怀坦荡的男人日渐消瘦的面孔,心里十分痛苦。
他知道,半夜三更有人来家里求自己的父亲,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冒死救出同胞呢?家里既不缺钱,也不缺物。他始终也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在海司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5月初的一个晚上,廷光回到家里,客厅里,四爷正与一个日本人谈话,桌子上还摆了一把军刀,他不禁一怔,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在心里想着,便穿过客厅上楼去,四爷却把他喊住了:“廷光,你回来了,过来一下吧。”他只好转身走进客厅。
钟四爷身穿一身短装,手里夹着一根烟,表情平静严肃。一个身穿便装的日本军官,看到廷光进来后,起身弯腰跟廷光打招呼,廷光也弯下腰回了一个礼。那个军官能够讲比较流利的中文,这让廷光惊讶不已。他遵照四爷的意思坐下来,礼貌地打开烟盒请对方抽烟,日本人摆了摆手谢绝了。
这几天,舜瑶一直待在楼上,没有回娘家。重庆高烧不退,让她心烦意乱,丈夫与她带着儿子看过大夫,吃了不少药,也没有退烧。她不敢告诉母亲,只好按时给儿子吃药,楼下不断传上来的谈话声更加令她感到厌烦。
那个日本军官的家属随同他一起来到小城,住在离海司不远的一栋小楼里。一次,他的儿子突然发高烧,全身上下浮肿,日本大夫没有特效药治这种病,眼看着儿子在痛苦中煎熬,他找到了钟四爷,请求得到帮助。四爷知道,如果把他的孩子治好了,他会平安无事;若是看不好,后果难以预料。
四爷思前想后,硬着头皮答应了军官,并介绍了一位有名望的老中医去他家,给他的儿子看病。儿子吃过几付中药后,身上的浮肿逐渐消退下去,高烧也退了。这个日本军人感到中医神乎其神,十分感谢四爷的救命之恩,为此,他们成为了挚友。
在海司,这个日本军人看到了钟四爷的为人与能力,他既有求于钟四爷,同时,钟四爷也利用他对自己的信赖,做一些救助工作。此次,这个军人为一件事情来到钟家。
当他用双手将一把军刀送到四爷面前的时候,四爷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明白对方要自己做什么。这个军人首先让四爷看了刀上面的印记,在刀柄上刻着“明和”的字样。四爷一看便明白了,这是一把江户后期所留之物,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军人告诉四爷,这把刀是他家先祖留下来的宝刀,他称这把刀是家族的荣誉。四爷立刻就清楚了。他的家族是当时的上层社会家族,战争爆发以后,他便带着这把刀来到中国。对于他来讲,这不仅仅是一把刀,而是一件护身符。这把刀,没有因为年月的流逝而钝锈,它依然锃光发亮,刀的外面套着一个刀鞘,放在一个精致的雕木架子上。
他看着钟四爷,心情沉重,用一种探测的口气问:“钟先生,我很快就要回日本了,我希望早一点结束战争。现在的结果已经很清楚了”。
钟四爷也是一个久经事故的男人,日本军人的说法,他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摇头称“否”,他含蓄地一笑。
军人继续讲:“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战争的结局是什么。上边要求我们把一些重要的文字稿件统统烧掉,不给中国军队留下丝毫有价值的文物。我没有忍心烧掉这把刀,它是一件文物,有着无可估量的保存价值。我因无法带回日本,请暂放在钟先生处代为保管,等将来和平时,我再回来取走它。”他说完话以后,目光停留在钟四爷的脸上。
四爷沉默了一会儿,接过军刀端详起来,最后,他答应了对方暂时放在自己家保存。廷光并没有把它看成一件宝贝,相反地,他认为这是一件不祥之物。
日本军人走了以后,廷光马上上楼去看儿子,儿子仍然没有退烧,他心里着急起来。舜瑶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态,她害怕儿子得了不治之症,廷光打算告诉霍家母亲。于是,他不顾妻子的阻拦,还是去了霍家。
钟四爷送走了日本军人,坐在沙发上想着心事,客厅里很安静。舜瑶下楼去厨房取东西,他才意识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孙子重庆了,于是,他问来去匆忙的舜瑶:“怎么?这几天我没有看见重庆呢?”
舜瑶支吾着说:“大大,这个孩子在楼上玩儿呐!”四爷听后,高兴起来,让她把孩子带下来。
舜瑶躲避着四爷慈善的目光,半天没有吱声。四爷又问:“怎么?不方便吗?”
舜瑶只好把儿子得病的事情告诉了公公。四爷听了以后,埋怨起来:“为什么不早说呢!孩子发烧要赶快让他退下去才好,我上楼看看他吧!”说着,四爷起身打算离开客厅。
钟四爷从来没有去过儿子的房间。舜瑶听公公说,要上楼看孩子,立刻紧张起来。
钟四爷看着儿媳站着不动,没有等她说话,便径直走向楼梯。舜瑶顾不得多想,慌忙跟在公公的身后,上到楼上,打开房门,让公公进去。
钟四爷还是第一次去儿媳的房间,他看到小床上躺着的重庆,心疼地用手在他的小脸上摸了一下,随口对舜瑶说:“这个孩子是吓着了。”他让舜瑶拿来一只小碗,然后,在碗里面盛满了小米。
舜瑶不知道公公打算干什么,疑惑地看着四爷。
钟四爷一句话也不说,手里拿着盛满小米的碗,在重庆的头上转圈子,嘴里嘟嘟囔囔地,不停地说着什么,舜瑶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公公,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半个多小时后,他停了下来,闭起眼睛,手里的碗停在重庆脑袋的上方,一句话也不说。大约过了几分钟,他睁开眼睛,对着孩子的头说:“没事了!重庆呀,明天就会好的。”说完这句话,他把碗递给舜瑶,转身走出他们的房间。
舜瑶接过那只盛满小米的碗,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满满的一碗小米,只剩下了半碗。她有些糊涂了,明明看着碗里的小米没有洒落出来,怎么?那半碗小米跑到哪里去了?这成了她心里的一个谜。
实际上,钟四爷为重庆做了一件法事,这其中的道理,四爷没有告诉舜瑶夫妇。第二天,重庆果真退了烧,欢蹦乱跳地出现在四爷的眼前,让这个中年男人高兴得抱起孙子在地上转圈子。
6月初的一个晚上,钟四爷回来的比较早,晚饭后,他把廷光留在了客厅,想与他聊一聊。
这是一个静静的夜晚,他们父子坐在一起,聊得很现实。廷光分析了将来的形势,以他所见,这场日本入侵中国的战争很快就要结束,国共合作是迫于外敌的入侵,一旦抗日战争结束,随之而来的就会是内战。两党必会为自己的江山而再次开战,一个国家不可能存在两个君主,所以,一场两党之间的恶战会很快爆发。
尽管廷光不涉及政界,但他每天读报纸和听新闻,足以让他知道不少国家大事。他认为,国民党有钱,但也腐败。尽管共产党很穷,但有一大批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他们还吸收了大批有文化的青年,这些青年弃金如敞屣地脱离自己的富裕家庭,投奔他们。将来不管哪个党派掌权,谁也不会放掉那些曾经为日本人干过事情的人。
听了儿子的话,钟四爷只觉得一股冷气穿透了自己的脊梁骨,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他明白,自己忍辱负重地充当了人们最痛恨的角色,身处险境,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不仅自己,连同家族都要受到牵连。但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他又必须充当这个角色,日本人需要自己,同胞们更需要自己。他不需要金钱,他拥有大片的土地和房屋,他对于金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他也不需要被人奉承,但他有自尊和灵魂,他并不认为自己干的是龌龊的勾当,要想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救人,除了他这个军事法庭大法官的翻译,没有人可以胜任。
钟四爷自从在海司干事,就把自己所有的嗜好都放弃了,他谨小慎微地出入海司大门,慎重纤细地观察日本军人的每一个微妙的变化,他除了信仰宗教,还有他的那颗民族心,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掺有任何杂念。为了做到滴水不漏,他周旋于海司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日本人怀疑过钟四爷的忠心,他们对四爷除了敬重,就是信赖,能够得到他们的赏识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当钟四爷听到“汉奸”这个词汇的时候,心里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地疼痛。好几次,他都想给日本人一笔钱,离开那座魔窟,但是,同胞的一句话让他永远放弃了离开那里的打算。
他记得有一次深夜,一个神秘的人敲响了他们家的后院门,他需要四爷救一个人。他对四爷说,日本人相信你,只有你这个军事法庭大法官的翻译才能做这件事情。同胞们需要你!你一定有办法救出这个人来的。正是这句话,钟四爷继续充当着“汉奸”的角色。为了救出更多的同胞,他把一切都抛弃了,他没有时间照顾家庭,没有时间与儿女们谈家常,他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没有人能真正知道钟四爷内心深处的苦涩与烦闷。
廷光非常清楚自己父亲所走的路,这种被国人唾弃的差事,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看到儿子为自己担心,四爷对他说:“廷光,大大从来没有干过对不住同胞的事情,不用为这个担心,将来,会有人出来为我作证的。我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一旦我出了事情,你应该把这个家挑起来才是啊!”
廷光点着头没有说话。以往,钟四爷回家很少谈在海司的事情,只有当他从宪兵队里救出了同胞,脸上才会出现异样的光泽,他也从来不会把内心深处的东西向外吐露。廷光与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对四爷有了一些了解,但他始终为自己父亲的生命担心。他还有一个忧虑,家里的日元如何处理?
在楼梯间的储藏室里,放着两只大木箱,那里全是四爷用心血做生意时赚下的钱,那些日元一直搁置在家里,无法存入银行,廷硕去日本留学时用去了一部分,但那上千万的日元至今躺在那里,将来如何打算?如果战争结束,这些钱就会成为一堆废纸。
这些日元,令对钱从来不感兴趣的廷光,也开始心疼起来。
淑青有一个表姐,是她亲舅舅家的女儿,她们之间的关系如亲姐妹。淑青的舅舅去世以后,淑青的生母就把侄女接到自己家里来了,侄女与姑姑一家人的感情很深。
廷光比亲舅舅家的女儿小两岁,他一直爱慕这个表姐,表姐也一直倾慕着廷光,日久天长,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廷光的生母发现,安氏不愿意看到家族里的表兄妹走得过于亲热,于是,与丈夫钟四爷商量,托媒人为侄女说亲事。后来,淑青的表姐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上将,生活优裕,过着真正的官太太生活,但是,她仍然对廷光含情脉脉。只要她的丈夫外出工作,她就会住在姑姑家里。
淑青与表姐很对脾气,无论她什么时候来,家里就会充满了女孩子的叽叽喳喳声。表姐常常带淑青在外面吃饭,买东西,她们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聊天至深夜,走在街上也有说不完的话。
廷光的生母去世以后,表姐来的次数少了,尤其是钟四爷娶了四奶奶后,表姐来的次数就更少了。舜瑶结婚以后,在家里碰上过几次丈夫的表姐,看到淑青与她的关系竟然如此密切,感到不可思议。
廷光告诉舜瑶:“小的时候,我舅舅经常带着表姐到我家来玩儿,因为他家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舅舅一出去跑生意,就把表姐送到自己家里来,她和淑青成了无话不说的表姊妹。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淑青成为家里唯一的女性,我们对她很宽容,她变得越来越任性和狂妄自大了。不过,我舅舅家的表姐只要一来家里,淑青就会在她面前撒娇,表姐也把这里当成了娘家。”廷光谈起表姐的时候,流露出一种怀念的神情来。
淑青与表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廷平就会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她们聊天,表姐待他很好,每次从外面回来,总要给他买一点吃的,淑青从来不去干涉表姐对小弟的关爱。淑青的表姐也很会关照四奶奶,她明白,姑姑不在了,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家的主妇,不把她弄好了,不仅对姑父不好,还会给表弟和表弟媳带来麻烦。所以,她来的时候,都不会空着手登姑夫家门的。
淑青的表姐穿着入时,美如冠玉,她经常与丈夫出席各种社交活动,练就了一张巧嘴。她在四奶奶面前甜言蜜语,让这个从来不会笑的女人,也会眯着嘴笑一笑。四奶奶这个刁钻的女人,还能主动地留她与自己一起吃顿饭,这在桂枝和舜瑶的眼里,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
1945年初春,淑青的表姐来到钟家与四爷告别,她要去重庆定居,这给了淑青很大的打击。她安慰淑青,等日本人走了以后,她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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