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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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四爷离开饭桌以后,桂枝就会对儿子说:“我的儿子,去吧,把这些端给门外的老婆婆,老爷爷们吧,我们已经吃饱了。”小强听了桂枝的话,果真用两只小手捧着盘子出去了。坐在对面的四奶奶和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从淑青那充满敌意和四奶奶那阴郁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这两个女人对桂枝的仇视。
舜瑶尽量不与家里的那两个女人发生任何冲突。只要一不高兴,就打电话让三弟来接自己回家。
1943年春,廷硕从东京大学毕业后,没有马上回国,而是在一家银行里找到了工作。他告诉四爷,打算把自己全家接到日本来,四爷为此很不满意。
钟四爷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远离自己,他一直盼望儿子们能够继承家里房地产的买卖。廷光拒绝了他的本意后,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因此,当廷硕告诉他不打算回国的时候,四爷很不开心。不过,他仍然给大儿子一个思考的时间,最晚必须在明年回国。
桂枝急切地盼望丈夫回国,当她知道廷硕不打算回来的消息后,她所怀着的孩子便流了产。
那一天,舜瑶从娘家刚刚跨进大门,就被丈夫挡在了大厅里,廷光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告诉妻子:“舜瑶,大嫂流产了,她现在在医院里呐。”
舜瑶一听这个消息,马上急切地问:“大嫂什么时候去的?她的孩子在哪里?”
廷光指了指四奶奶的房门说:“在她的房间里,你看,我们是不是去医院看看大嫂?”
舜瑶二话没说,把平进递给了丈夫,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一身衣服走下来,对丈夫说:“我们先去医院吧。”
这个时候,钟家的楼里除了可以听到从四奶奶房间传出来的男女孩子的说笑声,再就是淑青对廷平的大声呵斥声。
廷光夫妻抱着平进来到医院,看见躺在床上的桂枝,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桂枝见到廷光夫妇时,有气无力地说:“真难为你们了,还让你们挂记着。”
舜瑶走到桂枝的床前,轻声对她说:“大嫂,别说太多的话,有我们在,你就放心吧,你的孩子,娘看着呢。”
桂枝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握着舜瑶的手,说:“他二婶,我的命好苦!眼看着他爸就要回来了,我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了,可是,咳!”舜瑶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别想那么多,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吧。你想吃点什么,我回我妈那里给你做一点吃的吧?”
桂枝急忙拦住她说:“不用,不用,你们让老张给我带点吃的就可以了,可千万别去麻烦你母亲。”
此时,舜瑶看到桂枝那副可怜相,一股同情心充满了心房。虽然,她并不喜欢桂枝的为人,但看在她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情分上,舜瑶还是决定帮助一下这个丈夫不在身边的女人。
第二天一大早,舜瑶就抱着儿子回母亲家了。至于钟家的早饭由谁来做,她并没有去理会。
当母亲看到女儿风风火火地一早就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舜瑶站在门厅里愣了一会儿,还没等母亲说话,就把儿子交给了家里的佣人,急急地对母亲说道:“妈,这孩子先放在你这里几天吧,孩子大妈住院了。”
母亲一听,赶忙问:“怎么了?她得了什么病?”
舜瑶看母亲着急的样子,马上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流产了,身边又没有人照顾,我看她挺可怜的,所以,想在医院陪一陪她,看有什么可以做的。”
母亲问:“那么,你婆婆没有去看她吗?是谁送她去的医院?”
舜瑶告诉母亲:“四奶奶没有去医院,是廷光接到小弟的电话后,从班上赶回家把她送到医院的。”
母亲接着问:“那么,她住院是谁付的钱?”
舜瑶说:“是廷光打电话到海司,他父亲派人把钱送到医院的。”
母亲担心地自言自语道:“这个孩子怪可怜的,你去吧,妈让人到集市上去买只老母鸡,做好后,你带到医院去。孩子,快去吧。平进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吧。”
舜瑶在母亲处吃了早饭后便赶到医院。桂枝在医院里输了一天液后,才有了点儿底气。钟家除了廷光夫妇外,没有其他人去看桂枝。
舜瑶去医院,桂枝有了一点精神寄托。舜瑶从母亲家带来早已做好的牛尾汤和煮鸡蛋,让桂枝趁热吃下去。桂枝在医院一直躺在床上输液,老张从家里拿来的凉馒头,她没有吃。看到舜瑶带来的饭后,便不顾一切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里。吃完后,她双手握着舜瑶的手,声音颤抖地说:“他二婶啊,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我知道,除了你和二弟外,钟家是不会有人来的。哎,我看,若没有什么事,今天就回家去,在医院里太让大大破费了,这里的费用很高啊!”看着桂枝虚弱的身体,舜瑶劝她不要想得太多了,在医院里好好养养身体再说。
中午,舜瑶又从母亲处带来了鸡汤和面条送到桂枝的床前。桂枝撑起虚弱的身体坐起来,感激得热泪盈眶,她无力地说:“他二婶,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了自己家里的人一样。钟家的那两个女人不是东西。”舜瑶望着桂枝蜡黄的脸,心里想,这个时候还在骂她们,看来桂枝的心是伤透了。
舜瑶想起了桂枝在钟家的不易,她怀着孩子的时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旗袍的下摆都被撑开了,春节做的新旗袍已经无法穿在身上了,于是,桂枝开口让四奶奶给她做两件肥大一些的旗袍,遭到了四奶奶的拒绝。四奶奶讲什么,怀孕只是暂时的,做衣服浪费,让桂枝把旗袍的扣子向外移一移就是了。桂枝没有得到怀孕所穿的衣服,只能把纽扣向外移了移,但仍然把下摆撑开老高,一走路,她的大腿就会暴露在外面。
为了不让四爷看到后不高兴,桂枝只有避开公公在家的时间,挺着肚子天天做饭。看着她日益笨重的身体,舜瑶让她不要再做饭了,桂枝为难地说:“她二婶,你就是有一口气,她们也不会让你待在房间里的,咳,我自己注意一些就是了。”舜瑶实在看不下去了,回家让母亲给桂枝做了一件宽松的旗袍。
桂枝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后,就赶紧回家了。因为,四奶奶不愿意再多付一分钱让桂枝住在医院里。她的流产没有得到四奶奶的同情,反过来,四奶奶却在桂枝回来的当天,就把自己的女儿推给了桂枝,桂枝立刻就明白了,四奶奶看了两天自己的儿子,累了身体,吃了亏,现在,她要找回来。桂枝自感欠了四奶奶的人情,只好拖着无力的身子把两个孩子带到自己的房间去。
她从医院回来没过多长时间,淑青就来敲桂枝的房门,大声喊着:“大嫂,娘想吃鸡蛋汤面,你做好后端到娘的房间去。”
桂枝刚出院,身体非常软弱,她真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小强两天没有见到自己的妈妈,他一直缠着桂枝,还有那个小女孩儿。他们的吵闹声,让桂枝感到天旋地转,她喝了杯红糖水后,定了定神,摇晃着身体下楼去了。
她用自己身上仅有的三块大洋让老张去集市买了一只老母鸡和一斤鸡蛋。舜瑶看着心里发酸,但又帮不了桂枝。真是进了钟门家,就由不得自己了。桂枝依然每天下楼去做三顿饭,淑青还把给继母每天晚上灌暖水瓶的活也推给了她。桂枝在厨房里做饭,眼睛里常常含着泪水。
对此,廷光也毫无办法,在这个家里,他不是主人,连四爷都不管,自己多管这个闲事干什么?桂枝受委屈,还不是大哥的不好?若他想着自己的老婆,就应该早些归国才是正理。
舜瑶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照看平进上,平进从小就爱干净,地上有一滴水,他都会叫唤几声,舜瑶立刻就会把水擦干净。如果厕所的地上有污迹,他就会抬起脚来不进去,直到老张把脏的地方打扫干净后,他才肯走进去。
平时,舜瑶会带着儿子出去逛安盛路,或者去海边看海景。周末,她一定要带着儿子去看母亲和父亲。
1943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舜瑶向丈夫重新提起回大学念书的事情。廷光见妻子态度坚决,无法驳回她的要求。于是,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岳母。
母亲知道以后,把舜瑶叫回家,心平气和地对舜瑶讲:“三丫头,这辈子我和你爸爸在这件事情上都对不住你呀!你在婆家生活得不如意,我们心里不舒服呀!你休学的事情让你爸爸心口堵了一块石头,他老是对我说,三丫头可惜了!可惜了!可是,孩子,现在,你已经是母亲了,孩子对你才是最重要的,母亲可以为孩子放弃一切的,你就为这个孩子也放弃吧。这个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照顾呀!你去北平继续念书,孩子放在我这里也没有关系,可是,你能安心念书吗?三丫头,听妈的话,别再折磨自己了,我想,你公公也不会答应你回学校念书的,他是一个很讲究旧礼的男人。”母亲的话句句像针一样,扎在舜瑶的心里,她难过地趴在母亲肩膀上痛哭了一场。
父亲看见三女儿痛苦的表情,几乎不敢正视女儿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每一次见到舜瑶,都像犯了罪的犯人一样,他不得不承认,是他们夫妻毁掉了三女儿的前途。
舜瑶跑到海边,独自一个人站在沙滩上,痛不欲生地向着天空大声地喊道:“上帝!为什么不给我念完书的权利啊!”舜瑶想去美国念书的梦完全破灭了,重返学校的计划彻底落空了,她向谁抱怨?向谁诉苦?这成为她终生的遗憾。
1943年10月,平进满周岁了,钟四爷为孙子大办了几桌酒席。在酒宴上,周岁的孩子要在众人面前“抓周”,就是在一个大盘子里放上书本、小算盘、刀剪、线布、钱币等物,任由婴儿随意去抓,以预测婴儿的一生和前途。平进睁着眼睛,看着盘子里的东西,伸手抓住了一把钱币,紧紧地攥在手里不松手。
四爷看到孙子攥着钱的小手,笑了起来,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把钱攥得很紧呀!”众人对“抓周”的结果,坚信不疑。
1944年的夏天,廷硕终于按照四爷的意愿返回小城了。他回到家,让钟四爷高兴得泪花滚滚。四爷告诉他:“孩子,日本再好,那不是你的国家,你是炎黄子孙呐!你要为国家尽力才是。我们山东人,更要奉行上行下孝嘛!”
钟四爷让儿子效忠于国家的做法,使廷硕彻底地放弃了已经在日本展开的事业。但是,回国以后,廷硕立刻感到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他后悔不已。
他回到小城,的确令钟四爷心花怒放,这样,在他的身边又多了一支臂膀。当然,最高兴的人应当是桂枝了。
四奶奶是一个对廷硕心有余悸的人,她对廷硕从此与自己同檐生活的事实感到心慌意乱,如坐针毡一般。但她又不可能让丈夫把儿子轰出家门。
淑青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反正大哥在与不在,大嫂都要在家里做饭,这是钟家的规矩。
对廷光夫妇来说,大哥回来,今后家里遇事就多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廷平自然喜欢家里有更多的人在一起生活了,起码,大嫂不用暗自偷偷流眼泪了。
廷硕回来后,马上就在一家纺织厂里找到了一个财务科长的职务,薪水及待遇十分优厚。桂枝梦寐以求的生活终于变成了现实,她兴奋的脸上放出了红光。从此,她要在这个家里拿出个样子给那两个女人看一看,什么是“今非昔比”,该是她出这口恶气的时候了。
廷硕一回家,她立刻与丈夫去了一家西式家具店,买了一张席梦思双人床,又买了一个比舜瑶的衣柜还要大的大衣柜和一对小沙发。紧接着,她又开始为自己做旗袍,给儿子买衣服,廷硕第一个月的工资不到半个月就分文不剩了。
廷硕回到小城后,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答应过妻子,回来后让她和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本来以为自己常年在外,妻子在家受清苦,自己有了工作,让妻子多花些钱也无可非议,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竟然也是那种肉眼愚眉的女人。看到妻子的所为,他认为自己的妻子无法与弟妹相比,她们之间差之甚远。回家一个月后,他对妻子便心灰意冷。
钟四爷因为大儿子回来,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整天沉浸在一种自得其乐的生活中。他的两个儿子,就像自己家的两根门柱,为他撑起了钟家的门面。儿子们论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这些都是钟家的资本与未来。
淑青并不在乎大哥和二哥的存在,她每天仍然要在一大早就来敲两个哥哥的房门,让嫂子们下楼去做饭。在廷硕回来的头一个月,桂枝还能忍受。不过,她开始变得强硬起来了,每天晚上都要与丈夫吵个不停:“你回来了,要给我撑腰,我不是你们钟家的老妈子,我凭什么要伺候她们?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绝不再下去做饭了,你给我钱,我们娘俩出去吃。”这样的话天天都会传进舜瑶的房间里。
自从廷硕回小城以后,舜瑶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既不巴结,也不冷落他们夫妇,她也不愿意为那两个女人做饭。桂枝闹起来,舜瑶感到很开心,在这件事情上,她们是一根藤上的瓜,凭着舜瑶的性格,她是绝不会大声吵闹的,也不会与继母发生争执。她一直等待着机会,让四奶奶颇为得意的事情成为泡影,而桂枝的叫喊正是她所求之不得的事情。
桂枝整日没完没了的唠叨让廷硕力尽筋疲,他最后一改故辙,在家里雇了一个专门做饭的厨子为全家人做饭,而桂枝并不情愿自己掏钱雇人。但廷硕告诉她:“你们女人就是在乎那几个小钱,我们在家里只交几个饭费,不要再为了这几个钱吵吵闹闹的了。”桂枝暂时停止了吵闹。
在男人的保护之下,桂枝的腰板一天比一天硬了起来,她开始向全家人炫耀自己的富有和闲在的生活。从来不搽脂抹粉的桂枝,也开始用起了高档化妆品,把自己的脸抹得像大白一样面无血色,然后在嘴唇上涂上鲜艳的红色,每天都要在自己的身上扑上一些香水,让它在整栋楼里蔓延。她不仅学着舜瑶每天去一次美发厅做一次头发,还在那里染上鲜红的指甲。桂枝在一夜之间,就变得与以前判若云泥了。
廷硕雇的厨子也给舜瑶带来了精神上的解脱,但从桂枝身上,那种有钱后的张牙舞爪的作派,让舜瑶看着十分不舒服。这倒不是她嫉妒桂枝有钱,也不是因为她与自己攀比而感到不服气。她只是想,用不着今朝有酒今朝醉,路还长着呢,何必这样张狂。
家里有了厨子后,桂枝便也学会了四奶奶的样子,在饭桌上摆起了谱。而家里发生的变化,四爷却根本不知道,他感到奇怪,家里为什么不用以前的人?四奶奶也没有对丈夫做任何解释。
平时,四爷很少在家里吃饭,偶尔他想吃棒子面做的发糕,这种发糕比较粗糙,不易吞咽下去。可是,四爷爱吃,厨子就得做。家里除了四爷吃,没有人愿意动它一下。如果四爷在家里吃饭,四奶奶就会坐在他的另一边,如果四爷早晨不在家吃饭,四奶奶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四爷上座的位置上。
淑青失去了指派嫂子们做饭的机会,心里充满了怒火,她把四爷不吃的发糕,在早饭时,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全部放在两位嫂子的面前,还把新面食收起来。要是在以前,桂枝顶多是不吃,舜瑶也绝不会动一下,她们会去厨房拿新的来吃。现在,淑青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嫂子们也就不再留任何情面了。只要四爷不在家吃饭,桂枝便会起身带着孩子出去吃早饭。舜瑶也不看眼前的盘子,而是抱着儿子随后离开餐厅。如果四爷在家吃早饭,淑青仍然这样做,两个嫂子就只坐而不吃任何东西。
舜瑶并不发愁自己没有吃的,在她的柜子里,有母亲做的酱菜,有奶油和面包,还有香肠和奶粉。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为吃的而担心。当家里没有人的时候,舜瑶就让老张把发糕拿到大门外,给路过的要饭人吃。而要饭的人得到了吃的,对着钟家大门磕头感恩。
廷硕工作以后,只在家安分了不到两个月,便故态复萌,晚上回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星期都不会在桌子上露面,而且,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每次他回到家里,除了满身满嘴的酒气,衣服上又多了女人的香水味。本来就自卑的桂枝,知道丈夫是一个拈花惹草的男人,为了换取丈夫的欢心,便加倍地包装起自己来,化妆、买衣服。常言道:女人不怕穷,不怕苦,就怕自己的男人在外不清不白。看到丈夫这种样子,桂枝感到一股怒火在燃烧。
有一天晚上,她不顾一切地冲着晕头涨脑、衣襟敞开的丈夫大骂了起来。看丈夫那喝红的眼睛和满嘴的酒气,桂枝到了要发疯的地步,她越骂越火冒三丈。这个在丈夫面前从来不敢吭声的女人,像火山爆发一样没命地叫喊着。但是,楼上楼下却没有人出来劝阻。四爷也没有因为楼上发出的响动而动怒。
第二天,桂枝怨气十足地找到四爷诉苦。可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四爷却无动于衷。桂枝诉完苦,四爷才不紧不慢地对她说:“桂枝啊,廷硕是你的丈夫,管好男人是你的责任,而不是我。”
桂枝在公公面前没有得到丝毫安慰,十分委屈,丈夫刚回来时的兴奋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压抑,她没有任何办法与丈夫亲密起来。从此以后,桂枝也不再吵闹了,而是开始带着儿子整天在外面逛街,在外面吃馆子,她并不心疼钱,只要丈夫有钱花在酒吧女人的身上,她也花钱在外面找乐趣。她让厨子天天做饭,但在餐桌上却见不到他们夫妇的身影。
四爷不在家吃饭,这样,舜瑶夫妇也就不在饭桌上吃饭了。他们有时在外面买回饭来,或者在外边吃了饭回来。一方求之于乐,一方求之于静,另一方却是求之于斗,而最后的一求,却没有人理睬,钟家人就这样我行我素。
桂枝放大了胆子带着儿子吃了这家吃那家,吃遍了安盛路所有的馆子。每一天,她都要在晚上七点以后才回家,小强跟着桂枝在外边跑了一天,回到家总是一副歪歪斜斜的样子靠在桂枝的身边,并不住地打着呵欠,桂枝也无法掩饰疲惫的神态。但是,为了要在大家面前炫耀自己,更确切地说,要让四奶奶听得更清楚一点,她一进钟家大门,一定会站在门厅里故意大声喧哗一番:“他二婶,嘿!今天,我带着儿子去了那家新开张的西餐馆,吃的是法国套餐,那黄油可真好吃,还有他们做的蛋糕比这条街上所有的店都好吃。”
廷光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饭后,独自在客厅里喝上几杯酒,然后,上楼去泡个澡,才会上床睡觉。四爷要在八点以后才进家门,而大哥,总是在半夜才回家。除了周末家里的三个男人才会在一起喝上几杯酒,平时,晚上只有廷光一个人在客厅里,偶尔小弟会和他待一会儿。所以,每次桂枝回家,总能碰上他。只要听到桂枝在门厅里的声音,廷光就会走出客厅,笑着对桂枝说:“哎,大嫂,你可真有精神头,看把你乐的,舜瑶已经休息了。”
桂枝见到廷光,就像见到了知音,疲惫不堪的身体马上就充满了神情,她开始眉飞色舞地描述起她所去的地方,说着说着,还会装出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
廷光感到十分可笑,他开玩笑地嘲讽她说:“呦,大嫂,看把你吃的,都快吐出来了,你可真有钱!看来大哥还是少给你了,否则,你会坐在馆子里把所有的菜都叫遍了。”
桂枝听了他的话后,更加来了劲头,她起劲地说:“他二叔呵,快别提了,我一走到中餐馆闻到那油腥味就恶心,还是去西餐馆好,那里干净,等下次呵,大嫂请你们!”
廷光笑了笑,仍然嘲弄她说:“我的大嫂,看把你烧的,等你没饭吃的时候,什么就都不嫌弃了。跟你讲吧,你弟妹呀,她还真没有你那份福气,她在圣功大学学做西餐,见到黄油糊着的菜就想离开。她呀,就喜欢吃菜,她可比不了你,你是大科长的太太嘛。”
桂枝听到奉承自己的话,越发来了精神。其实,廷光早就不想再跟她说什么了。看到桂枝兴奋的表情,马上打住了她要说的话,告诉她:“大嫂,大家都已经休息了,你还是带着孩子上楼早点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吧。”
听廷光这么一说,桂枝领着儿子,使劲踩着楼梯面,故意发出响声,重重地一步一步迈上楼梯。
舜瑶从来不会听到桂枝的喊声就走出房门去迎接她,更不会跟她打听任何消息。她心里清楚,桂枝的做法,是让四奶奶知道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桂枝了。言外之意,也是给自己看的,我的丈夫比你的丈夫还能挣钱,我不比你差。舜瑶在心里嘲笑桂枝的粗俗,廷硕的钱并没有塑造出一个具有高雅贤淑气质的妻子来,反而使人感到了那种小市民的俗气。
桂枝的好生活真是好景不长,廷硕花钱如流水,渐渐地减少了给她的零花钱。桂枝手里没有钱,便会在丈夫早晨起来后,纠缠着要钱。如果丈夫不给她钱,就别想去上班。没过多久,桂枝又改变了做法,她不在早晨要钱,而是在每天晚上当醉醺醺的丈夫躺在床上后,就开始翻他的衣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翻个遍。廷硕的钱向来不会装得整整齐齐,一旦被桂枝翻出来,就是一大把票子。桂枝拿到钱后,第二天就会带着儿子出去逛一天街。
终于有一天,给廷硕拉洋车的老孟找到了廷光,把他拉到门外,向他诉苦说:“二少爷呀,快帮帮我吧!”
廷光感到奇怪,因为,四爷和廷硕每个人都有一辆洋车,老张为自己的父亲拉车,老孟给大哥拉车,平时见到老孟很少说话。此时,他看到这个拉车的人满脸愁容,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不去找我大哥?”
老孟哭丧着脸说:“二少爷呐,不是我说大少爷不好,我怎么敢这样做?我拉大少爷上下班,刮风下雨,就是下雹子、下刀子,我也要把大少爷拉到厂里去。这是我的活计,我为大少爷干一辈子也情愿!可是,二少爷,大少爷在外边有不少女人呐,今天一个,明天又换一个,这也不是我应该说的。可是,这个车只能拉大少爷一个人,可在他的旁边还再坐上一个,这还不够,在他的腿上还坐着一个,这三个人一坐上来,我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拉不动啊!要是遇上有个大上坡的,我没有法子,只能让他们先下来自己走上去。我知道,大少爷不高兴,可我也没有办法。二少爷,求求你,去跟大少爷说一说,少坐一个人吧。”
廷光听了他的话以后,感到自己的脸被蝎子蛰了一样疼痛,同时,还有一种难耐的羞辱缠绕在他的心里,他为大哥的做法感到难为情。但是,大哥雇来的人,自己不好从中插手。于是,他委婉地告诉老孟,他会在合适的时候跟大哥谈。
老孟一直不敢在桂枝面前说此事,廷硕依然搂着女人坐在老孟的车子上。
有一天,老孟终于忍受不了,跑到桂枝那里告状去了。他央求桂枝:“大少奶奶,快帮帮我吧!”
桂枝问他:“你怎么了?快说吧。”
老孟讲:“大少爷,他天天晚上泡妓院,出来后带着两个女人坐在车上,他一边抱着一个,赶上上坡的时候,我真拉不动啊!大少爷就冲我发火。”
桂枝不安地问他:“大少爷带她们去哪里了?”
老孟说:“大少爷带她们去餐馆吃饭。大少奶奶,快救救我吧!”老孟的话里带着哭调,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目光。
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桂枝的心。如果说,丈夫晚上带回女人香水味只是一种猜测的话,那么,现在老孟的话就是事实了。丈夫的行为让她刚刚挺起来的腰板又弯了下去。原来,丈夫真是在外面搞女人!
桂枝开始对丈夫的行踪刨根问底了,廷硕硬是不承认。桂枝开始又哭又闹,只要廷硕一回家,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哭闹、谩骂,天天如此。声音也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起来。
廷硕自知是老孟告了自己的状,但看在老孟为人忠厚的情分上,他又给老孟加了钱,这样,老孟就不再多说话了。可是,他依然要拉着三个人艰难地跑在路上。
桂枝被丈夫的行为搞得焦头烂额,她委屈、伤心,同时,她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家里没有人同情她,也没有人去关心她,她在家里孤身只影,她开始暗自流泪。
自从知道丈夫的丑事以后,桂枝就无心再去逛街和买东西了,而是每天晚上等着丈夫回来,然后,就是一通大吵。廷硕却根本不理睬老婆,躺下就睡。早晨,照常是西服一上身,坐上老孟的车就去上班。桂枝见到久盼的丈夫回国后,却是这样醉生梦死,便天天以泪洗面。
廷硕花钱如流水,他根本不存钱,他是财务科长,在外应酬多,有很多人巴结他,他的外快也很多。他回国以后,一直对二弟一家住的套房耿耿于怀,他自知妻子的娘家无法与舜瑶攀比,所以,他时不时地在廷光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财力。
夏末的一个晚上,他从外面回家,正好碰上在客厅喝酒的廷光,他手里拿着一件毛皮大衣,在廷光面前摇晃着,满脸激动地说:“廷光,你看,我从一个法国商人那里买到的这件银狐大衣,这毛多亮,多柔软,多轻啊,穿在身上没有分量,即使是北平的西北风也打不透的。”说完后,他又故意在廷光面前抖了抖。
廷光感到很好笑,他心里明白,这是大哥故意炫耀自己有钱,或许也是对四爷给自己曾经买了一件貂皮大衣不满吧。但是,他还是对大哥买的大衣称赞了一番,廷硕很是得意。
他们夫妻就是这样,愿意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财力,只要他们添置了什么东西,便会在大厅里大声炫耀一番,让全家人都知道,他们不会再受无钱之苦了。
桂枝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有钱太太的样子来,整天外出,买衣服,下餐馆,无聊地度过空虚的每一天,丈夫也还是每天夜里回家,带着满身酒气和香水味道躺倒在床上。她忍了又忍,这样的生活又过了半个月后,她终于敲开了廷光的房门,进了二弟夫妇的房间,桂枝一坐下来就捂着脸“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桂枝哭得十分伤心。舜瑶看到一向嘴硬的大嫂竟然也有掉泪的时候,心里很是看不起她。但一想到桂枝曾经帮助过自己,便还是关心地问她:“大嫂,你这是怎么了?今天没有出去吃饭吗?”
桂枝听了这句话后,越发委屈起来了,她把丈夫在外边的事情一一念叨给他们听。原来,廷硕在外边有女人,他从一支口红开始,到买衣服、化妆品和买高档皮包送给她们,并在外边包桌子给她们过生日,他的身上每天都带着呛人的香水味和酒气。开始时,桂枝还能从他的兜里翻出钱来,可到了后来,里里外外翻个遍,也翻不出钱来了。桂枝边哭边说,舜瑶开始同情起这个嘴碎的大嫂来了。
哭到最后,桂枝抹着眼泪,恳求地对廷光说:“你大哥在外面胡来,我们的名声也不好听,这哪里是我们钟家人干的事情呢!他二叔,你就帮帮嫂子一回吧。”
廷光看着桂枝憔悴的脸,答应了她的要求。
舜瑶知道了桂枝哭涕的原因,心里想,自作自受。但嘴上却对桂枝讲:“唉,男人嘛,他又是个科长,断不了请客呀,陪陪客人的,别往心里去。哎?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的?”
这句话,把桂枝的火给勾了起来,她瞪着眼睛气愤地说:“他二婶,我整天出门也不是那么开心的,只不过是想气气家里的那两个人而已。你大哥的事情,是一个熟人告诉我的。不过,从他天天带回家的香水味就知道他在外边没正经的事。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了这么一个男人,他根本就不管我们娘俩。”
舜瑶仍然劝桂枝,说:“以后,他发了工资,你先让他把生活费拿出来,然后告诉他,晚上十一点以后不回家就不给他开门,看他一段时间。”
桂枝听了后,立即说:“对,他二婶,你的主意好,我就这么办。”停了一会儿,桂枝又请求舜瑶夫妇帮助她说一说廷硕。
桂枝又坐了一会儿,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廷光是一个不愿意惹是生非的人,他对大哥在外面的事情早有耳闻,但他不想多嘴,可是,既然大嫂有所托付,也只能找个时间点一点大哥了。
第二天晚上,廷光吃过晚饭后,就坐在客厅里边抽烟,边等着大哥回家。过了午夜十二点,廷硕才从外面带着浓烈的酒气回来。
廷光站在大厅看着大哥醉醺醺的样子,没有说话。倒是廷硕看见二弟还没有睡觉感到有些奇怪,他不觉一愣:“啊!二弟还没有睡吗?怎么?你是在等我吗?”
廷光借着大厅的灯光,注视着大哥那张因喝多了酒而涨红的脸,说:“大哥,看在亲娘的份上,早点回来吧!别老让大嫂守着空房子了,你那几年不在家时,大嫂受了不少委屈,现在,该好好过日子了。”
廷光的话,语重心长,带着温情,这让廷硕感到难为情。他看了一眼廷光,没说话,低着头走进客厅,廷光跟在他的后面也走了进去。
廷硕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瞪着又红又大的眼睛,对廷光说:“二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要知道,娶你大嫂并非我意,父母之命哪敢违抗?再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我不反对她出去买东西,做衣服、做头发我都不管,可你是个女人,先把家里收拾干净了再干别的。你看这个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我们也不是没有人来给洗衣服,那你倒是把床单换下来,这并不难吧?看到家里这个样子,我不愿意回家,我给你大嫂足够的钱,可她很少给孩子买衣服,也不布置布置家,整天光打扮自己。二弟,你让我说什么好呐!我不喜欢吵嘴,我也想早回家,大家聊一聊。但你大嫂,把劲全用在了跟那个女人斗争上了。我在外边辛苦,可她从来也不关心我,一开口就是钱,我不爱听。”
听大哥牢骚满腹,廷光不满地对他说:“不论怎样,你们结婚也好几年了,再说什么也没有意思,你早点回来,别总是让大嫂吵吵闹闹的,你们这样闹腾,不是让那个女人看笑话吗?大嫂也挺苦的,想一想大大在外的名声,你也该打住了。”
廷硕去日本念书,很快就适应了日本社会,家里给了他富裕的生活费,所以,他有实力去日本上流社会的场所享受,他也有不少日本上流社会家庭的同学。他除了学习,每周都与要好的同学去银座日本有名的料亭玩乐,欣赏艺妓的表演。他相貌堂堂,衣冠楚楚,口若悬河,风流倜傥,很受日本女人的青睐。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习惯了日本女人那种甜蜜温柔和脉脉温情。因此,只要结束一段紧张的学习后,他总是会去这种高级的地方来调节一下自己。他愿意把钱花在那里,以解自己在外的苦闷。所以,他花钱如流水,很少想自己在国内的老婆和孩子。自从二弟娶了妻子以后,他越发感到自己的婚姻不如意,与妻子之间的感情就更加淡薄了。他曾经想解除这段婚姻,但那会影响父亲的名声。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空虚,他给老婆钱,但却不想对家庭负责任,每日花天酒地,没有人阻拦他。这天晚上,一向温和的二弟有生以来头一次干涉自己的私事,令廷硕没有想到,但他还是努力地听了进去。
再说霍家,晴露成为霍家的二少奶奶后,她只要一见到了廷光,便会极力显露自己的口才。这一对活宝,无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在客厅里,你一言,我一语,一句接一句,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谁也不甘心败下阵来。每当这个时候,霍家老少便静静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欣赏着他们精彩的辩论,这给一向平平静静的霍家带来了别样的情趣。
廷光以自己的雄辩口才和渊博的文化修养,把晴露给压了下来。尽管他们一见面就会辩论一番,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舜瑶与祥润的姐弟情谊。
祥润和晴露办完婚事,又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后,就回重庆去了。祥润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大学毕业后立即返回小城,而是在重庆的教育厅当了一名教育专员,检查省市中小学的教育工作。晴露则在一所高中当了一名国文教员。他们暂时把家安在了重庆,开始了新婚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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