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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北平的7月,正是酷暑,这也是舜瑶第一次在北平过暑假。虽说,恭王府是深宅大院,但坐在房间里,热气从外面扑进来,屋内像蒸笼一样闷热难耐。坐在图书馆里,潮热使图书馆散发出纸张发霉的气味。

  

  这个暑假,季兰要陪她的母亲去承德避暑山庄小住,萧廷要帮着他的父亲去南方跑一趟生意,所以,季兰让舜瑶住在他们家。舜瑶仍然谢绝了她的好意。

  

  自从他们在一起吃过饭以后,萧廷一直与舜瑶保持着联系,有时,会托姐姐邀请舜瑶出去玩儿,有时会找机会一起去买书,也有时会通过信件来约舜瑶出去看戏。他并没有告诉舜瑶离开北平回家跑生意的事情。

  

  假期的一天,舜瑶接到了一封萧廷从南方寄来的信。在信里,他大胆地向舜瑶挑明了爱慕之意,他告诉舜瑶,会尽快结束这笔生意赶回北平,同时,希望舜瑶能在他回来时,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舜瑶对萧廷的印象一直不错,她也喜欢他。但对于这突然而至的感情,她认为为时过早,谈婚论嫁也要等到大学毕业。她暂时把这件事情放在了一边,一如既往地将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

  

  正当她按计划拼命苦读时,一封家书落到她的眼前,信是大哥代笔写的。内容是,速返家,以订婚事。舜瑶感到这封信既滑稽可笑,又很荒唐。她给家里拍了一封电报,称暑假在校学习,不能回去。她仍然专心致志地埋头读书。

  

  电报发回家,事情并不像舜瑶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家里接到她的电报后,满以为她只是说一说而已,父亲和母亲认准了他们的三女儿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因此,他们仍然盼着三女儿如期回家。过了几天,舜瑶仍然没有回来,一个星期过去了,舜瑶还是没有回来。父亲坐不住了,他让祥涛打了一个加急电报,内容是,父病重,速回。

  

  整天埋在书堆里的舜瑶接到电报时,手开始发抖了,泪水也在眼睛里打转,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忽然想起几天前的那封家信,或许,父亲那个时候已经生病了?家里怕我着急,才编出什么相亲的事情来,让我回去一趟。想到这,她开始坐不住了,也无心再继续学习。她又想到了萧廷,最后她决定放下手里的一切,立即回家。

  

  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提着小皮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心急如焚地赶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夜车票,急速返回小城。

  

  也就是这次返家,让她的人生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列车到达小城站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奔出车站,踏上一辆小轿车直奔“天鹰”。车子一停在家门口,她刚把一条腿伸出车门,那两只小哈巴狗就欢快地跑到车前,围着车子“汪,汪,汪”地叫个不停,舜瑶吓得慌忙又把腿缩回车里。这个时候,三弟祥涌跑出来,抱起小狗,舜瑶才走下车子。

  

  祥涌高兴地叫着:“三姐,你回来了。不是说暑假不回来了吗?”

  

  舜瑶满脸是汗,顾不得与三弟说话,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大门。她一放下箱子就高声喊了起来:“妈!妈!我回来了!”

  

  母亲听到喊声,迈着小碎步,扭着腰,笑眯眯地从厨房里走出来,见到站在门厅里的舜瑶,满脸通红,头上冒着热气,旗袍也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反而露出一脸的惊讶,看着喘着粗气的舜瑶,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假期在北平吗?”

  

  舜瑶看到母亲神采奕奕的样子,站在那里呆呆地,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她上下打量着母亲,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母亲含着微笑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女儿。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令舜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的脸开始由红变白。

  

  母亲也看到了女儿表情的剧烈变化,她也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母亲关心地问:“三丫头,你回来,事先打个电报,也好去接你,看把你热的。”

  

  舜瑶越发疑惑起来,她问母亲:“妈,我收到家里的电报,说爸爸病了,这是真的吗?”

  

  母亲看了一眼舜瑶,刚才脸上的光彩消失了,她低声对舜瑶说:“三丫头,你父亲确实有些不舒服,唉,来得太突然了!你爸爸是急的,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呢。他也等着你快点回来呀。只是,你说要在学校念书,你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做,着急呀!孩子!”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没有丝毫笑意。

  

  父亲听说三女儿到家了,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舜瑶看到父亲,定了定神,走到父亲面前,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然后,眼睛就停留在父亲的脸上,看了好一阵子后,开始埋怨起父亲来,说:“爸爸,你病了,为什么不照实说呢!”

  

  父亲看着舜瑶,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舜瑶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勉强的笑容。父亲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只对母亲说了一句话:“孩子他妈,三丫头回来了,先让她好好休息休息,这孩子学习很是辛苦,又坐了一夜车,想必是累了,弄些清凉的东西,让三丫头清清心火。”说完后,他又看了一眼舜瑶,转身回卧室休息去了。

  

  母亲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让月儿去厨房端来一碗冰糖莲子汤。舜瑶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她看着母亲,焦急地问:“妈,爸的病不要紧吧?我看爸爸的气色不太好,是不是买卖上的事情让爸爸着急了?”

  

  母亲微笑着对她说:“三丫头,你爸爸没什么大病,他是心里有火,没什么,不用担心。”

  

  舜瑶满心疑惑,不知道父母在唱哪一出戏?不过,听了母亲的话后,她略微踏实了一些。但转念一想,家里好像瞒着自己在搞什么名堂?

  

  晚上,母亲把舜瑶单独叫到客厅。在客厅里,她看见父亲正慈祥地看着自己。母亲等她坐下来后,对她说:“三丫头,你父亲找你有事情要谈。”

  

  舜瑶的目光转向了父亲,奇怪地问:“爸,找我有什么事吗?”

  

  母亲笑着说:“还不是为你相亲的事情。”

  

  舜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相亲?跟谁?”

  

  母亲还以为女儿会为此而高兴呢,便接着说:“你也已经二十一岁了,该说个人家了,女孩子许个好人家,我们做老人的也就放心了。你看,你大姐,妈看着高兴。”父亲坐在一边没有吭声。

  

  舜瑶露出不满的神态来,说:“妈,我还是个学生呢,不想谈这种事情。”

  

  母亲仍然微笑着说:“先看看,不忙着结婚,等你大学毕业以后再说,免得好小伙子让别人家的女孩子追跑了。”

  

  舜瑶心里十分不高兴,但也没有顶撞母亲。

  

  此时,坐在一旁的父亲开口说:“三丫头,你今天回来,坐了一宿夜车,先去休息去吧,明天再说。”

  

  舜瑶见父亲并没有继续谈这件事情,闷闷不乐地退出了客厅。

  

  她心里明白,如果真像母亲所说的那样,那么,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服从,但是,她希望这不是真的。

  

  祥涛则一直在等着三妹,他见舜瑶从客厅出来后,赶忙迎了上去。舜瑶看见大哥后,非常生气地瞪着祥涛,她不想与大哥说话。

  

  祥涛看到舜瑶生气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三妹呀,爸妈是对的,别太钻牛角尖了,作为朋友不妨先认识一下,也没什么嘛。”

  

  舜瑶一听,满脸嗔怪地对祥涛说:“大哥,原来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呐?我一直最相信你,可是,这次你也来骗我。”说着,舜瑶的眼泪流了出来。

  

  祥涛自感惹了祸,连忙让三妹上楼休息去了。

  

  舜瑶带着满肚子的委屈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左思右想,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一定要她在这个时候去相亲?难道他们不懂得女儿的心思吗?她又想到了大姐和二姐。尽管父母不喜欢二姐的男朋友,但她却钦佩二姐的做法,自由恋爱,有什么过错?她又想到大姐,翁大哥虽然好,但他的前途却让家长给毁掉了。同样,大姐虽然幸福,但她却被束缚在家里。其实,她并不赞成大姐过早地结婚。而在自己的婚姻上,她既不喜欢父母为自己包办,但也不想惹父母生气。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快天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二十世纪中期以前,儿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包办的,自由恋爱并不被父母认可,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是把门第权位看得高于一切。二女儿瑞佳在省城念完师范后,在一所远离城市的郊区小学教书,她没有过高的愿望,只要自己能挣钱就知足,学校的工作是一年签一次合同。由于她工作努力,每年都顺利地签下第二年的合同。在学校工作期间,她认识了一位同校姓余的男老师。余老师的父亲在铁路上工作,全家靠父亲的工资过日子。当时,有四大职业是铁饭碗,铁路、邮政、税务和粮食。他们均为国家所管,吃的是国粮,旱涝保丰收。如果能在这四大行业里工作一辈子,全家就不用为吃而发愁了。

  

  余老师,个子不高,瘦瘦的,看上去弱不禁风,一副病怏怏的身子,让人看了不舒服。他也毕业于师范,除了教书以外,还喜欢写一些文章和诗歌,时常在杂志上发表,小有点儿名气。他性格孤僻,生活俭朴,在学校没有任何朋友。瑞佳住在学校,平时没有地方可去,寂寞与孤独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对于这么一个相貌平平的人,瑞佳却愿意嫁给对方,她的恋爱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但瑞佳并没有因此而退却,她在暑假时还把余老师带回了家,引来父亲的恼怒。

  

  母亲对于一个追求自己女儿,一进家门就捂着嘴咳嗽不止的余老师,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她也没有看好这门婚事。

  

  瑞佳看到父母对余老师的冷淡,抱怨母亲只看重钱而不是为人。母亲对此解释道: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好人家。她极力劝二女儿选择一个健康的男孩子,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可是,母亲的话并没有动摇瑞佳的决心,她仍然继续与余老师来往。

  

  父亲感到余老师太不配自己的女儿了,加上余老师频频的咳嗽,令他想赶快结束这段关系。他一直不肯见余老师,这让瑞佳难过伤心。父亲几次告诉她,只要我活着,就不同意你的这桩婚事。瑞佳的处境,令舜瑶的心里也不舒服。可是,她绝不会像瑞佳那样与父母背道而驰。

  

  舜瑶的这件亲事来得如此突然,原本并不是父母之意。事情要从初夏谈起。

  

  小城,有一家东华旅社姓王的老板跟霍家的父亲称兄道弟,关系密切,他的客人也是霍家的客人,父亲的远道朋友来小城,都会住在东华旅社。王老板和父亲从二十多岁时就认识,知根知底。他中等身材,略微发福的身体,圆圆的脸膛红光闪耀,薄薄的嘴皮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待人处事油滑,被当地人称为“老油子”。不过,他的心地不坏,只是为了自己的买卖,他不得不谦卑地去迎合各种人的心思。他们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父亲托他给自家的二女儿说个婆家。王老板忽然想到了钟家的二少爷,他赞不绝口地称赞钟四爷家的两个儿子。

  

  钟家的长子在日本东京大学念经济学,二儿子在北平念书。如果,这两家能够结上亲,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于是,他竭力向父亲提钟家的二少爷。父亲也知道钟家有两个儿子,但感觉他们家的门槛太高,故不愿意把女儿说给钟家。

  

  父亲与钟四爷是朋友,他们每天在沙滩上见面,很是聊得来。但谁也没有想到与对方结成亲家。父亲听说,有不少官宦人家和商业巨头托人去钟家提亲,但都被钟四爷回绝了。所以,父亲认为钟家的亲事难提。而王老板对此事却十分热情,他说,不妨去提一次。

  

  为了让女儿与余老师断掉来往,父亲决定托王老板帮这个忙。于是,他把二女儿的照片交给了王老板,希望钟家能够看上自己的女儿,也想以这种方式让女儿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钟四爷在小城堪称是大名鼎鼎,他在日本海军司令部担当法庭大法官的司法翻译。家里买下小城两条街的全部房子与地皮,是房地产大户。所以,若想攀上钟家并非易事。钟家长子的婚事是由原配妻子订下来的。女方的父亲是一个秀才,靠着吃皇粮,早年家境很好。到了后来,家境破落,秀才也成了落魄的穷秀才,靠着给人家写字和教书养家度日。钟家长子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满意,但也无奈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所以,钟四爷对二儿子的婚事很是谨慎。

  

  王老板拿着瑞佳的照片满怀信心地来到钟家。当他向钟四爷提亲的时候,钟四爷答应先看看照片后再说。得知对方是霍家的二小姐,钟四爷便拿起照片端详起来。看过照片后,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王老板心里明白了,钟四爷没有看上女方,但是,他还是不甘心,笑眯眯地对钟四爷说:“这个女孩子很有才华,师范毕业后就在学校教书,女孩子大二少爷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嘛!”

  

  钟四爷仍然不说话,他不想为此而伤了朋友之间的情分。他告诉王老板:“王兄,此事还是先放一放再说吧!”

  

  聪明的王老板哪里肯就此罢休,他忽然想到了霍家的三女儿也在北平念书,便自作主张顺口提起了霍家的三女儿。这句顺口之言,让钟四爷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他希望能够看到霍家三小姐的照片。王老板的心里有了数。

  

  第二天,王老板带着钟家的话又来到了霍家,他赔着笑脸对父亲说:“霍老板,贵府的三闺女正好也在北平读书,与钟家的二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呐!不妨先给他们说下来,等毕业以后再办事也不迟嘛!这年月,好小伙子、好闺女都要早定下来才好嘛!”

  

  父亲没有想到为二女儿提亲的事情会落到三女儿的身上,感到此事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有丝毫心理上的准备。王老板的话,让他感到有些窝心,但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心里暗暗叫苦:“这个老油子!竟然自作主张!”可他还是非常客气地对王老板说:“王老弟,我家三丫头在京城读书,这件事情不太好办呐!你先容我想一想吧!”父亲既没有拒绝王老板,也没有答应他。

  

  老油子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心里暗忖,霍家和钟家都得罪不起呀!但他还必须为这两家搭好桥。

  

  他走了以后,父亲一直坐在椅子里,一句话也不说,他低着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母亲见状,知道丈夫心里郁闷,便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父亲的买卖生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各界人士打交道,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半点马虎。他不涉及政事,但为了自家的买卖,也不得不与政界的人士交朋友。大女婿在政府里干事,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家的买卖与日兴旺。他悟出了一个真理,生意场上是离不开政治权势的。

  

  三女儿考取大学,是他们霍家的荣耀,着着实实地让他高兴了一番。在这条商业街上,舜瑶是第一个女大学生,又是在北平的洋学堂里念书,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啊!他一直认为,这个三女儿会给自家带来福音的。他曾经答应过舜瑶:将来想出国留洋,我支持你。女儿也一直努力读书想考出去念书,他从长子那里早就听说了。所以,他也期待着三女儿能够跨洋越海去见更大的世面,以弥补长子没有留学的遗憾。

  

  父亲也知道,三女儿十分倔强,也十分要强,他支持三女儿的学习。如果说,为了成全翁家的意愿,让大女儿过早地结了婚,那么现在,他不想让三女儿放弃学习而结婚。这个中年男人想起了当年三女儿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高兴的神情和她欢快蹦跳的身影,他的心痛了。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个女儿的学业半途而废呀!

  

  这个王老弟,他是怎么当的媒人!父亲的心里顿时对王老板充满了抱怨。

  

  父亲一直没有离开椅子,他一会儿用手拍拍胸口,一会儿靠在椅子背上闭目静想,不时地发出叹息声。直到晚饭,父亲也没有离开这把椅子。他也没有去吃饭,而是回到自己的卧室,早早地躺下了。

  

  母亲看到丈夫郁郁寡欢,知道这件事情着实难办。晚上,当孩子们都上楼休息以后,她端着一碗红小豆粥来到丈夫身边,劝他喝下这碗粥。

  

  丈夫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不时地叹着气,对妻子说:“孩子妈,这件事情真让我伤脑筋啊!在这些孩子当中,就是三丫头的学习最棒,我宁愿让她多读些书,晚点结婚,也不想让她提前结婚而荒废了念书啊!可是,唉!这个老王,怎么办成这个样子!老钟家,我们哪里敢得罪啊!这小城,钟四爷跺一跺脚,都会颤三颤呐!唉!我好糊涂呀!为了二丫头而毁了三丫头的学业,这怎么跟三丫头说呐!”

  

  母亲在一边看着丈夫焦虑的样子,心里也很郁闷。他们夫妻共同养育的这十个孩子,是他们的将来和希望。当舜瑶考取了大学以后,她下边的三个妹妹就央求丈夫将来也答应她们去上大学。丈夫当着大家的面,承诺说,只要考上大学,不分男和女,他全部供到底。

  

  大女儿没有上成大学,就让丈夫十分后悔了,现在,再让三女儿放弃学业去成婚,岂不是在剜丈夫的心窝吗!对于三女儿的事情,她还没有想好,所以,没有接丈夫的话茬。

  

  这一晚,他们夫妻没有说话,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二天,父亲很早就起床了,但却没有去沙滩散步,吃过早饭,他就进车间去了。白天,老油子来过一次,但父亲没有见他。

  

  又过了两天,老油子又来到霍家,父亲硬着头皮接待了他。他面带难色地对父亲说:“霍老板呐!这件事情我确实没有办好,三小姐确实是才貌双全呐,她在京城念书,给这条街都添了光彩。可是,钟家二少爷也是才子呀!他家的老大在日本东京大学念书,那是硬牌子的学校,连日本人对他都刮目相看的。女孩子嘛,早点说下亲家,等他们毕了业再完婚也不迟嘛!老钟家回了多少人家呀,其实,这也是缘分嘛!”他不停地说着,一定让父亲把舜瑶的照片先拿过去给钟家过一下目。

  

  父亲仍然没有答应王老板的要求,让他过几天再来。当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在卧室里谈了整整一夜。

  

  父亲半倚在床背上,满脸的不快,但又不能发作,他沉闷不语。母亲坐在椅子里,耐心而又平静地对丈夫说:“孩子爸,我看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坏事,三丫头只管念书,我们先给她定下来,毕业以后再完婚。听说,老钟家的二少爷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北平念书,三丫头也就有人照应了,这不是好事吗?”

  

  父亲沉着脸摇了摇头说:“孩子妈,我早听说了,有不少人家给他家的二少爷提亲,都被钟家回绝了。我们只是做买卖的人家,官宦人家的闺女,钟家都没看上,我们怎么敢去攀这根高枝儿。再说,钟四爷新娶的老婆很年轻,我家闺女一嫁过去就是后婆婆,我怕三丫头会受委屈的。”父亲担心地叹息着。

  

  母亲平和地劝丈夫说:“钟家想要看看照片,如果我们不答应,这就撕破了脸。钟家,我们买卖人可招惹不起呀!”

  

  父亲的脸色灰暗,不停地叹息着,一句话也不再说了。他心里有数,钟家的权势强大,现在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买卖人不得不小心加小心呐!如果不答应钟家,恐怕对自家的买卖不利,若答应了钟家,那么,就要牺牲自己的女儿。这个男人一想到三女儿那双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便痛苦不堪。这是用自己女儿的前途来换取自己买卖上的安全呐!他痛苦,他恨自己没有男人气,更没有勇气面对三女儿的那双大眼睛。

  

  父亲一直这样半倚在床背上,母亲也一直坐在椅子里。直到黎明之前,他们夫妻才作出了决定,先把三女儿的照片拿给钟家过目,事情只能这样做了。

  

  第二天,王老板接到霍家的电话后,急匆匆地赶来,父亲和母亲郑重地向他交代了一番。

  

  老油子心里暗自高兴,他巴不得这件事情能够说成,这样,对他今后的买卖只有好处。他拿着舜瑶的照片又来到钟家,请钟四爷过目。钟四爷看着照片,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在霍家大门口碰到的霍家姑娘,他满意地点点头,高兴地说:“霍家三小姐,人长得漂亮,又在北平读书,与我家二儿子很是般配呀。”他告诉王老板,让他安排一下,希望在暑假让两个孩子见见面,定下婚约。

  

  王老板听到这句话后,差点蹦了起来,他想,钟四爷看上了,这件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霍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霍家父亲。父亲一听,要在今夏见面并定婚事,脑袋一下子涨大起来,这件事情比他预想的提前了!他知道,三女儿早就跟家里讲过了,今夏在校念书,不回家度假了。父亲心急如焚,他既心疼女儿,又不敢得罪钟家,不知如何是好,心火上来,一下子病倒了。但是,他又必须让女儿假期回家相亲,为此,他让长子给三女儿拍去第一封电报,让女儿假期回家相亲。结果,女儿没有回来,而钟家却等着要见人。害怕、担心与焦虑使父亲的病情加重起来,他的嘴上起满了血泡,不得不完全停下手里的活,躺在床上休养。母亲见状,生怕丈夫为此会倒下去,万般无奈之下,她让大儿子给在京城的三女儿拍去了第二封电报。

  

  其实,这两家结亲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天时,钟霍两家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无人不晓。地利,两家的儿女同在北平念书。人和,父亲与钟四爷是老朋友。所以,这件事情很顺理成章。

  

  钟四爷看过舜瑶的照片以后,就决定次子的妻子非舜瑶不可,他希望尽快让两个年轻人见面。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第二天,舜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十点多钟了。要是在以前,母亲一定会数叨几句的。可是,这一天,母亲却很体谅她,让她赶快吃早饭。

  

  吃过早饭,她打算出去找同学,母亲叫住她:“三丫头,今天你陪着我去看一场电影吧。”

  

  舜瑶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看电影,那可是头一次听说,她不明白母亲怎么会突然想去看电影。

  

  母亲接着说:“听说市里正在上演一部新片子,名字我记不起来了,这两天,我也正闲着,想出去走一走,你快去换身漂亮的旗袍,快去吧。”

  

  舜瑶越发感到母亲不可思议了。她忍不住地对母亲说:“妈,你还是跟爸爸一起去吧,我想找同学。”

  

  母亲有点儿不高兴了,她拉下脸说:“怎么?三丫头不愿意陪妈走一走吗?”

  

  舜瑶委屈地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我陪你去看电影。”说完,她并没有挪动身子。

  

  母亲问她:“三丫头,为什么还不去换衣服?”

  

  舜瑶红着脸告诉母亲:“妈,接到电报后,走得急,没有带回什么衣服。”

  

  母亲马上让月儿从她的房间拿来一件绿色纱织磨花透明无袖的旗袍来,透着一种清凉的感觉。舜瑶一看,忙问母亲:“这是为谁准备的?真漂亮!”

  

  母亲自豪地说:“妈知道你回来不会带很多衣服,为你事先备下的。”

  

  实际上,当母亲知道了钟家的意思后,就与丈夫商量了,先定下婚姻,毕业以后再完婚。母亲也怕夜长梦多,好事情就要赶早不赶晚。他们定在今天下午,两家的家长及各自的孩子见见面。

  

  舜瑶不知其故,她想,只要母亲高兴,尽尽女儿之孝是理所当然的。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自从上了大学,自己也没有看过一部电影,陪母亲一起散散步,放松放松,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想到此,她没有再多想什么,就上楼换衣服去了。

  

  舜瑶穿着这件旗袍,手挎一只同色手包,围了一条白丝巾,穿了一双淡绿色镶白边的平底皮鞋,高雅大方。

  

  再看母亲,只见老太太身穿一套淡紫色清式丝质服装,上装为高领中式长服,裤子为宽下摆,脚上穿了一双棕色羊皮鞋,这是父亲为她特制的一双鞋。左手上带了一粒墨绿色翡翠戒指,右手上带了一颗变色猫眼石戒指,这颗石头看上去很大。她的左腕子上带了一只全金坤表,右腕子上带了一只粗大的金镯子,这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结婚首饰。母亲把头发齐齐地盘在脑后边,并在脸上淡淡地上了一层粉。

  

  舜瑶奇怪地注视着母亲的举动,她被母亲从未有过的打扮惊呆了。母亲一改过去的对襟衣装,脸上泛着红光,皮肤白嫩纤细,没有一丝皱纹。那上等的绸料,那可身的尺寸,把母亲包装得富贵而华丽。舜瑶不明白,母亲仅仅是去看场电影,为什么要这样费心地去打扮一番呢?

  

  母亲看着女儿奇怪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对舜瑶说:“三丫头,我这个老太太今天的穿戴是不是有些过分呢?你妈还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呀!唉,整天忙里忙外的,哪里有闲心去想这些!你爸爸给我买的首饰,我也没有时间去戴,粗人的手嘛,带着干活不方便,今天,去看电影就破一次例吧!”

  

  舜瑶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她心目中的母亲一改过去朴素的形象,让她怎么也无法理解。

  

  祥涛扶母亲上了人力车,舜瑶走在母亲的车子旁,她们去了福禄电影院。一路上,舜瑶仍然不明白母亲这一天为什么会这样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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