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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王府后院的女生宿舍显得十分热闹,每间屋子里都亮起了灯,从里面时时发出的欢笑声,传进舜瑶的宿舍,室友们外出还没有回来,她一个人显得很无聊,便独自来到院子里。院灯虽然昏暗,但有月亮,还可以看清楚四周。在瞻霁楼前面的院子里,有一棵孤独的小树,据说,以前恭王府里有个丫头被欺辱,在这棵小树上吊死了。迷信的说法,她是冤死的,冤魂附在树上面,使得周围的植物不得生长。有人说,活着的人,不能去碰它,若触碰了它,它会在夜里出现在你的面前向你发怒。

  

  舜瑶站在院子里,向四周望去,周围没有别的树和花草,只有这棵小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它像一个卫兵,白天看着女孩子们去念书,晚上又伴随着她们进入梦乡。年复一年,送走一批又一批女学生,又迎来一批又一批新学生。舜瑶看着看着感觉有些凄凉,不觉有点儿害怕起来,她赶快离开了院子,来到宝约楼的院内。女孩子的说笑声从窗口传了出来,带来了一点儿生气。

  

  她独自走过一个院子又来到另一个院子,游廊、水池、假山,房子一间接一间,院子一个套一个,环境优雅,空间宽绰,在月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宁静。在这座雍容典雅的庭院里念书,犹如世外桃源。

  

  王府的正厅多福轩作为图书馆,院内有食堂、洗澡间,还有体育室、钢琴房、试验室、烹调室、大小教室、教官办公室、自习室,还有一个大讲堂,府内有一个运动场。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一个公用厕所和厨房。冬天,炉子有专人管理,床单和被单,一个星期换洗一次,生活安逸舒服。

  

  这里有几个从美国来的年轻的独身女教员,她们身穿长裙,头戴帽子,走路无声,说话轻声细语,也有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中国年轻的老师,他们都是教养有素的绅士,还有外国教授和国内知名的教授在这里教书。

  

  新生的到来,给王府辅仁女院增添了生机,开学以后,院内的说笑声减少了,女学生们来去匆匆地到自己的教室去听讲座,然后,就是在图书馆里看书,人人都在认真地念书。

  

  舜瑶宿舍里的人都学西洋史,一到了上课的时间,大家便奔向讲堂。由于大家选择的课程时间不同,凑在一起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舜瑶对学习向来一丝不苟,从不迟到缺课。下课以后,除了去食堂吃饭,其余的时间全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没过多久,她就成了一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知名学生了。她并不在乎别人如何评论自己,对于外界的议论,她只是笑一笑,然后,仍然坐下去念书。同学们总爱拿她的认真劲开玩笑,而她也总是严肃地板着脸告诉她们,我来到这里是念书的。老相识们把她在圣功女校时的绰号“老学究”也带到了这所大学。

  

  舜瑶的认真在系里是出了名的。有不少学生来北平,并不是为念书而来。所以,不去听课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为了取得考勤,经常有人让舜瑶代她们去听课,有时,舜瑶也会代她们去一两次。后来,她知道了有的人不去听课,是为了会朋友或是出去玩儿,她感到自己被欺骗了,心中十分恼怒。从此,她坚决不再做这种欺骗老师的事情了。为了避免外界的干扰,也为了不让别人找到自己,碍于面子,舜瑶把自己的课排得满满的,她拒绝任何额外的请求,她明确地告诉她人,即使老师记不住每一个人的面孔,她也不愿意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

  

  入学两个月后,课程的难度加深了,大量的作业和报告,让舜瑶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事情。到了周末也要为功课而忙碌,整日埋在书堆里难以抽身。她没有时间逛大街,更没有时间去欣赏北平的风貌。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成绩在系里名列前茅,而外界的事情她却一概不知。她不明白宿舍的同学天天都在干什么?她们的作业和报告都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不过,有一点使舜瑶心里踏实,她没有忘记父母的嘱托,好好念书。

  

  舜瑶从来没有迟交过报告,也没有耽误过一次课,系里的教授们清楚地记住了这个高个子的山东姑娘。她特别不喜欢扎堆聊人家的私事,她知道,整天说东道西,张家长李家短的,是会惹是生非的。因此,她尽量避开大家聚集在一起的时间。

  

  有一天晚上,她怀里抱着几本厚书从图书馆回到宿舍,一进门就被那唧唧喳喳的说话声惊住了,怎么今天大家会这么精神呢?以往在这个时间里,有的人已经躺下了。女学生们正议论着学校所发生的事情。

  

  一个女孩子说:“哎,我今天在门口见到校花了。”

  

  另一个接着说:“是啊,我看她穿得蛮西洋化呢!很风流呀!”

  

  已经躺在床上的女孩子突然坐起来,眉飞色舞地带着神秘的口气说:“告诉你们吧,她家在天津,父亲开着大工厂,家里有十几辆车呢!”

  

  “长得还算漂亮嘛。”一个女孩子坐在床上,津津乐道地评论着。

  

  “交际能力强嘛,在学校根本见不到她呀,整天在外面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大家感兴趣地谈论着这个女孩子。原来,她是一个化学系的女生,是天津有名的大资本家的女儿。

  

  来这所学校念书的学生,既有知名人士家的孩子,也有官宦人家的小姐,当然还有勒紧裤腰带供孩子来上学的人家。她们当中有一些人到大学念书仅仅是为了给自己镀镀金而已,拿着家里给的钱,利用大学的便利条件尽情地享受和消费。有的女学生并不去上课,也有的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作业和报告找个机会去抄别人的或者找人代自己去完成,只要付钱就可以毕业。用她们有些人的话说,只要能毕业就可以。

  

  大家见舜瑶回来了,都忙着跟她打招呼,希望她也能参加她们的评论。舜瑶脸上带着疲倦,歉意地对大家说:“哦,真对不起,我还有一篇报告没有写完,恐怕又要熬夜了。”

  

  一个女孩子开玩笑地说:“老学究啊,就是你那么认真,整天的书啊,课的,能毕业就行了,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呀,北平那么大,不好好享受,将来可要后悔的呀。我们是外地人,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北平?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若再想动一动,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其实,舜瑶何尝不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呐!

  

  关于校花,舜瑶早有耳闻,在校园里也曾经见到过她几次。但因全心扑在学习上,她根本无心去观察别人的穿戴和私事,她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努力学习,拿一个好成绩,考取美国大学,她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去了。她自己也从来不做饭而是去食堂买饭吃,家里给了她那么富裕的钱,除了买一些书外,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如何消费这些钱。

  

  舜瑶高雅的风度和自身的自然美,令所有女孩子羡慕与嫉妒,但她不喜欢让自己成为一个公众人物。尽管她身上有很多钱,但她却从不奢侈。她从小城带来的衣服却夺人眼目,虽然她穿的外衣很新潮,可她仍然喜欢中国典雅的旗袍服装。她从来不舍得在衣着上浪费时间,而是把自己淹没在书堆里,以躲避众人的眼目。她最清楚,被人议论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没过多久,舜瑶发现同宿舍的一个女学生一天三顿饭总是吃馒头和咸菜,而且很孤独。听说,她的家里生活十分困难。舜瑶知道以后,便拿出钱来接济这个同学,那个女孩子非常感激舜瑶的帮助,但她拒绝接受舜瑶给她的钱。她说,她爸爸经常讲,人穷志不能短。舜瑶佩服这个同学的做法,决定陪着她一起吃馒头和咸菜。

  

  这种吃法对舜瑶来讲,显然很艰苦。不到一个月,她的嘴里就长满了口疮,疼得她无法吃饭。可是,那个女学生却没有事情。舜瑶心里想,自己或许太娇气了吧。于是,她仍然坚持这么吃,直到有一天,季兰看到她吃饭时痛苦的表情时,一定要她张开口看一看。当季兰看到舜瑶满嘴的口疮都要化脓的时候,不觉惊叫起来:“呀!老学究,你的嘴都烂了,难道你没有知觉吗?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你原来天天就吃这个吗?你看你,若不注意身体,书也念不好哦!”舜瑶不好意思起来。

  

  季兰怪罪舜瑶说:“你是缺维他命和营养,你又不缺钱,为什么过得那么清苦?你不是吃穷人饭的身子,用不着舍命陪君子。”季兰的话带着一股辣味,但却充满了关爱,让舜瑶越发不好意思起来了。

  

  季兰接着说:“你母亲不是给你带吃的了吗?为什么不拿出来吃呢?”季兰的话提醒了舜瑶,她忽然想起来从家里带来的食品,她早就把它们忘掉了。

  

  季兰劝舜瑶说:“跟我到外面去住吧!我父亲给我们姐弟雇了一个厨师,手艺还不错,你想吃什么,我可以让他给你做着吃,来吧!”

  

  自从进学校以后,季兰就喜欢上舜瑶了,她愿意交这个朋友,几次提出让舜瑶搬出来与他们一起住,但都被舜瑶谢绝了。

  

  季兰的父亲为他们姐弟在北平买下一座小四合院,并有专人照顾他们的生活,为的就是让他们有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去念书。季兰的弟弟在辅仁男校念化学,有的时候,季兰也会在学校住一天,热闹一下。她喜欢舜瑶所具有的教养和高雅的外表,而更重要的是,在她的眼里,舜瑶的品行和心灵是最纯洁的。她说,舜瑶的心就像兰花那么洁白,跟她待在一起,不需要有任何戒备心。舜瑶也十分感激季兰对自己的信任。可是,对于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和打搅他人的舜瑶来说,接受别人的恩惠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舜瑶友好地对季兰说:“有时间,我一定过去玩儿,但你一定要先帮助我治好我的口疮。”季兰答应了她。

  

  第二天,季兰从外边买来了柿子饼和水果,告诉舜瑶:“柿子饼上的白霜可以治口疮,你要大量地吃,然后,就是要大量吃水果及蔬菜。北平的鸭梨和香蕉苹果很好吃,你要多吃,从今以后,你绝不能再吃咸菜了。”

  

  听了季兰的话,舜瑶开始大量吃水果和蔬菜。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嘴上的口疮就好了。事后,她感到自己有些可笑。但从那以后,舜瑶开始渐渐地与季兰有了更多的接触。

  

  舜瑶从小到大没有做过饭,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做饭。为了能吃上新鲜蔬菜,她看到同宿舍的北平人做的一种疙瘩汤很有营养,也简单。那就是用面糊做成的疙瘩放在开锅的菜汤里,煮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吃了。里面可以放任何你喜欢吃的东西。这对于不会做饭的舜瑶来讲,是最好的吃法了。她把干海货放进汤里,又鲜又有营养还简单。季兰看到舜瑶的吃法,挖苦她说:“我说,老学究呀,那纯粹是一锅糊涂汤嘛!越吃越糊涂。”

  

  舜瑶听到季兰的嘲讽时,总是无所谓地笑着说:“我们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做饭上呢?有营养就行了。”

  

  舜瑶只学会了做疙瘩汤。以后,只要季兰看见舜瑶吃这种饭,就会数叨她一顿。

  

  季兰不理解舜瑶的做法,常常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老学究啊,你总是学着穷人的做法,难道你就不会学一学高贵的吃法吗?”

  

  舜瑶对于季兰的关心也总是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其实,只要有营养,也就可以了,为做饭花费大量的时间,真的太不值得了。我也实在对做饭提不起兴趣。咳,怎么简单怎么来呗。”舜瑶心里清楚,季兰完全是为自己好。

  

  对于舜瑶的固执,季兰没有任何办法。但是,她们却成了好朋友。

  

  季兰是一个追求潮流、会享受、活泼直爽的女孩子,她从来不管别人如何看自己,我行我素,她的穿戴总是要比别人早一个世纪。在学校,她从来不穿旗袍,她天天变化着发型和服装。她既不喜欢扎堆议论别人,也不喜欢寂寞,更不喜欢谈论外界的新闻,是一个新潮泼辣的女孩子。她一直想找机会与舜瑶到外边吃顿饭,但却总是被舜瑶拒绝了。

  

  北平的冬天真让舜瑶受不了,空气干燥,外边的风沙,使她的皮肤常常感到发痒,喉咙发紧,尤其是西北风一刮起来,漫天的黄沙、枯叶随着大风上下飘扬乱飞,令人望而生畏。她生长在沿海城市,湿润的空气,柔和的风,使她难以适应北方的气候。她带来的衣服根本就抵挡不住北方的寒冷,她急需一件厚实的大衣来御寒。于是,她拍了一封电报给家里,告诉父亲,她想在北平买一件大衣。

  

  很快,她收到了大哥的回电,告诉她说,父亲去了省会。可是,没过几天,舜瑶就收到了从家里寄来的一千块大洋。祥涛告诉她说,这是父亲让他汇去的。不知为什么,又过了几天,从省会也汇来了一千大洋,这令舜瑶感到莫名其妙。父亲在电报里讲,北平气候寒冷,买一件好大衣以度冬寒。舜瑶拿着两千块大洋,眼里含着泪水,心里想着,这些钱,父亲要做多少鞋才能赚回来呀?父爱温暖了她的心。

  

  季兰十分高兴能陪着舜瑶去买大衣。一个星期天,她们来到前门大街一家高级皮货店,季兰告诉舜瑶:“老学究,我的皮衣就是在这里买的。这里的皮子全是进口的上等皮料,来,我帮你选一件大衣吧!”

  

  她不住地开导舜瑶:“女孩子嘛,这个时候不享受,结婚以后就身不由己了,买一件好的大衣,也不辜负你父亲的一片父爱呀!”她的话既温暖又明快,令舜瑶无法拒绝。

  

  季兰极力推荐舜瑶买一件长大衣,舜瑶看好了一件法国进口的深棕色带着花点的宽松式样的貂皮大衣。可是,当她一看价钱的时候,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吐着舌头:“太贵了!太贵了!”她认为自己还是学生,不应该穿这种昂贵的衣服。

  

  季兰不屑一顾地说:“你父亲给你这么多钱,就是希望你买一件好的,你要听话才好,况且,一辈子都穿不坏的。你看,我身上穿的,当初就没有远见,买了一件短的。”

  

  舜瑶看着季兰身上穿的貂皮短大衣,看看她暖和舒服的样子,狠了狠心,终于买下了这件超过两千元大洋的貂皮大衣。这是舜瑶第二次花钱给自己买东西。

  

  当她穿着貂皮大衣走出大门的时候,北平的寒冷已经不再那么可怕了。她的身体包在大衣里感到柔软舒服,又轻又暖和。可是,走在路上,她马上又后悔起来不该买这么好的大衣了。她的气质和高挑的身材,再穿上这件时髦的貂皮大衣,招来了很多目光,而这种目光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季兰不以为然地对她说:“老学究呀,干嘛总是跟自己过不去!一切都是上帝给你的,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目光。青春只是一瞬间。”

  

  季兰很会把握机会,她一定要舜瑶陪着她去吃一顿饭。来北平快三个月了,舜瑶却还没有去过王府井,季兰盛情难却,舜瑶只好答应了她。

  

  大学生活紧张而有趣,转眼就到了1939年的新年。北平的元旦,吸引了外地的学生,外边天寒地冻,冰天雪地,有不少人去北海公园滑冰。舜瑶可以利用几天放假的时间好好地休息一下了。但她并没有出去逛大街,而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书。

  

  这个时候,她仍然只是专心地念书,没有注意到外界局势的变化,仍然每天在图书馆里度过课后学习的时间,她总是感到时间不够用,也没有心思去参与大家的议论。

  

  舜瑶与所有的人都很友好,她既不去议论别人,也不察言观色,她独来独往的作风,却引起一个人的密切关注。

  

  舜瑶从小就喜欢写毛笔字,常常在家里刻苦练习笔法,在姐妹当中,她因毛笔字写得漂亮而得到父亲的赞赏。她的字体在中学和大学也得到了大家的公认。

  

  有一次,舜瑶在图书馆用毛笔写报告,一位史学老师来到她的桌子前,赞赏地点着头说:“是个好学生呀!字写得蛮漂亮的,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呀!”说完,老师的眼睛盯在了那个大砚台上,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刺进了舜瑶的内心深处,她不觉脸红起来。

  

  这个砚台是她上中学的时候买的,在家里做作业,她总是用这个砚台写字。进了辅仁,去图书馆,她要捧着这个砚台,回宿舍,再把它搬回来。尽管很麻烦,但她还是乐在其中。老师的一席话,点醒了她。周末,她独自去王府井,在东安市场买了一对山水雕刻的铜墨盒。

  

  舜瑶十分喜欢这对墨盒,铜墨盒里面用丝棉做成的垫子,可以吸收墨汁,用起来很是方便。

  

  女生部有个体育俱乐部,舜瑶是篮球队的队员,这也是她唯一的一个兴趣爱好。运动场上,舜瑶是一名活跃的队员,她灵活巧妙地穿梭在球场上,准确地投球,为自己的队争得不少分数。辅仁女生部还经常与外校女队比赛,舜瑶成为夺分的主力球手。为此,大家又给她起了另一个绰号“老虎”。

  

  舜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学习起来静如水,运动起来猛如虎,体育运动对学习很有益处,她的各科成绩都很优秀。她经常说:“运动给了我智力与精力。”

  

  辅仁大学受罗马教会的保护,不受外界干扰,坚持教学与研究,讲堂正常上课,校内一切活动按部就班地进行,舜瑶感谢大哥帮她选择了这所大学。

  

  而辅仁校外的情况却截然不同,私立大学被日本军人强制接收,强制管制,各项研究无法正常进行,学校经常停课,学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街面上散发的传单到处可见。

  

  辅仁大学真的就是一座避风港吗?季兰对于外面的事情比较敏感,她生怕书呆子舜瑶会卷进政治里面去。一天,她把舜瑶拉到校门外,神秘而又严肃地说:“老学究,别整天闷着头念书了,看看你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吗?我真不放心你这个书呆子!你看,现在外面很乱,还是少说为佳呀,千万少管闲事,免得惹出麻烦来。”

  

  舜瑶平静地对她说:“季兰,你别总是一惊一乍的,我们学校还能有什么事吗?来这里的人不都是想念书的吗?”

  

  季兰急得差点就蹦起来了,她的脸“唰”地往下一沉,拉起舜瑶的一只手,趴在她的耳朵边小声地警告:“我就看到有人在注意你了,你要知道,你在学校是安全的,出了校门可没有人保护你呀!你记住我的话,任何人求你办事,可千万不要轻易答应呀!我的好妹妹!”

  

  舜瑶看着季兰急火火的样子,认真地说:“季兰,谢谢你提醒我。”

  

  同宿舍里那个叫慧敏的姑娘,似乎比其他人都忙,喜欢独来独往,很少跟同学交流。每天下课后,人就离开学校,等大家都躺下睡觉的时候,她才从外面回来。她的性格孤僻,没有什么人缘。但是,她对舜瑶却十分友好,也愿意跟舜瑶多说几句话。她喜欢舜瑶的单纯,几次都想接近舜瑶,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慧敏的怪癖让同室的女孩子们不可思议。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缺课,早晨一起床就出去了,有时还夜宿外面,没有人知道她在外面干什么。如果有人问她,她会告诉对方,北平有个表哥。她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难以琢磨的表情挂在她的脸上。她很少交学习报告,偶尔会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她的课越落越多,大家开始为她担心起来,照此下去,早晚会被学校开除的。不过,慧敏倒是很沉着,她并不担心这些,在别人怀疑的眼神下,我行我素。

  

  慧敏的行李十分简单,除了一只纸箱子外,就是床上的几件衣服。她只有一件蓝色布旗袍,到了周末,换下来洗一洗,然后再穿上。冬天,她身上也只穿一件薄薄的夹旗袍,外套一件退了色的粗布短大衣,她的鞋子也只有脚上穿的那一双。舜瑶知道,她有几个妹妹,一家人靠父亲微薄的收入生活,她比宿舍里任何人都过得节俭。

  

  宿舍里的人对于慧敏的做法也早已习惯了,谁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细心观察她。可是,慧敏身上不易觉察的细微举止却没有逃过舜瑶的眼睛,季兰也早就注意到了。但是,紧张的学习,让舜瑶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

  

  舜瑶并没有因为慧敏家穷而疏远她。舜瑶在系里有很好的人缘,就连高年级的同学也都知道她的名字。她也是一个中立人,很少谈论自己家的事情,更不会去炫耀自己家的富有,同学们从她衣着穿戴的质地上就能猜出来她家的境况了。慧敏看出了舜瑶与其他人之间的不同,说话中时常流露出一些敏感的政治说教,也就是当时的共产主义思想的传播。

  

  舜瑶对于这样的话题非常敏感,早在一年前,二弟也曾经对她讲过同样的话,因此,她对慧敏的身份多少有了一些底。每一次,慧敏向她谈论这样的话题时,她既不插言,也不拒绝,更不会点头,这给了慧敏一种错觉,她开始频频地接触舜瑶了。

  

  出于关心,舜瑶有时也会提醒慧敏早一点回来。到了后来,舜瑶明显地感到慧敏的行动越来越像二弟了,她忽然想起了季兰的提醒,也开始提高了警惕。兵荒马乱的年月,好自为之才是上策。她也明白了慧敏对自己的试探,但作为室友,她仍然用微笑来结束她们的谈论。

  

  新年过后,一月中旬的一天,舜瑶去上课忘记了带笔,于是,她匆匆忙忙返回宿舍取笔。走进房间的时候,却遇见了慧敏,她正在整理一个小包袱。

  

  慧敏看见舜瑶进屋,有点儿诧异,手脚开始慌乱起来,舜瑶看出对方尴尬不安的举动,并没有太介意,随口说:“喔,看我的记性,忘记带笔了。”她从慧敏的身后走过去,忽然,她发现慧敏在收拾东西,像是出门的样子,她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你出门吗?”

  

  慧敏转过脸,一丝慌乱掠过她的面颊,但她立即就恢复了常态。她看了一眼舜瑶,发现对方不像是监视自己,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漫不经心地说:“哎,没什么,床上有点儿乱,整理一下。我马上就去上课。唉,舜瑶,把你的笔记借我用一下可以吗?我落下了不少课。”

  

  舜瑶抱歉地说:“可以,等下课以后,我整理一下再给你吧。”说完,匆忙离开了房间。

  

  下课以后,舜瑶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晚上八点多钟她才回到宿舍。睡觉前,她把笔记本放在慧敏的桌子上,看了一会儿书就躺下了。这个晚上,慧敏没有回来,那只小包袱静静地躺在她的床上。

  

  两天以后,慧敏仍然没有回来,这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同室的人开始议论起来,有的人建议告诉学校,有的人说会不会在她表哥处?可是,谁也不知道她表哥的住址。慧敏突然失踪,令舜瑶感到不安。

  

  又过了一天,舜瑶正准备去上课,女事务员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想见她。舜瑶感到莫名其妙,心里嘀咕着,是谁来找我?若是家里人,会事先打招呼的,是谁呢?她边走边猜测着,跟着事务员来到接待室。

  

  在接待室里,她看到了一位中年男子,女事务员指着那位男人说:“霍小姐,就是这位先生想见你。”

  

  舜瑶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她不认识他。那位男人见到舜瑶,微笑着迎了上来,亲切地对她说:“你就是霍小姐吧?我是慧敏的表哥,听她常说起你来,她这几天病了,临时住在我家,她让我来替她取一个小包,拜托你帮我拿出来好吗?”说完,他递过一张小字条,是慧敏写给舜瑶的。上边写着:霍小姐,我生病了,住在表哥家,没有太大的事情,放心。只需要几件换洗的衣服,请把我床上的那只小包袱交给我表哥即可。谢谢,慧敏。

  

  舜瑶看过以后,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没有说话,转身回宿舍去了。慧敏床上放着的小包袱,似乎是那天她整理的小包,好像是故意事先准备好了的。舜瑶不愿意多想,她把小包交给了慧敏的表哥。男人接过东西后,客气地谢过舜瑶,迅速离开了学校。舜瑶也匆忙赶去上课了。

  

  这一宿,舜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那个自称为慧敏表哥的男人,眼睛里透着机敏,但不像是坏人,他与慧敏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凭自己的直觉,他与慧敏并不像表兄妹关系,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或许,慧敏早已不在北平了?从慧敏与他人不同的表情和简练的做派上,舜瑶感到她不像是一个普通大学生。近来学生运动频繁,外校经常停课进行抗日救国运动,街面上每天散发新传单,慧敏会不会跟这些有关系呢?

  

  慧敏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同室的人知道慧敏喜欢接触舜瑶,都跑来问她。舜瑶又能如何解释这一切呢?

  

  一个星期后,舜瑶正在图书馆查资料,突然接到去校长办公室的通知,她感到很纳闷,因为校长从来不在办公室里接见任何学生。

  

  校长是一位著名的史学家,他提倡学生一定要学好国文,并亲自登台讲授这门课,他讲课生动易懂,舜瑶特别爱听他的课。校长教学非常严格,他要求学生必须写好每一篇报告,更不容忍出现一个错别字。而舜瑶则喜欢写文章,她的字体漂亮,文笔流畅,很得校长的欣赏,她的文章上过校刊。舜瑶按时交学习报告和从不迟到不缺勤的表现,也让这位校长清楚地记住了她的名字。他喜欢舜瑶的文章,有意识地引导舜瑶往学者的路上发展。

  

  校长要见自己,舜瑶的心里七上八下。她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外的时候,禁不住心跳加快了,神情也有些慌乱。女秘书推开门让她进去。

  

  站在门口,舜瑶看到校长办公室里还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身穿西装,头戴礼帽,神态严肃得有些可怕。舜瑶走进去的时候,他们一下子就把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舜瑶感到浑身热辣辣地难受。

  

  校长请舜瑶坐下,其中一位先生开口问她:“霍小姐,我们有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舜瑶看着他们心里疑惑起来,但她还是礼貌地问:“我不认识你们,找我有什么事?”说完后,她用眼睛看着校长,校长不说一句话。

  

  另一位先生接着问:“霍小姐,与你同屋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在学校都有哪些活动?你为她都做了哪些事情?能跟我们谈一谈吗?”

  

  舜瑶只觉得血液涌上头顶,她睁大眼睛,越发不明白了。几秒钟过后,她平静下来,她明白了,他们问的是慧敏的事情。从她的判断上,这两个人是在寻找慧敏。

  

  那两个人的眼睛一直盯着舜瑶的脸,四只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令人讨厌。

  

  沉默了片刻,舜瑶冷静地回答他们:“先生,慧敏只是我的同学,我们住在一个宿舍,我上午上课,其余的时间都在图书馆里,她平时做什么我不知道。”

  

  他们又问:“那么,你为什么帮她取包呢?那个男人是谁?”

  

  舜瑶回答得很简单:“来人说是她的表哥,我就取了东西给他,因为我看到了慧敏写的字条。”

  

  “那么,那张字条呢?”

  

  舜瑶回答:“我随手扔掉了。”

  

  一个先生说:“我们要对主说真话。”

  

  舜瑶听了后有点恼火,但又不能在校长面前失礼,她忍了忍,平静而又礼貌地说:“先生,我从来不会撒谎,也不会浪费我的时间,我一天的时间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我没有时间去编织假话,也没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事情。”舜瑶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毫无顾忌地说了那么多话。

  

  校长始终没有说话,他板着面孔,转向坐在沙发里的两个男人,说:“霍小姐是我们学校公认的好学生,她不会干有碍于社会的事情。她整天都在图书馆看书,熄灯时才离开。”

  

  那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又问了一些情况后,对舜瑶说:“霍小姐,对不起,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霍小姐不必往心里去。你可以回去了。”

  

  舜瑶礼貌地退出校长办公室,怀着不快的心情返回图书馆。这一天,她过得非常郁闷。

  

  第二天,校长派人把舜瑶叫去,这次,校长的脸变得和蔼了许多。实际上,在学校只有上他的课时才会见到校长。校长请舜瑶坐下后,解释了头一天的情况。

  

  原来,那两个男人是警察局的人,因为伪政府与学校有条约,警察不得入校,所以,他们不能穿警服入校。警方是来了解慧敏的事情,据说,学生运动和散发传单,宣传共产主义思想,都与慧敏有关系,而这所大学又是一个很好的掩护之地。

  

  这件事很快就在学生当中传开了。慧敏去了延安,舜瑶大吃一惊,原来如此。后来,警察局没有再找过舜瑶。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从此,舜瑶更加小心起来了。

  

  事隔半年,舜瑶突然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是慧敏写来的。她在信里表述了对舜瑶的谢意和怀念,同时又对给舜瑶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舜瑶不知道这封信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慧敏在什么地方?看过信以后,就把它撕掉了。

  

  慧敏的事情,让舜瑶想起了二弟。二弟正是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才离开的家,所不同的是,二弟还没等到上大学就参加革命去了。祥润的影子重新回到舜瑶的脑海里,二弟真的到延安去了吗?他真的参加革命了吗?他现在干什么呢?一连串的疑问充满舜瑶的脑海。

  

  1940年,舜瑶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来到北平也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学校只要一放假,她就回小城度假。两个假期正好是北平的一个严冬和一个酷暑,而回小城则是躲寒和避暑。这一年的寒假,舜瑶想在北平度过,与同学们相约去北海滑冰。她给父亲拍了一封电报,请父亲为她做一双冰鞋。

  

  自从父亲计划在王府井开店,祥涛一年会来北平一到两次。父亲因抽不出时间去看地,买地的事情就一直搁了下来。

  

  二月的北平,寒风刺骨,经常下雪,是滑雪的好季节。学生们回家过年,女生部变得冷冷清清,季兰决定陪舜瑶在北平过年。

  

  祥涛年前来北平,舜瑶既高兴又激动。二月初的一天中午,舜瑶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后,便在宿舍里开始打扮起来。她穿了一件紫红色法兰绒旗袍,脚上蹬了一双高筒皮靴,穿上那件貂皮大衣,手里拿着一只貂皮手拢,围了一条淡米色羊绒围巾,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装束,感到很满意。她走到北海后门,翘首等候着大哥。

  

  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寒里,这件大衣让舜瑶感到无比的温暖。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寒冷。过了一会儿,从远处开过来一辆小车,在舜瑶的面前停了下来,祥涛打开车门招呼她上车。

  

  坐在车里,祥涛看着眼前的妹妹,竟然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舜瑶奇怪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大哥,我哪点儿做得不好吗?”

  

  祥涛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不好意思地说:“啊,三妹,没什么,你看,你都变成大姑娘了,大哥快不认识你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呐,我的三妹越来越漂亮了。”

  

  听了大哥的话,舜瑶嗔怪地瞪了一眼祥涛:“大哥,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吧,唉,还是说一点正事吧。”

  

  祥涛知道,他的这个三妹是不喜欢开玩笑的。

  

  舜瑶笑着说:“大哥,你不是看着我像个傻子才笑话我吧?”

  

  祥涛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妹妹怎么会是傻子呢?只是三妹变得越来越像学者了。”

  

  舜瑶说:“大哥,我倒是想成为学者呢,不知道上帝给不给我这份福气呢!”

  

  祥涛认真地说:“照你这样努力学习下去,考取美国大学不成问题。”

  

  舜瑶听了大哥的话,忽然想起了二弟。每一次她回家,父亲和母亲从来不提二弟的事情。她怀着不安的心情试探着问祥涛:“大哥,不知道二弟现在怎么样了?你一定知道他的事情,告诉我好吗?”

  

  祥涛并没有回答舜瑶的问题,而是把一只盒子递给了她。

  

  舜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红白色皮子编织的冰鞋,不禁大声叫了起来:“呀!真漂亮!真漂亮!”说完,她把鞋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祥涛告诉她:“这是爸爸亲自为你设计,亲自为你拔的鞋样,用两种皮子做成的。爸,很长时间没有做这个活了。听说你要冰鞋,他老人家说什么也要做这双鞋。”

  

  舜瑶的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芒,把鞋子抱得更紧了。随后,祥涛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舜瑶,说:“这是妈给你的。”

  

  舜瑶接过来,打开小包,一股海鲜味直扑进鼻子,里面装着她最爱吃的蛤蜊干。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得花费妈多少时间呐!”

  

  祥涛点着头说:“是啊,妈听说你不回家过春节,托老熟人弄了些鲜蛤蜊,烘烤出来的。三妹,这个时候,不是吃蛤蜊的时候嘛。”

  

  说完,祥涛又掏出一个纸袋子交给舜瑶,说:“这是爸爸让我给你的,春节好在这里用。”

  

  舜瑶不肯接这个钱,她急急地把袋子退给祥涛,说:“大哥,我还有足够的钱可以花到夏天,请大哥帮我把钱退给爸爸吧。”

  

  祥涛不高兴了,看了一眼舜瑶,说:“三妹,你就是那么固执,爸爸给你钱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接着就是了。这样,我回去也好对爸爸有个交代啊!”舜瑶没有再反驳大哥,把钱收下了。

  

  车子开到王府井北口,他们下了车。

  

  春节前的王府井,张灯结彩,到处都是采购的人群。尽管到处都在打仗,但是,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仍然不会被人们忘记。北平人过春节,大人和孩子们都要穿红戴绿,年三十开始放鞭炮,年初一有庙会,敲锣打鼓。即使再贫困的家庭,也要在春节吃一顿饺子,除夕夜吃上一顿肉,给孩子们身上沾点儿喜气,以图来年有个好日子。

  

  寒风打在脸上就像小刀割似地疼,这么冷的天气,也没有破坏人们过年的心情,倒是让祥涛和舜瑶受不了。虽然他们都穿着貂皮大衣,但仍然体会到了过堂风的厉害,祥涛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舜瑶腿上穿着进口丝袜,被寒风一吹,丝袜变成冰袜,包裹在腿上,她也开始颤抖起来。北平的数九寒天让他们尝到了厉害,兄妹俩已无心去观赏喧嚣热闹的街面,祥涛建议去喝茶。

  

  他们走进一家茶馆,里面的热气一下子驱散了身上的寒气。这是一家北平地道的茶馆,每一张八仙桌前都坐着喝茶嗑瓜子的茶客,前面还有唱戏的,拉胡琴的,说快板书的。茶官儿带着京腔,边喊边跑,为客人上茶。舜瑶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感到很是新奇。

  

  他们找了一张靠墙的桌子,祥涛要了一壶上等龙井茶和两盘瓜子,兄妹俩便开始闲谈起来。在嘈杂的茶馆里,他们的气质与装束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听了一段快板书后,舜瑶还是忍不住问起二弟的事情,急切地问:“大哥,如果你知道二弟的消息,就赶快告诉我吧。”

  

  祥涛看着舜瑶急切而又单纯的面孔,叹了口气说:“唉,家里的事情,爸妈不让我告诉你太多,怕影响你的学习。”

  

  祥涛这么一说,舜瑶就更加着急起来了:“唉,大哥,究竟二弟发生什么事情了?”

  

  舜瑶一再追问祥涛,他不得不讲出二弟的事情来。

  

  原来,两年以前,祥润与几个同学凭着一股子热情,在没有任何人引导的情况下,离开家一起投奔解放区。他们边查地图边摸索着往北走,在外边闯荡了四个月后,他们以为马上就可以到解放区了,可是,他们把方向搞错了,误入国民党的管辖区。他们被国民党部队抓了起来,轮番受审。国民党以为他们是共产党派来的便衣,但从他们身上只搜出了学生证,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看他们的脸,还带着孩子的稚气,学生服散发着一股子臭气,大家口供一致,是步行旅游观光,迷失方向走到这里的。国民党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先把他们关了起来。

  

  战争年月,有不少年轻学生追求共产主义思想,从学校跑到解放区。因此,国民党非常清楚学生并不单纯,尤其是对高年级的学生尤为慎重。经过一段时间的审讯,他们不再怀疑这几个学生了,但也不放走他们,把他们关进了监狱。万般无奈之下,大家把身上所有的钱凑起来给看守,请他帮助寄一封信。一个月后,父亲收到儿子的信,才知道了祥润被抓的消息。

  

  母亲听了后,哭了一宿。祥涛告诉舜瑶,这还是他第二次看到母亲哭。

  

  为了救儿子出狱,父亲托熟人,花了不少钱买通国民党的监狱长,然后,又打电话给重庆的大女婿,求他从内部把祥润给弄出去。良仁在军界有一些朋友,经过再三交涉,他亲自去监狱把祥润接出来。为证实祥润不是去解放区,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小城或者去重庆。为了不让国民党怀疑自己,良仁决定把祥润带到重庆。

  

  经过一番周折,祥润被良仁弄到了重庆,其他的同学也跟着祥润沾了光,他们返回了小城。

  

  祥涛告诉舜瑶:“三妹,二弟还算是有运气,若没有你翁大哥的帮助,他可真要在监狱里吃些苦头了。听大妹讲,二弟去了重庆,情绪很低落,他不愿意回家,沒有脸面见爸爸妈妈。爸妈也没有强求他回来,好在重庆有你大姐和翁大哥,爸爸也就放心了。二弟一时回不了内地,你翁大哥主张他在四川读大学。现在,他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了。”

  

  舜瑶听了后,急忙问:“二弟学什么专业?”

  

  祥涛告诉她:“二弟学得是农业化学专业。”

  

  舜瑶听了后,一块悬了两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自言自语地说:“二弟上大学就好了,好事好事,这样一来,他也明白了,干革命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像我们家的孩子,也只有念书才是最佳的选择。咳,二弟浪费了一年的时间,总算明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祥涛想了一会儿,说:“这很难说,四川现在的交通控制得很严,铁路常常遭到破坏,没有直通的火车,恐怕回来一趟不太容易吧。现在,爸妈倒是不担心了,二弟回来仅仅是个时间问题。翁大哥偶尔回小城办一些事情,他都是乘飞机回来的。”

  

  舜瑶从大哥的口里知道了很多家里的事情,心里舒坦了许多。

  

  在茶馆里,祥涛问了舜瑶的学习情况和生活情况后,便又叮嘱她:“三妹,在学校学习,也要小心才是啊!”

  

  舜瑶点着头,把学校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了大哥。听了三妹的讲述,祥涛开始担心起来,他加重语气对舜瑶讲:“现在,社会上很乱,在你身边有各种各样的人,不要以为在教会学校就没有危险,三妹,在公众场合下,说话一定要小心才好,我们来这里就是学习,有空多出去走一走,北平很大,古迹也很多,既然学历史,那么,中国就是一部很优秀的历史教科书。”舜瑶听着大哥的话频频点头。

  

  他们又听了一段京戏后,就离开了茶馆。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寒风刺骨,舜瑶裹紧了大衣,把手插进手拢里。祥涛也把皮帽子往下拉了拉,嘴里念叨着:“真没想到,北平的冬天真够厉害的。”他们穿过嘈杂的人流,来到了一家饭庄门前。

  

  年前,餐馆里的人并不多。祥涛要了一盘红烧大虾还有几个热菜,舜瑶已经有半年没有吃上大虾了。祥涛埋怨她:“三妹呀,一个星期出去吃一次饭花不了多少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听大哥一说,舜瑶的脸红了起来。想一想,在北平念书,她很少花钱,对自己十分苛刻,自己也感到很可笑。可是,她却为朋友破了一次例。

  

  那是舜瑶刚入学不久,她穿了一件毛蓝色法式短外衣,非常漂亮,是当时法国最流行的款式,同宿舍的季兰对她的衣服赞不绝口。突然有一天,季兰张口向舜瑶借这件外衣穿,因为她要去见一位客人,出去买衣服没有喜欢的样子,她撒娇地央求舜瑶借给她穿一天。舜瑶没有多想,就借给了她。事后,她无论如何都要买下舜瑶的这件衣服,舜瑶告诉她:“不行,这是我妈送给我的,是我大哥托人特地从法国买来的,我不能卖给你。”

  

  或许是季兰对舜瑶一直不错的缘故,舜瑶答应送季兰一件同样的衣服,她在一家高级裁剪店,照着原有的尺寸和式样做了一件送给了季兰。季兰千谢万谢要给钱,舜瑶没有要,而这件衣服花了舜瑶三个月的生活费。事后,舜瑶也感到自己很傻,省着钱,却为朋友做了一件昂贵的衣服。季兰为了感谢舜瑶的真情,一再邀请她住在自己的家里,但都被舜瑶委婉谢绝了。

  

  祥涛听完三妹讲的事情,赞同着说:“三妹呀,单身在外交几个朋友还是有必要的。学生生活很是单调,周末,你可以约着她一起出去走一走嘛!”舜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祥涛对三妹的成长感到喜悦,他看到三妹对未来充满了激情,自己也兴奋起来。他鼓励舜瑶说:“三妹,如果你真的想去美国念书,我支持你,我有几个同学在那边,可以帮助你。另外,钱,你也不用担心,咱家的买卖发展前景很好,省会的分店和另一个分店,买卖都做得非常好,前一段时间,爸爸打算在台湾再买一块地,等我有时间准备去看一次地方,爸爸为妈盖了一栋房子,妈嫌远不愿意离开安盛路,那栋房子一直空着,最近,爸妈让我们搬过去住。爸爸想在租界为妈买一处房子,离店近一些,这样,妈就可以搬过去住了。”

  

  祥涛只要一提起“天鹰”就会激情满怀,舜瑶从大哥的表情里也看到了父母的影子,她为父母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而感到高兴,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将会充满光明,她沉浸在与亲人相聚的喜悦里。

  

  兄妹俩吃过午饭,在稻香村为母亲买了两盒点心和几块年糕。祥涛告诉舜瑶:“我来的时候,妈一定让我在这家糕点铺给她买点心,她还喜欢吃茯苓夹饼和果脯。”

  

  他们兄妹又在绸布庄给母亲买了几块丝绸,然后,在王府井南口分手了。祥涛还打算去看几个朋友,当天坐夜车赶回小城。舜瑶独自返回宿舍,想着假期学习滑冰,心里又激动起来。

  

  寒假期间,恭王府变成了一座空府,但舜瑶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寂寞,她准备在假期约季兰一同去北海学习滑冰。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床上,久久地抱着父亲送给自己的冰鞋,又想起与大哥一起吃饭的情景,心里充满了幸福。正打算睡觉的时候,季兰走进宿舍。

  

  这个假期季兰也不回天津了,她陪着舜瑶在北平过春节并去学滑冰。因为整个宿舍只有舜瑶没有回家,季兰怕她寂寞,所以,每天都过来陪着她。

  

  放假期间,食堂关门,舜瑶感到很不方便,打算在外面对付一个月。季兰借此邀请她与他们一起吃饭。一来,可以好好聊一聊。二来,也为了报答舜瑶送衣服所欠下的人情。季兰的盛情,让舜瑶不再拒绝。但她只答应周末去吃饭,这让季兰感到由衷的高兴。

  

  其实,季兰是想让自己的弟弟跟舜瑶好,她觉得弟弟与舜瑶很般配。她极力靠近舜瑶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

  

  放假后的第一个周末,舜瑶如约来到季兰住在北平的家。这是一座不大但却很温馨的小四合院子,两间正房分别是他们各自的卧室,堂屋作为客厅,东西两间厢房作为厨房和书房。他们家布置得简单大方,也很舒适,客厅靠墙有一排大书柜,那里除了化学书籍,就是不少的历史书籍。季兰的弟弟是一位真正的书呆子,但却十分健谈。只要他一开口,就是谈化学。舜瑶不懂化学,却也十分认真地听他讲,季兰清楚,舜瑶也是一个除了念书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她看着两个人只谈学问,心里着急,千方百计想把话题往生活上面扯。

  

  季兰的弟弟彬彬有礼的绅士举止和对舜瑶尊如宾客的谈吐,让她感到这个年轻人既有很深的教养也有很高的学问,他们之间的谈话友好也有分寸。吃饭的时候,季兰故意把弟弟安排在舜瑶的旁边,可是,她的用意并没有引起那两个书呆子的注意,这也让季兰心焦不已。

  

  饭后,季兰有意单独让他们在客厅里聊天,她自己去了书房。最初,舜瑶感到单独与一个男孩子说话很是难为情,不过,围绕着各自的学习,他们越聊越近了一层,拘谨感也随着谈论学习而慢慢地开始放松了。

  

  舜瑶在季兰的家里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周末。她离开季兰住处时,已经很晚了,季兰让弟弟把舜瑶送回学校。一切都显得很自然,舜瑶没有意识到季兰的一番苦心。

  

  北海公园的冬天,四周的绿色早已变成了土黄色,湖面上也早已结成了厚厚的冰,形成一个天然的滑冰场,一到这个季节,就会有很多人到这里来滑冰。每天午饭后,舜瑶和季兰都会来这里练习滑冰,季兰的弟弟也会约几个同学一道来。

  

  季兰在服装上总是极力追求西方模式,短式上装,下穿一条上松下紧的收口皮裤,头戴一顶鸭舌帽,十足的西方女郎打扮。

  

  舜瑶仍然穿旗袍,套一件短外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羊绒长围巾,旗袍被风一吹,下摆便轻轻地飘起来,有一番动人的美。季兰不停地赞美着舜瑶那两条漂亮的长腿:“嘿!老学究,你为什么不穿裤子呐!你的长腿真漂亮,我真羡慕死你了!”

  

  舜瑶认真地说:“我们家的女孩子不能穿西式服装,我爸爸不喜欢。”

  

  她们天天来练习,很快就学会了滑冰。在冰场上,她们像飞鸟一样自如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风寒刺骨,但有谁还管这些呢?年轻人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风情。季兰和舜瑶的装束和不凡的风度也招来了其他女孩子的羡慕,很多外校的学生们也到这里滑冰,冰场又成了天然的交流场所。

  

  在滑冰场,季兰弟弟的眼睛始终追逐着舜瑶的身影,舜瑶那婀娜优美的滑冰姿态深深地吸引了他。穿旗袍滑冰有一种特殊的美,尤其是舜瑶的那双红白相交的冰鞋,再加上旗袍下摆轻轻的飘动,真像嫦娥奔月。渐渐地,他开始接近舜瑶了。

  

  老实说,舜瑶去他家吃饭的时候,他就被舜瑶的美貌和高雅的风度所征服。不过,舜瑶高傲的气质又使他不敢对姐姐的同学有任何过多的念头。只要他一看到舜瑶的那两只大眼睛,就会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季兰几次暗示他去接近舜瑶,但是,他都没有这个勇气。

  

  滑冰上瘾给舜瑶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她丢掉了在学校念书时的紧张和拘谨,从来没有感到过像现在这么放松,她舒展长臂,尽情地享受着这种欢乐。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吸引着季兰的弟弟,他开始大胆地,情不自禁地围绕在舜瑶的左右滑了起来。

  

  上帝总算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啊!”的一声惊叫,舜瑶重重地摔倒在了冰上,她的身体顺势又朝着前方滑出老远,还撞倒了另一个人。季兰的弟弟见此,快速滑到舜瑶的身边,把她扶了起来。舜瑶的脸红了,含羞地对季兰的弟弟说:“真不好意思。”

  

  舜瑶摔得不轻,她被搀到季兰的家里。以此为由,季兰不让她一个人回学校去住,而是留她住在了自己的家里。

  

  舜瑶在季兰的家里住了几天,季兰和弟弟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令她感到既温暖,又有些歉意。在这期间,季兰的弟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舜瑶,他们之间的话也比以前多了起来。他们一起谈古论今,久而久之,季兰的弟弟变得活跃起来。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家围着暖炉聊天,季兰的弟弟走到钢琴旁,为姐姐和舜瑶弹了几段抒情曲,季兰告诉舜瑶:“老学究,我这个弟弟呀,从小就喜欢弹钢琴,来到北平后,我父亲就把钢琴给运过来了,可他还从来没有动过呢,今天,是他第一次弹钢琴呐。”

  

  暖炉的火苗在柔和的灯光下,忽闪忽闪地跳动着,茉莉花茶飘出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一个女佣人端来一盘北平小酥皮点心和芝麻糖。季兰的弟弟越弹越兴奋,季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法国红葡萄酒,为每一个人倒了一杯。弟弟停下弹琴,走过来拿起一杯酒,姐俩举杯,舜瑶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就用水代替吧。”

  

  季兰撒娇地劝她:“过年了,不喝酒不能算过年嘛,来吧,为了我们的友谊,喝一杯吧。”季兰把一杯酒递给舜瑶,她不能再拒绝了,她喝了一口红酒,顿觉浑身热血翻腾,脸上即刻就泛起了红晕。季兰的弟弟在灯光下一直注视着舜瑶。当她打算坐下去的时候,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舜瑶的心“嘣,嘣,嘣”地跳个不停,赶忙把头低了下去。

  

  季兰的弟弟虽然是个书呆子,但舜瑶身上所散发的魅力却强烈地吸引着他。他称舜瑶是天上的仙女,是地上的牡丹。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忘记舜瑶了。

  

  舜瑶的腿养好以后,就离开了季兰的家,她又回到冷清的宿舍里。她和季兰每天都会去滑冰,在一起吃饭,两个人的姐妹情也越结越深了。

  

  一个星期天,季兰的弟弟突然独自到辅仁女校找舜瑶。舜瑶在传达室见到他的时候,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对方腼腆地邀请她一起去看京戏,舜瑶顿感心跳加速。她无法拒绝这样一个认真的人,这使季兰的弟弟喜出望外。

  

  他们去前门的剧院看了一场京戏。第一次看京戏,舜瑶听不懂也看不懂京戏的行道,什么老生、花旦、小生、武旦,为什么男扮女装?为什么嗓音有粗有细?季兰的弟弟一点一点地解释给她听。季兰的弟弟叫萧廷,舜瑶称他为廷君。

  

  看完戏,他们走出戏院,舜瑶问萧廷:“你经常来看戏吗?”

  

  萧廷若有所思地回答说:“这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经典文化领域,虽然是京剧,但它却代表了我们国家的一种艺术,作为中国人,若不懂得京剧,就好像西方人不懂得歌剧一样。”

  

  他的话让舜瑶半天没有抬起头来。萧廷接着讲:“我们国家其实有很多优秀的文化经典,就拿京戏来讲,它又有很多说头,演员不仅要会唱,还要会打跳,这又比歌剧高了一级,京剧演员都是在几岁的时候就开始练功了。北海的早晨,常会见到他们练功。”

  

  萧廷只管自己说话,没有觉察到舜瑶的情绪变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听到舜瑶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对方。他忙不迭地问舜瑶:“霍小姐,你是不是不喜欢京剧?”

  

  舜瑶只好说了实话:“廷君,我不懂音乐,也从来没有听过京戏,所以,说不出里面的名堂。”

  

  萧廷认真地说:“以后有时间我们可以多看一些戏剧,慢慢地就能看懂了,不用着急。”舜瑶听了这句话后,心里不再那么紧张了。

  

  他们步行走到天安门的路上,萧廷叫了一辆车,把舜瑶送回学校。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宿舍的同学陆续回来,冷清了一个月的宿舍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下午,传达室让舜瑶去接一个电话,对方是萧廷。他在电话里约舜瑶:“霍小姐,我和姐姐想请你出去吃顿便饭,你有时间吗?”

  

  舜瑶问:“季兰去不去?”

  

  萧廷告诉她:“我姐姐现在有别的事情,她让我们先过去,她随后就来。你能来吗?”

  

  舜瑶说:“可以,那么我们大约是在几点?在哪里碰面呢?”

  

  萧廷告诉她:“霍小姐,下午五点半,我去学校接你。”

  

  舜瑶放下了电话就回宿舍梳妆打扮起来。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件玫瑰红的软缎旗袍,这件旗袍她还从来没有穿过呢。记得这是母亲让丝绸店老板用最贵的面料做成的,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件旗袍。她穿上一双玫瑰红色网眼皮鞋,又往嘴唇上涂上一层淡淡的口红,用心地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身影,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季兰是自己的好朋友,萧廷也是一个上进好学的好青年,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家里大哥和二弟以外,她所接触的男孩子就是萧廷了。从家庭上看,他们算是门当户对的。她想,这种交往会不会影响到学习呢?但反过来一想,他们仅仅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来往,想到此,舜瑶的心里略微轻松起来。

  

  五点半,萧廷开着一辆美国轿车,等在校门口。当舜瑶踏着轻松的脚步走下台阶的时候,萧廷只感到一道亮光冲到他的眼前。舜瑶高贵的打扮和时髦的发型,加上她丰满秀丽的脸,使得萧廷站在车门外,呆呆地望着她。等舜瑶站到他的面前时,他才突然摇摇头,恢复了原态,歉意地向舜瑶打招呼:“啊,霍小姐,你好!我看今天的气温很低,就开车来了。”

  

  舜瑶也很有礼貌地来到车前,她笑了笑,说:“廷君,你好!我穿得很暖和,让你费心了。”

  

  随后,萧廷打开车门,舜瑶坐在了驾驶者的后面。

  

  这一天,外边刮着五六级大风,地上的黄土卷上了天空,刮得天空灰黄。坐在车里,舜瑶望着前面,发现萧廷并不像一个书呆子。她不好意思地说:“廷君,没想到你还会开车呢!能坐上美国牌子的车,是很奢侈的。”

  

  萧廷听到舜瑶的夸赞,有点儿得意地说:“霍小姐,这是家父送给我的入学礼物,你坐着还算舒服吧?”

  

  在北平的马路上,他们的车子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舜瑶说:“从来没听季兰说过你会开车嘛。”

  

  萧廷说:“家父开汽车机械厂,喜欢鼓捣机器,我在这个环境里长大,受其熏陶,家父有几辆车,我来北平时,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了这部车,这里有车还是方便的。”

  

  舜瑶接着他的话说:“我跟我大哥去上海的时候坐过美国车。父亲从来不让大哥买车,说那玩意儿太危险了。结果,我大哥还是买了一辆美国摩托车。”

  

  萧廷像是开玩笑地问:“那么,你坐我开的车怕不怕?”

  

  舜瑶也回敬了他一句:“我想,你会对我负责的。对吧?”

  

  他们很快来到王府井北口。这条街什么时候都挤满了人,熙熙攘攘的人流,漫天的黄沙,令人睁不开眼睛,但这并没有减少人们对这条街的兴趣。

  

  萧廷带着舜瑶来到一家烤鸭店,他预先包了一个单间。进入单间,萧廷很绅士地接过舜瑶的大衣,等她入座后,他才坐下。萧廷今天也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他身穿一套浅棕色西装,系一条深棕色领带,雪白的衬衣,西装口袋里插了一条丝巾,瘦瘦的脸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一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模样。他的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西方男士的味道。

  

  他尊敬地问舜瑶:“霍小姐,你喜欢喝什么?”

  

  舜瑶回答:“就喝茶吧。”萧廷要了一壶龙井茶,舜瑶提醒他不要叫太多的菜。

  

  萧廷很高兴能请到舜瑶,此时,他显得十分得意。为了让气氛活跃一下,他开始向舜瑶介绍起烤鸭的历史。他侃侃而谈,从鸭子的养殖到烧烤,讲得头头是道。他完全抛开了书生气,健谈、风趣,还给舜瑶讲了他家的家常菜,也很直率地讲了他家的发家史及他和姐姐之间的情谊。萧廷直爽地说:“家父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可我喜欢学化学,他却说我是叛逆,搞得我很苦恼。直到现在,我都不能从中解脱出来。老实讲,家父的苦心我理解,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嘛。哎!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季兰才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赶到。季兰从外边带进一股子凉气,她的到来总是会给人们带来一些激情。她今天的装束也特别亮眼,齐腰的米色紧身西服上装,宽松式的米色西裤,脚上蹬了一双紫红色长筒皮靴,把裤腿塞进去,头上戴了一顶无檐帽,英姿飒爽,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萧廷看到姐姐来晚了,有点儿埋怨起来。

  

  季兰爽朗地笑了,蛮有理地说:“傻子,要是我不来,你们还不吃饭了吗?你让霍小姐干坐着,为什么不点菜呢!老学究啊,我这个弟弟就是这么个人,别在意。”她快人快语,让坐在一边的萧廷有点儿下不了台阶。他反驳姐姐:“你看你看,说好了时间,怎么埋怨起我来了?人不齐怎么可以点菜呢?”

  

  舜瑶看着他们姐弟为自己发生口角,忙接过话头说:“季兰,说好了一起吃饭,我们怎么好先点菜呐,是我说等你来后再点菜的。”

  

  季兰听后,挥了一下手说:“你是太认真了,我们经常拌嘴。家弟若是不指教,是不会进步的。”

  

  萧廷笑着打趣说:“承蒙家姐指教,小弟遵命就是。”

  

  季兰坐下后,喝了一口茶水,解释说:“家弟在读高中的时候,跳了两级,赶上和我同时上大学,家父为了我们之间有个照顾,才同意我们同时来北平念书的。这不,我上辅仁女校,他上男校,只一墙之隔。我是不喜欢大家住在一起的,所以,家父才在这里买了这处房子让我们搬出来住。小弟不愿意接管家父的行当,看来他是想到国外念书的,那么,将来我就要继承这份家业了。喂,我说,小弟,你再好好琢磨一下吧,别太伤老人的心了。男人对家庭是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的。”

  

  萧廷接过话说:“我出去念书,并没有说不回来,你总是要给我学习的时间吧?话又说回来,我并没有看重什么财产,我将致力于研究。”

  

  他们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坐在一边的舜瑶静静地听着,她感到这对姐弟之间的感情很深也很浓。

  

  萧廷边说边拿起一份菜单递给舜瑶,同时也给了季兰一份。他说:“好了好了,姐姐,赶快点菜吧。”季兰终于停下来,认真地看起了菜单。

  

  舜瑶十分感谢姐弟俩的款待,季兰却爽快地说:“用不着谢,能把你请出来也很不容易。老实讲,老学究啊,你就是应该多出来,别老闷在书堆里。不能把吃一吃,玩一玩,当成是不正经的事情,我们应该尽情地享受青春时代。实际上,我们女人就像昙花一样,在人们的眼前瞬间就消失了,真的,人生是很短暂的,不要给自己箍上太多的框框。”

  

  萧廷虽说是个书呆子,但在公共场合下,却表现得十分活跃。他也在一旁附和着说:“就是就是,人生几何,转眼就是百年嘛。”

  

  他们要了一只烤鸭并点了几个热菜,用葱和甜面酱裹着鸭子卷上小薄饼的吃法,让舜瑶大开眼界。那柔软鲜嫩的鸭肉,更让她赞不绝口。她真没想到鸭子竟然这么好吃,要是自己的父母也能吃上一口,那该有多好啊。

  

  他们边吃边聊,一直聊到晚上九点才结束了这顿晚餐。当他们走出餐馆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昏暗的路灯,让王府井大街失去了白天的情调,凛冽的寒风吹来,舜瑶用大衣使劲地裹了裹身体,萧廷和季兰把她送回学校。

  

  这个寒假对于舜瑶来说,充满了快乐,更重要的是,她对北平的风俗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她也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萧廷。倒不是看上他家有钱,是萧廷的绅士风度和充满学识的谈吐,吸引了她。但是,在婚姻由父母包办的年代,自由恋爱在自己的家里是行不通的,她没有自己选择的自由,父母的权力是不可逾越的。所以,她认为自己的婚姻只有看缘分听天命了。

  

  周日,也就是在开学的头一天,萧廷特地跑来找舜瑶,送给了她一本精装的英文大辞典,这让舜瑶万分高兴。面对这么贵重的礼物,舜瑶实在无法接受,更何况这是从一个男孩子手里递过来的东西呢。舜瑶面露难色,对萧廷说:“我怎么能接受这么贵重的东西呢,我可以到图书馆借着看,不过,谢谢你专程跑来。”

  

  萧廷有点尴尬地耸了耸肩膀,认真地说:“霍小姐,其实这也没什么,就是一本书嘛,也不是新买的,这是我的,你先拿去用,我姐姐也有一本,我们可以共用一本。书嘛,就是要用的,放在那里不用,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你说,对吗?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接受的话,等你大学毕业后,再还给我。”

  

  舜瑶忽然想起在吃饭的时候,自己讲了一句“以后一定要买一本好的大辞典”的话,这句话却让萧廷记住了。看着眼前年轻人那双诚挚的眼睛,她不好再拒绝他了,舜瑶接过了这本辞典。

  

  其实,在舜瑶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书,她经常去书店买书,有时,也会去买旧书,同室的人开她的玩笑,说她是书虫子,整天都在吃书。

  

  第二天,舜瑶见到了季兰,把钱递给她时,季兰奇怪地问:“老学究,这是什么钱?你的钱是不是太多了?”

  

  舜瑶严肃地说:“季兰,这本书我买下来,请你收下这个钱吧!你看,我又在你家吃住,你又请我吃饭,再送我东西,叫我心里不能平静啊。”

  

  季兰也生气了,说:“那么,你给我做衣服,我就能接受吗?别把钱看得太重了,再说,这也不是新书,怎么可以说是礼物呢?真是呆透了。你看,我经常穿你送给我的衣服,你高兴,那么你用它学习,让我也高兴高兴吧!总要给别人一个机会吧,大家互相帮助嘛!”

  

  舜瑶感激季兰的诚恳和萧廷的友情,她收下了这本书。有了这本辞典,舜瑶学习起来就更方便了。

  

  就在舜瑶刻苦读书,为出国留学做准备的时候,她的父母却在为她的将来策划着一件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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