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被日本兵占领的土地上，到处都会看到日本兵扛着刀枪走在街上的身影，北平也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他的担心更加深了一层。

　　小城的夏末，感觉到了一丝秋意，湛蓝色的天空，碧波荡漾的大海，魅力无比的山城，都被舜瑶深深地印刻在记忆里。

　　她和大哥一起来到车站的时候，其他的同学早已等在那里了。与舜瑶一同去北平念大学的还有另外六个女孩子，她们虽然不在同一所高中念书，但彼此都认识。女孩子们见了面，相互拥抱着。她们又说又笑，兴奋不已，根本没有把站上的日本兵放在眼里。倒是舜瑶看见日本兵来回走动感到害怕，祥涛在一旁开玩笑地说：“有保镖保护你，你还怕什么？”听到大哥的玩笑话，舜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车站上听不到嘈杂的叫喊声，也看不到混乱的拥挤，尽管有大兵在站岗，但他们并不关心人们进进出出，人们很守规矩地排队上车。车厢里，也有扛着刺刀枪，头戴钢盔，脚踏大皮靴的日本兵来回走动。当女孩子们告别家人，进入车厢，看到大兵的时候，立刻都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她们抱紧手里的包，大气不敢出，赶紧找到位子坐下。

　　日本兵的存在，对于舜瑶来说是一种灾难，她只要一见到他们，立刻就会想到逃难时躲在草垛里的情景，胃也就会开始疼痛起来，面目也由刚才的欢乐变成了惊恐。祥涛马上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一定让他陪三妹一同去北平的道理了。他让三妹坐在靠窗子的位子上，小声地对她说：“不要怕。”听到大哥的话，舜瑶的情绪平缓了一些。

　　火车启动了，徐徐驶出小城站。

　　这几个女孩子，举止高雅，穿戴不俗，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着青春的光彩。有的留着一头长长的披肩发，有的烫着大波浪式的发型，很是入时。她们坐在一起尤为显眼，那种因害怕而叽叽呱呱说话的样子，更显女孩子们的含羞之美。

　　每一节车厢里都有一个日本兵，他们机械地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对于车厢里的人置若罔闻。只要不发生意外，他们是不去干涉你的。随着火车的晃动，沉闷了很久的乘客慢慢适应了这种有日本兵巡逻的环境，大家开始有说有笑不再注意大兵的存在了。

　　女学生们也开始小声地谈论起来，一会儿车厢里就又听到了她们的欢笑声，有的女孩子还哼起了小调。

　　她们在闲聊中，偶尔会谈到学生运动和一些关于政治方面的话题，但这种敏感的话题很快就被冷落下来。一个皮肤白白的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的女孩子很反感地皱起眉头说：“就是因为北平总是闹学潮，我父亲才反对我去北平念书的。一个女孩子家的，能上大学就应该知足了。将来毕业，找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做个太太，这才是女人的生活。”

　　另一个父亲在小城开汽车公司的女孩子接着说：“我毕业以后，要去美国继续念书，回来后在大学求个职位，不想马上结婚。”

　　一个家里开工厂的女孩子说：“因为我家没有男孩子，所以我爸让我念经济学，毕业后可以接管父亲的工厂。”大家不停地你一言，我一句地谈论着将来，她们早就把大兵在车上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舜瑶与祥涛默默地听着她们的议论，没有插言。那个对学生运动感兴趣的女孩子突然问舜瑶：“咳，老学究，你打算将来干什么呢？”

　　舜瑶微微一笑，说：“先把书念好了，然后再谈别的。”她不想把自己内心想的东西过早地告诉别人。

　　舜瑶因有了大哥在自己的身边，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们兄妹聊了很多很多，祥涛给舜瑶讲了他的大学生活。言谈中，祥涛流露出没有去美国读书的遗憾。不过，他也不后悔留下来帮助父亲发展自家的买卖。他劝舜瑶：“三妹，有机会一定要去美国看一看。三妹呀，以后，你想去美国念书，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家里会全力支持你去国外念书的。”

　　舜瑶一直以大哥为榜样，努力学习。大哥品貌优秀，孝敬父母，为家族的事业，放弃去美国留学的机会，与父亲共同担负起了“天鹰”的大业，她敬慕大哥。

　　正当大家聊得兴奋的时候，那个巡逻的大兵，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出于好奇，突然停住了脚步，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姑娘身旁的空座位上，他的举动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人们一下子就把目光射向了那个日本兵，车厢里的气氛也变得可怕起来。有的乘客低下头偷偷地望着那几个招眼的女孩子，有的则站起来离开这节车厢，还有的闭上眼睛，谁也不知道日本兵打算干什么。

　　姑娘们被这个兵的动作吓得缩成一团。祥涛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日本兵。舜瑶惊恐地看着那个日本兵，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日本兵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姑娘们，他的手来回摸着刺刀枪，还把枪从左手换到右手，枪托碰到地面发出的声音，令姑娘们害怕得把腿缩回到椅子下面，她们紧紧地靠拢在一起。舜瑶感到这个时候就像自己躲在草垛里的感觉一样可怕，她不由自主地拉住大哥的手。

　　车厢里的空气凝聚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个日本兵向上抬了抬钢盔，然后，用一种生硬的中文问：“你们去北平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大家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复了位。女孩子们相互看着，没有人回答大兵的话。一阵沉默之后，一个大胆的女孩子说：“我们去北平上大学。”

　　那个兵听了以后，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来，并举起大拇指说：“真棒！真棒！”他羡慕地连连点着头。他告诉女孩子们，日本女子上大学极其少见，尤其是成群结伴去念书。他说得很慢，但大家都能听明白。

　　在短短的交谈中，女孩子们知道眼前的大兵是一个在大学念书的二年级学生。战争，使他不得不放弃大学，应征入伍，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来，他是出于无奈来当兵的。女孩子们又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友好。最后，他说了声：“对不起，打搅了。”便起身离开座位，朝着车厢的另一头走去。

　　舜瑶一直观察着这个大兵，仔细看他的脸，是一副学生模样。他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静腼腆，她无法把眼前的大兵与用刺刀捅草垛的日本兵联系起来。她又想到来“天鹰”做鞋的日本人，他们很有绅士风度，脸上的表情温和，见面鞠躬的样子，显得很有教养。可是，当她想起来那堂历史课，日本国就像一只蚕蛹那样吞噬着自己国土的时候，舜瑶远远地用眼睛蔑视地看着那个大兵。

　　车厢里的人看到没有发生什么，便又开始了说笑。从那以后，那个学生大兵在他执勤的时候，开始殷勤地为这几个女大学生打热水。姑娘们很奇怪他的做法，他却很友好地告诉她们，说：“我很佩服女孩子念大学，在我们国家，女人在家里就是照顾丈夫养孩子，文化对于女人来说并不重要。”他讲得很慢，他还告诉女学生们，他在大学学了一年汉语。他说，他很幸运没有去参加各种战斗，他还说，等战争结束以后，他还要回到大学去念书。他告诉女孩子们，他十分想念自己的父母。

　　女孩子们从学生兵的嘴里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愿意参加战争。为了吞食周边各国领土，日本政府招兵买马，把所有适龄男人都发配到各个战场上去，留在本国的都是老幼妇女。从他的神态中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希望战争快些结束，早些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夜晚来临，火车在静静的原野上奔驰着，火车轮与铁轨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人们依偎在椅子上打着瞌睡，有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更多的人则昏昏沉沉地睡觉了。那个大兵仍然尽职地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着。

　　火车朝着天津方向驶进。当黎明到来的时候，广播里播出前方正在下大暴雨的消息，雨水已经淹没了天津站，火车无法进入车站，也不能继续前进了，只能停在天津外的一个小车站上。

　　大雨把整列火车的乘客都困在了途中，大家看到前方的道路全被水淹没，很多房屋也泡在水里，天空乌云翻滚，大雨瓢泼，灰黑的天与地连成一体。眼看还有三个多小时就能到北平了，大家不约而同露出焦急的表情来。

　　女学生们更是心急如焚，她们一会儿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一会儿又互相议论着，忧心忡忡。只有舜瑶似乎不太在乎，她看着窗外的一片汪洋，对大家说：“着急也没有用，反正离开学还有两天的时间，等水退下去后再走呗。”大家看着她沉着的表情，开始安静下来了。

　　在一边的祥涛，看到三妹很是沉着的神态，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舜瑶对他说：“大哥，顺其天意吧。”

　　尽管情况如此糟糕，车厢里的秩序并没有乱，日本兵告诉这些女学生们，不用着急，会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雨仍然下着，大家望着被水淹没的轨道，叹息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火车才能重新开动起来。

　　舜瑶与大哥一起来到餐厅吃早饭，他们朝外面望去，除了铁轨还露在外面，四周一片汪洋。祥涛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要等到水全部退下去，恐怕需要几天的时间呐！”

　　看着昏暗的天空和泡在水里的火车，舜瑶的眉头也开始皱了起来。吃过早饭，他们返回去与大家一起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等待着。

　　早晨九点多钟，暴雨变成了毛毛细雨，又过了大约三个钟头，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也开始慢慢地放晴。这时，那个日本大兵来到女大学生面前，高兴地告诉她们，你们可以去北平了。正当大家莫名其妙的时候，广播里播放了一个消息：乘客可以乘船离开火车到前面的车站上火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大家看到从远处划来了十几只船。列车长开始动员乘客拿好行李准备上船。

　　舜瑶与同学们随着指挥从车厢向外边走，她们穿着旗袍，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子往船上走去。这个时候，那个学生兵跑上前来帮助她们把小行李从火车上一件一件地送上船。就在小船即将离开火车的时候，他挥动着双手喊着：“再见！再见！”小船上所有的姑娘们也都摇晃着手高声喊起来：“谢谢你！谢谢你！再见！”

　　日本大兵在车厢里为带婴儿的母亲端过水，也曾搀扶老人走到厕所，还为大家打热水，如果他脱去军装，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大兵的行为让舜瑶感到难以理解，日本人之间竟然有如此的不同。

　　船是临时为接送客人所用，一只船上可以坐二十几个人，它把乘客送出天津站，在另一个小站，这些乘客乘上了去北平的列车。当姑娘们到达北平车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大家忘记了辛苦与疲劳，她们随着人流涌出车站。

　　湛蓝的天空，干燥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秋风，看到不同于小城的街道，女孩子们高兴地欢呼起来：“北平，真美！真大呀！”

　　看着北平城，舜瑶有些激动，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波涛，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