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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斯丽一阵心慌,她不敢说瞎话,可又不敢照实说,她用求助地的眼神看着丈夫。祥涛一向柔和的面孔变得暗淡起来,那双眼睛从镜片后边发出的光芒令斯丽感到可怕,她不敢正视他们母子,喃喃地小声说:“妈,我去拔牙了。”

  

  此话一出口,母亲也终于丢掉了那温和的面容而大怒起来,她的声音不高但却很严厉,她看着儿媳的脸,心疼地对她说:“哪家的媳妇敢在月子里跑出去拔牙的?你还是护士,这点事情都不懂吗?要知道,你那颗门牙是直通脑门子的,在我们乡下,这颗门牙是绝不能轻易动的。”说完,母亲流下泪来,她此时的心情就像万只黄蜂蛰了一般地疼,她责怪自己没有做好婆婆。房间里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母亲慢慢地转过脸,面带愠色朝向月儿:“看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糟糕,连一个人也看不住!”月儿跟随母亲近二十年,这还是她第一次挨母亲的数落,她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祥涛低声对母亲说:“妈,这不怪月儿。”

  

  斯丽深知自己捅了篓子,那种贵夫人的任性与高傲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此时,她被恐惧、自责和懊悔缠绕着,开始抽泣起来。岳翔似乎被周围的动静所打搅,他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斯丽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圆润起来的嫩脸,忽然找到了一个借口,她指着儿子说:“如果这孩子总是在哭,我也不会离开他的,都怪这个孩子,生下了他,我的牙就开始疼。”

  

  母亲没有再说话,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气地从楼上走下去,吩咐厨房做莲藕汤给斯丽送上去,并让祥涛赶快去找老院长。

  

  老院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山东人,年轻时曾经在执政府的部队里当军医院长,常年跟随部队转战南北,他四十多岁的时候离开了部队,在小城开了一家诊所。他出身中医世家,医道好、信誉高,深受市民的爱戴。他来到这里开诊所,人们便称呼他为老院长。

  

  老院长为人厚道谦逊,待人和蔼,从来也不会拒病人于门外。母亲是老院长的常客和挚友,这完全是因孩子多而带给他们的缘分。母亲因为没有医学常识,丧失了三条孩子的性命,从那个时候起,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地出生,她服用老院长的药来保胎育胎。每一次生完孩子以后,母亲都会请老院长来家里给她开几副滋补身体的方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又请老院长为自己开出让女子保持青春的祖传秘方。所以,在母亲的身上蕴藏着充沛的精力。

  

  老院长来到霍家,看过斯丽的病后,为难地告诉母亲:“老姐姐,大少奶奶拔过牙的地方已经发炎了,我这里没有消炎药,我看呐,马上住进医院治疗吧!”

  

  当天晚上,斯丽就开始发起了高烧,她的脸因为拔牙而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祥涛一直守在她的床边,整宿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当母亲带着伙计要去早市的时候,祥涛慌慌张张地跑下来。母亲见状便知道情况不好,她上楼,看到斯丽的脸被烧得通红,再摸摸她的身上,母亲吓得语无伦次了:“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我看只有马上去医院了。”斯丽被烧得昏迷过去了,体温已经过了四十度。母亲让祥涛立刻去叫车子。

  

  斯丽被送到那家美国人开的医院,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当时最好的退烧药并打了消炎针,经过一阵忙活,烧总算是退了下来。母亲松了一口气。祥涛看到妻子已经退了烧,就又回到了店铺。

  

  店铺总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因为它的皮鞋出了名,这个季节,不少北方商人就开始到这里来定做冰鞋了。所以,“天鹰”从来没有淡季。祥涛把整个心思全部放在了买卖上,他认为妻子的病再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可是,情况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斯丽仍然没有好,高烧退下去又烧上来,反反复复,医院只好给她输液。

  

  在医院,斯丽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状态里,整日昏睡。医生告诉祥涛:“霍先生,你太太在拔牙时,一是受了凉,二是那家医院没有消好毒,伤口发炎了。”

  

  祥涛回到家,把大夫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知道,这是月子里中风。对于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来讲,拔牙就是往产妇的碗里放毒药。

  

  昏迷伴随着斯丽,她开始吃不下东西,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快速地消瘦下去。那张曾经被姑娘们羡慕的年轻美貌的面孔,一天一天憔悴。母亲为了让斯丽能好起来,用上了最好的滋补品。祥涛每天忙完店里的事情,就整宿地守在妻子的床边。

  

  有一天,舜瑶带着几个妹妹去医院看大嫂,走进病房,她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躺在床上的人竟然是她们的大嫂。

  

  斯丽滑润细腻的皮肤,白皙光泽的脸,早已荡然无存。她们见到的是面色黄里透青,青筋暴露,骨瘦如柴的大嫂。再看大哥祥涛,那张帅气风华的面庞上,挂着几分忧愁和疲惫,表情充满了懊悔。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黯然无光。他的头发蓬乱,西装皱皱巴巴的。除了叹气,根本不说一句话。

  

  病房笼罩在焦急,忧郁和痛苦中。妹妹们围在大嫂的病床周围,关切地盼望着她能够早日康复。

  

  斯丽虚弱地看着妹妹们,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她后悔当初没有听婆婆的话,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自己不仅仅是吃了亏,恐怕连命都要搭进去了。看着眼前几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们,她拉起舜瑶的手,含着眼泪无力地说:“妹妹们,你们长大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可一定要听话呀,月子里千万不要乱跑,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这是老规矩,不能不信呐!”听斯丽这样一说,几个妹妹们难过地哭了起来。

  

  岳翔一天比一天长得可爱,有时家里的人会在斯丽情况好的时候,抱他去医院让斯丽见一见。可是,斯丽连抱儿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每一次见到儿子,都会增加一层辛酸。到了后来,她甚至不想再看到儿子了。

  

  岳翔出生一百天后,霍家父亲和母亲为长孙办了百岁宴席。母亲天天在自己的房间里为儿媳祈祷,让岳翔早日得到母爱。

  

  可是,斯丽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她感到自己的病已经无法治愈,5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她要求丈夫把自己接回家去。

  

  在那仍然散发着新婚气息的房间里,斯丽感到特别亲切。她是这里的主人,她拥有女人所羡慕的一切。而当她意识到生命就要完结的时候,她释然了,她不再需要什么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和丈夫多待几天,再多看看自己的这个家。

  

  回到家没有几天,斯丽就不再进食了。她干裂的白嘴唇,失血的脸煞白煞白的,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母亲请老院长看过以后,他一脸无奈,示意母亲准备后事。

  

  斯丽感到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她只想跟母亲说上几句话。当母亲坐在她身边的时候,斯丽用她那干瘦如柴的双手握住母亲那双温暖的手。母亲看着她,难过地抚摸着这双曾经丰润光泽的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自从斯丽嫁到霍家,母亲就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给了她很多关怀和家庭温暖,但母亲并没有像管自己的孩子那样絮叨。母亲很是后悔,她怪自己没有反复叮嘱儿媳,在月子里要忍受一下。她觉得说得太重,会给儿媳一种受婆婆管教的感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母亲知道斯丽有话要对自己讲,于是,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斯丽,深情而又悲伤。

  

  每当看到母亲那慈爱的眼神,斯丽都会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告诉母亲。现在,尽管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但她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是带着凄凉的微笑。

  

  母亲强忍着悲伤,对她说:“孩子,妈没有把你照顾好,我对不起你的父母呀!我已经派人去把你父母接来了,孩子,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呀!”

  

  这个时候,斯丽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她艰难地张开嘴,断断续续地说:“妈,很久以来我都想对您说,您待我胜过我的父母。我没有为您做什么,反而让您替我担了那么多心。我知道我犯了毁我生命的大忌,请您饶恕我吧……”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的翔儿,我的翔儿,……他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妈,请您多疼疼他吧。拜托了。还有……还有……涛,涛,涛,他是个好人,他还年轻……年轻……妈,若有合适的姑娘,您一定让他再成个家。我真的不放心他们爷俩。……上帝!上帝!保佑他们父子吧!……”她停了一会儿,边喘着粗气,边继续说。

  

  母亲见状,马上让月儿把岳翔抱到斯丽的面前,可是,斯丽却把头转向了一边,眼里流出一串痛苦的泪珠,嘴里讷讷地说:“抱走吧,我不想见到他。”

  

  她不想再看到儿子了。这个儿子的出世,没有让自己幸福几天,是这个儿子把自己送进了医院,又是这个儿子让自己无法与丈夫生活在一起。突然,她又把头扭向儿子一方,眼睛里带着泪水也带着怒气,她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岳翔的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个不停,他看到斯丽的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突然大哭了起来。斯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母亲让月儿把岳翔抱走了。

  

  过了一会儿,斯丽喘着粗气,睁开眼睛,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的嘴唇上下碰撞着,却听不到声音,嘴慢慢地最后张了一下,便开始向外倒气了。祥涛“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大声地呼唤妻子的名字:“丽!丽!你看着我,看着我呀!”他的声音带着绝望和撕心裂肺的悲哀。

  

  突然,斯丽又睁开了双眼。祥涛一下子扑到她的身上,大声地喊着:“丽!丽!你醒一醒,看看我,看看我吧!”斯丽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用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从她的喉咙里向外道出了她一生中最后的心声:“涛,谢谢你。……你对我这么好,原谅我,事情做得这么糟糕……你给了我这么多……本该与你同……同,可……可是……我,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这个孩子……你,你要把他抚养成……成人……呐!……亲爱的……上帝,上帝会……会帮助……你……你的……”她抬起干皱的眼皮,缓慢地用她那残存的一丝力气,摸了摸丈夫的手,最后,将脸转向母亲的方向,用没有视觉的眼睛望着母亲,慢慢地不情愿地合上了眼睛,一道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祥涛握着妻子的双手,他的头深深地埋进妻子的胸前,不停地摇晃着斯丽那逐渐开始变得僵硬的躯体,大声地呼喊着:“丽!丽!你别抛下我们父子!你再看看我吧!我的丽呀!”他痛苦绝望的哭声,让整个房间充满了将要爆炸的悲哀。

  

  斯丽没有再睁开眼睛。

  

  看到大儿媳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母亲早已泪流满面,她读懂了儿媳最后的眼神。这个时候,岳翔躺在小床上正睁着大眼睛看着大家,看到孙子可爱的模样,母亲更是心碎不已。她走到小床前,用自己的双臂抱起了长孙,用她那祖母加母亲双层的爱把脸贴在了那张嫩嫩的小脸上:“我的儿呀,我的孙呀,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谁也不敢欺负你的。”说着,母亲竟然“呜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祥涛早已泣不成声:“这孩子,这孩子,不能没有妈呀!你甩下我们爷俩,以后可怎么办啊!我不能没有你呀!”他双目呆滞,脸上的皮肤僵硬灰暗。他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甜蜜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却又迅速地结束,妻子走得太突然,太快了!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祥涛的房间,看到了这一切,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把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紧紧地抱住了长子正在颤抖的身体:“孩子,你可要挺住呀!这几天,店里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啊。”父亲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霍家父亲是一个很少露笑的男人,但斯丽却给他带来了不少欢乐。儿媳那声甜甜的“爸爸,快尝尝我烧的菜”,让他的脸上立刻就挂满了笑容。他从车间里走出来休息,只要碰上了斯丽,就一定能喝上儿媳亲自为自己泡好的茶水。斯丽不同于自己的女儿,她活泼,但却从不失礼。她热情,却从不过分。她和长子让霍家的生活从一种呆板的格式里走出来,他们给家里带来了新的空气。看到大儿媳过世,父亲的心情同样悲痛。他抱着儿子的双肩,要把父爱传给儿子,让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1937年春末,斯丽离开人世,这一年她才二十四岁。她带着终生的遗憾离开了充满光明的人间,为丈夫留下了一个儿子,也为母亲留下了一个孙子。

  

  斯丽的父母从乡下赶到小城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刚刚合上眼睛,这让他们老夫妻痛不欲生。

  

  斯丽的去世,给霍家罩上一层阴影,祥涛整日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

  

  自从妻子去世以后,祥涛开始疯狂地工作,每天关门以后,他便独自去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就是母亲打发人把他从酒馆里搀回家。

  

  霍家父母并没有去阻止儿子的不雅行为。有很长一段时间,祥涛没有跨进自己的房间,而是在客厅里度过漫长的夜晚。他闲下来的时候,经常会疼爱地抱抱儿子,但更多的时间,岳翔都是在母亲的怀里酣睡。

  

  母亲的心情也随着儿子而沉痛,她把长孙当成自己的儿子。其实,她最小的儿子祥波只比长孙大两岁。母亲走到哪里,都把长孙带在自己的身边,一步也不分开。每当儿子孙子同时哭闹的时候,母亲会用自己的奶水先喂孙子,然后再去喂儿子。虽然,两个孩子的辈分不同,但都是吃母亲的奶水长大的。在岳翔的身上,他得到了双倍的爱,母爱和祖母爱。

  

  霍家刚把长媳的丧事办完,小城又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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