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秋天，祥涛考取了上海圣约翰大学的经济金融系，主攻金融经济学。他纯正流利的英语和优秀的学习成绩获得了教授们的赞扬。上海的建筑让他大开眼界，相比之下，小城似小家碧玉，而大上海则像大家闺秀。在大学，祥涛交了几个知己朋友，他们来自于商人之家，既有银行行长的儿子，也有汽车行老板的儿子，他同时还结识了一些社会名流为知己，为“天鹰”的将来又铺好了一条路。

　　祥涛一米八六的身高，一丝不乱的偏分头，白净的四方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宽宽的前额下，一双眼睛放射出男人特有的深沉目光，成年男人那种坚毅的棱角已经逐渐在他的脸上形成，他的气质与谈吐显露出商人的味道。上等笔挺的西装口袋上别着一只派克五十一型金笔，受到良好教育的熏陶和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使他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公子哥，英俊潇洒。

　　在大学里，祥涛越来越受到女孩子们的青睐。不过，他从不会在意那些表示友好的眼神，任何一个来自于女方的邀请都会被他委婉地谢绝。

　　舜瑶是一个爱冒险而又大胆的女孩子，她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她跟二弟祥润因只差两岁的缘故，相处得很密切，姐弟俩也谈得来。一次与小朋友荡秋千的时候，舜瑶站在后边，小朋友坐在前边，秋千荡到高空时，坐着的小朋友的屁股突然向后一顶，她没有扶牢，从空中狠狠地被甩到了地面上，将一条胳膊摔成骨折，不得不在家休学一年。而祥润则因早上了一年学，使姐弟俩在小学五年级时成为同班同学。

　　小城的山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时而是石子路，有时还要走一段沙滩，每一次他们去学校都要往返走四十多分钟的路，这种不得不走的山路，练就了舜瑶壮实的双腿。

　　每到夏天，海内外的游人都会大量涌进小城。在海边上，到处可以看到游泳的男人和女人。不过，霍家却有一个规矩，家里的女孩子绝不能穿着游泳衣下海里去。父亲认为，女孩子的衣着穿戴绝不能露脖子露胳膊露腿，有钱人家的孩子穿旗袍，两个侧面的开口，不能超过膝盖，女孩子也不能穿裤子。作为良家女子，穿戴一定要矜持。所以，霍家的女孩子，成长在海边，却不会游泳。所幸，父亲并不介意女孩子去海滩上玩儿。

　　大海展示的魅力，不光是碧波荡漾的海水和温情的海风，有时，它也会怒涛澎湃，但当它风平浪静时，海滩上会留下来各种趣味横生的贝壳、小鱼、蟹子和蛤蜊，吸引了许多孩子们。

　　这一年暑假，舜瑶刚好九岁。一天下午，她做完功课后，得到母亲的许可，便与几个小朋友去海边玩儿。此时，正好是退潮，奇奇怪怪的礁石显露在外边，从上面爬出许多小螃蟹和踞在上面的蛤蜊，还有很多小鱼在一洼一洼的海水里游来游去，特别招人喜爱。小孩子们为之而兴奋，忘乎所以地埋头拾着自己喜欢的小东西。舜瑶虽然经常从海边经过，但却从来也没有在退潮的时候玩过，所以，沙滩上的小动物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比别人更贪婪地捕捉着它们，手里的小布包渐渐地满了起来。她美滋滋地想，多捉一些回家，母亲就可以做一锅鲜汤了。

　　她忘记了时间，也没有发现周围的变化。她捡呀捡，海水向上开始翻腾起来，发出了拍打岩石的声音，天空昏暗下来，云层越压越低，天色也越来越阴沉。当舜瑶准备转身向另一块岩石上迈腿的时候，突然，她发现了那块突起的岩石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她再向其他的地方望过去，周围变得可怕起来。她脚下岩石的周围翻起了小浪花，并快速地向上蔓延着，四处的岩石陆陆续续被海水吞没，她脚下瞬间便只剩下立足之地了。海面上开始刮起了风，海浪冲撞着岩石并发出吓人的声音。她奇怪，那些小伙伴们都去哪里了？她向沙滩上望过去，只见有的孩子正从海水里向着岸上爬去，有的则正从岩石上跳下来，游向沙滩，还有的孩子正在朝她招手。舜瑶看看自己，她离沙滩最远，忽然，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别太贪玩儿了，涨潮前可别在岩石上。”啊！此时，正是涨潮的时间。

　　她立即慌乱起来。面对逐渐变得浑浊的茫茫大海，她真的傻眼了。她朝着沙滩大声地呼叫着：“救救我！救救我呀！”她看到沙滩上的孩子们朝她招手，并传来喊声：“快回来！快回来呀！”天空由淡蓝色变成了深灰色，海水也由湛绿色变成了浑黑色，眼前的情景立刻让她恐惧起来。她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救自己的。她们拾东西的地方不是海水浴场，来这里玩儿的全是孩子。她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心想，不是海水吞没自己，就是自己游向沙滩，别无他路。一向不信上帝的舜瑶，此时，双手合拢，嘴里念着：“我的主啊，请你伸开你那慈爱的双臂吧，把你的孩子从海里救出去吧！保佑我！”就在海水冲向她脚下的一刹那，她憋足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跳进了不知有多深的海水里，海水一下子就没过了她的头顶。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磕磕碰碰地喝了不知几口苦涩的海水，用双手拼命地捣腾着，终于，从没过头顶的海水里露出了脑袋，艰难地走向了沙滩。

　　她成了一只水鸡，旗袍紧紧地裹在身上。回到家，母亲看到她这副模样，心疼地责怪她的大意。她的窘态却又被父亲碰上了，父亲见此大怒起来，从不对孩子发火的父亲，竟然在门厅里大声喊了起来：“一个女孩子跑到海里去玩儿，衣服箍在身上，成何体统！”舜瑶低着头，身体哆嗦哆嗦颤抖不停。

　　父亲不喜欢自己家的女孩子去那种地方玩儿，尤其是穿着旗袍在海水里泡着，绝不是他家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父亲从乡下来到城市，他不喜欢小城女洋人那种开放的穿戴，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儿女都能遵守老一套的严谨穿戴习俗。他以为，去海边玩耍是一种不雅观的行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端庄大方，不能有任何轻浮的做派。

　　从那以后，父亲规定家中的女孩子绝不能去海边玩耍。母亲虽然不说话，但也觉得丈夫的规矩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作为家庭主妇，以丈夫为中心是天经地义的。

　　暑假里，瑞芬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帮助父母照看弟弟妹妹们。有一次，她跟母亲聊天的时候，流露过想去北平念高中的想法。但看到大哥去外省市念书，家中又有弟妹，于是，她没有再跟母亲提起此事。

　　小城的学潮及罢工运动一直没有停止过，警车呼叫、抓人、通缉，城市笼罩在令人揪心的气氛里。

　　父亲一直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卷入到这些不知名堂的运动中去，他特别嘱咐大儿子，在大学只管念书，不要过问政事。而对于逐渐长大的其他子女，他主张去教会学校是最安全不过的念书地方。

　　1928年初夏，霍家父亲和母亲开始关心大女儿瑞芬念书的事情了。有一天，母亲把瑞芬叫到自己的房间，询问她打算去哪所学校念高中。瑞芬支支吾吾地说，想去北平念书，说完以后，她发现母亲用一双惊讶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有些慌乱，赶忙把话岔了过去，红着脸说：“妈，其实，我也是说一说，您别往心里去。”

　　来“天鹰”做鞋的客人不是身穿西装、长袍的绅士和商人，就是身穿裙装和和服的外来女士，也有当地有文化家庭的主妇及小姐们。由于父亲的为人和母亲的好客，很多客人做完鞋后，还要跟父亲聊上几句。如果是非常熟悉的客人，赶上吃饭的时候，母亲一定要留他们吃顿饭的。母亲并没有因为忙和来往不断的客人而忽略了大女儿的想法。

　　当学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母亲把瑞芬叫到身边，慈爱地望着她，温和地问：“孩子，你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我？”瑞芬回避着母亲的目光，低着头，小声地说：“没什么，妈。”

　　母亲有些嗔怪地问她：“你快要中学毕业了，想去哪所学校可要跟你爸爸早说呀！”母亲含笑地等待着大女儿的回答。瑞芬没有说话。

　　母亲接着说：“你不是跟妈说，你想去北平吗？这是件好事情。为什么不好好跟妈说说呢！你爸爸也一直等着你的话呢！”此时，瑞芬的脸红了起来。

　　在瑞芬的心里，父亲是一个神圣的人，他从来不笑，也很少跟孩子们说话，家中一切都由母亲去安排，父亲则是立规矩的人，所以，她害怕父亲那张没有微笑的脸。而当母亲提及父亲已经在关心自己上学的事情时，瑞芬的心里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紧张地注视着母亲。

　　母亲安慰她说：“孩子，不要把你爸爸看得那么可怕，其实他每天都在关心着你们，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好爸爸。”

　　母亲对孩子们说话向来细声细语，从来不大声斥责。她支持孩子们的每一个正当要求，尤其是会满足孩子们在学习上的所有需要。她和丈夫在生意上的默契配合，在家庭中所分担的角色，成为这条街上的楷模。

　　母亲与瑞芬谈过话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傍晚，母亲把瑞芬叫到了客厅。当瑞芬走进去的时候，看见父亲也坐在那里，她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她知道，只要父亲坐在客厅里，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瑞芬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显得有些慌乱。母亲温和细声地对站在前面的大女儿说：“孩子，你不是想去北平念书吗？我跟你爸爸商量了，我们答应你。”瑞芬听到母亲说出此话的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通红了。

　　看到女儿的窘态，父亲的表情变得亲切起来，他说：“孩子，念书又不是坏事，能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又有什么不好呢？去吧，孩子，爸爸支持你。”

　　一股暖流顿时涌遍瑞芬的全身。父亲豁达大度，母亲善气迎人，让她欣喜若狂，她一下子扑向母亲的怀里。母亲用一种责怪的口吻说：“瞧把你吓得，为了念书还这么扭捏，哎，妈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娃去北平。”

　　父亲也在一旁说：“是啊！眼下到处都在闹运动，北平更是不安静呐。孩子，你去北平可要好好念书啊！”

　　瑞芬感激地望着父亲，使劲点着头。她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去北平上学了。

　　“天鹰”已经进入了一个为孩子们的教育投资的阶段。父亲明白，十个孩子的教育需要雄厚的资金，往长远打算迫在眉睫。他开始把眼光瞄向小城周边的城市，他最盼望的就是长子快快完成学业。

　　可是，就在母亲为瑞芬准备行装的暑假里，店铺发生了一起震惊世面的大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