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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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记住的却是一个无名的女孩,或者说她有名字,而我不知道或者没记住而已。
记不住并不表示我记忆力差,从另一方面讲,更说明她的普通和无处不在。她的音容很普遍地存在我们的记忆和现实里。没有必要专门地去记住什么,记住了就记住了,没有记住就没有记住。
那已经是考试过后了。赵明很顺利地接替了父亲的工作,他很悠闲。
我好像也很自以为是地问过赵明是否想考出去的这类的问题。他好像回答说:“我是考不出去的。”
我说:“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我们班最多有五个人能考出去,怎么可能会有我呢?”
我没有话说,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毕业时的考试情况也证明他是对的。事实是:我们三十多人的毕业班,不到二十人参加考试,七人重新去读初二,准备来年再考,一些人为了省考试的费用提前回家去了,因为我们要到县城去考试,要在县城找吃住的地方,这可是真正的不容易的事。
考试那几天,我们都是吃米线。具体到我自己而言,母亲为我准备了十六个煮熟了的鸡蛋,拌在米线里吃可以增加营养。还有十元钱,和赵明、石头,还有其他同学一起,住宿在县城某所中学附近的小招待所里,五元钱一个床位,每一张床上都挤着两到三个人,很难睡好觉。
考试结束了,我们为了表示庆祝,几个人壮着胆子到一个叫什么大楼的餐馆——如果你当时在街上,看到几个脚上沾满泥巴,身上满是泥点,眼光怯怯地,四外张望的那群人就是我们——我们围在一张桌了边坐着却不敢点菜。最讨厌的是我们那个地方点菜是看菜点菜,一排洗好的菜摆在那里,都是平常的小菜,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而且还要说出自己的做法,是煮汤还是炒什么的,而不是看菜单点菜。这本身是说明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好菜,但却为难了我们,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些菜是多少钱,也不知道那些菜要怎么做。餐馆的老板催了我们好几次,我们在桌边推来推去,还是不敢上前去,因为没有谁在这些地方吃过饭。最后,在众人的推动下,我心里惴惴但又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拉着赵明走上前去,只可惜什么也没有点我们又回来了。
我相信我以后出现的虚荣一定与这次遭遇有关。
我们回到桌边时,听到有人说:“这些山包子!”
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但我们都装作没有听见,这说明我们还是有一些“成熟”了。当然也不知道这种成熟有没有意义。
后来我们还是吃上饭了,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过来说:“你们要做多少钱的饭菜?”这个问题比较直观明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小心地说:“十六块。”
我们害怕这么多人,人家不做十六元的饭菜,还好,那餐饭吃得很不错,四个菜,酸菜炒土豆片、素炒莲藕、炒鸡蛋、炒肉片,一个苦菜汤,还有一大盆饭,我们算是真正地下馆子吃过饭了。饭后,我们每人凑了两元钱结账了事。出门后,我们才讨论说:
“这些菜,成本最多三块钱!”
“人家馆子里就是要这样!”
“但也太黑了!”
“就是!”
再后来,二十多个参加考试的人中,有一个女生考到师范学校,这是我们最为理想最为直接的出路,因为师范学校毕业就可以当老师了,与种地相比,那是很清闲的工作了,而且读书时学校有补助。
这位女生就是格格。
还有三个被高中录取,我是其中之一。其他的,都像来时一样,悄悄地消失于茫茫的山林中去了。
我和赵明去到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家时,她已经退学在家一段时间了,所以她也就没有参加考试。
其实在考试之后还能这样做是比较奢侈的,因为对于其他人来说,似乎已没有这种奢侈的“资格”了。我们能够这样,是因为我顺利地升上高中了,而赵明也即将成为一名有公资的人员了。
对于这个女生的退学,我们是司空见惯了,当然她或者我们都没有悲天悯人的表现。这是我们存在的真实状态,我们很自然地面对着这些,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错。
当然,外界猎奇的人们看我们这种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能把无处释放的同情无端地照耀给我们,摆布我们拍几张照,录个片子,写些很高尚的文章,谈感动,谈心灵净化,好像因为我们不一样的生活就能改善别人的肮脏似的,很是把我们当成了“心灵”的抹布。
赵明跟这个无名女孩是好朋友,赵明很喜欢她,于是他约我一起来看她。
她所在的这个村叫大人坟,据说是一位什么像样的人物葬在此地而得名。
我们到她家时也确实太晚了,可见路途是遥远的,要不然从午饭后怎么能走到天黑?
快到她们家时,没有一点亮光,路已经看不清了,我们用手从树根下摸了一些落下的松针,点燃了照路,但黑暗太浓厚,照不开,而且害怕火星四溅,引起山火,还是只得摸黑前进,那感受,绝对是盲人才有的。
后来就看见隐约的灯光了,高兴地跑,结果摔倒在山脚下的一块稻田里,满身是泥。到村里时有人带路,我们才狼狈地找到她家。只有她的两个弟弟招呼我们,她和父母都不在家,帮村里人办喜事去了。
由于村子小,一家有事,全村帮忙。
我们在她家的火塘边坐着。她家的房子是新盖的,共三间一楼一底的瓦房,用合抱粗的松木支起房架,墙是土基彻成的。
跟他们交谈,知道他们中大一点的念小学五年级,小弟弟念小学三年级,都要到邻村去念书,到邻村不远,只有三公里山路,但每天起床也要特别早,披着一身月光去学校,回家吃饭,一天往复两次,感觉有些累。
但他们不会说累,在这里,读书是很清闲的事。
无名女孩大一点的弟弟很有主见,他把火塘里的火拨得很旺,给我们烧着水,就跑去叫她姐姐了。她小一点的弟弟则坐在火塘边,脸被火光映红,把课本放在火塘边的小木凳上,看样子是在写作业。按他哥哥的吩咐,拨着火,睁着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不时地偷看我们。
我笑着逗他:
“喜欢读书吗?”
“喜欢!”声音像蚊子一样。
“学习好不好?”
他有点害羞,想必学习不错。然后,他跑去从后墙上取来一个书包,翻出一个数学作业本,给我们。我们翻看,老师的红勾很多,就夸奖他:
“你学习真不错!”
“没有姐姐学习好!”
小家伙还挺谦虚。
一会儿,她姐姐回家了。我这才认真地注意到她,穿着洗得很干净的碎花衣服,头发还是扎两根辫子。
她一进门就忙着招呼我们:
“是你们来了,我还以为是谁呢?”
她快乐活泼的样子,很有主见。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是她的伙伴,很羡慕地望着我们,大概因为我们是“读书”的吧?
她的弟弟没有找到她,原来她和伙伴正在帮办喜事的人家为远方来的客人借被子。我们这里都是这样,谁家有喜事来了远方的客人,村里人都要帮着招呼,不然主人家是没有多少条件的。
她转过头去,对伙伴说:“你先去别人家拿被子,我家有客人!”
那个姑娘走了。
她弟弟也喘着气回来了。
那是一个令人无法忘怀的晚上。我们围着火塘谈学校生活,谈以后的打算,谈我们美好的未来……
细节已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但氛围却是永远留下来了。想一想吧,在一个被大山层层叠叠包围着的一个小山村里,在某间散发着松香味的房子里,三个年轻人围着很旺的火塘畅谈人生,怎么说也该是诗意的啊!
再后来,她的同伴又来叫她,说要去抬豆腐了……她还是没去。
她找出一个大大的塑料封面笔记本,要我和赵明每人抄写一首歌词在上面。
我们那个时候分别留恋流行这个,而且好像也是我们最难记的记忆。
然后她去收拾床铺,把她家唯一一张大床──她父母睡的,收拾给我们住。
赵明先抄了,在火塘的映照下,他伏在小木登上,认真地抄写着。他抄写的是《小草》,是已经流行过的歌了,但那时赵明经常哼它。他一边抄一边轻声地唱: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
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风啊春风,
你把我吹绿;
阳光啊阳光,
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
你哺育了我;
大地呀母亲,
把我紧紧拥抱……
我现在电脑上敲打这首歌的时候,我很难受,但当时我没有。当时我在干什么呢?我在想我记住了哪一道歌?由于我没有什么途径学唱歌,所以没有太多的记忆的储备。但我还是记起一首来了,是我从独行侠的本子上抄了的,《大约在冬季》。记住了,就很认真地写在那个笔记本上。
我们留给她的就是两首歌词,她很满足。
坐在旺旺的火塘边,想到这一生也许再不能碰面时,我们都有些伤感。
她的两个弟弟则在好奇又认真地辩认着歌词。
她把床铺整理好了。
这时,有人又来叫她。
她交待她的弟弟让我们洗好脚先睡,就出去了。
我们教她的两个弟弟写作业。夜比较深了,我们只好先去睡。
他家五口人睡什么地方呢?
那晚我的情绪一直莫名激动,在床上醒着。外面远远的有许多说话声,隐隐约约。
都快后半夜了,门吱地一声开了。她的父母回来了,沿着我们床头的小梯子上楼去了,楼上的圆木还没有固定,咕咚咕咚地响。
她没有回来,我知道她要熬夜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睁开了眼睛。赵明还在我身边呼呼睡着,说不尽的香甜,我独自起身,去迎接那婉转的鸟鸣。
夜的浓度渐渐消褪,山依然是黑暗暗地包围着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山村,不过大山上面的天空,渐渐地由暗青色而朦朦地亮起来了。
山村太宁静了,那宁静还没有被打破,还很浓重,哪怕是清晨。公鸡鸣起来了,众多不知名的鸟鸣声也响起来了,在宁静的底板上划出有力的一刀,静谧有了缺口。
当天,按理她们一家人都要到办喜事的人家去吃饭的,因为我们,她嘱托她妈妈,一个勤劳善良的山村妇女给我们做饭,让她弟弟带我们到河滩上去看风景。那景色自然很迷人了。
我和赵明吃了一顿腌菜炖腊肉,还有晾干的菌子之后,踏上了的归程。
那时已经是雨季了。梅雨笼着远山近水,怎么看都是朦胧的。
在路上,我们又看到许多光着脚丫的孩子往那个叫学校的地方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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