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包办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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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爱情和文学之外,还有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也在我们这里发生,那就是包办婚姻。
包办婚姻在我们这里有时候还是存在的,至少在十年前还是有相当的市场的,尽管可能有自由恋爱的爱情或者唱歌唱出来的爱情,但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在我们这里也是这样的,天下的道理好像是通的。
刘平就被包办婚姻所折磨。
在我们的印象中刘平很喜欢读书。
初三时,他弟弟读初二,他们两人就住一个床位。由于我住他的对面,我很快就注意到他情绪的低落,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因为我们刚上初中时,他曾和我们几人一起在山上烧包谷和土豆,那时的他,笑咪咪的,有时还会打趣几句,与现在完全不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总被他辗转反侧所带来的吱吱声吵得睡不着觉,于是我不断地咳嗽提醒他,但他似乎并不在乎,继续他的辗转反侧。而他的弟弟似乎睡得很香。
那时,我们宿舍里的很多人都因此睡不着,当然也可能有别人的原因。于是,我就非常向往初一初二时的地铺,因为地铺确实没有一点声音,除了我们睡着后的呼噜声。
更明显的是,我们在这个阶段的神经确实脆弱了,一点点声音就使人睡不着了。有一些人甚至因为睡不着而经常起床到外面去散步。有一段时间我也会加入这个行列,可是散完步之后还是睡不着。
有人知道,那就是神经衰弱。
刘平生活中好像没有什么很要好的朋友,因此,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三番四次地对着我哀叹他的痛苦以及他没法活下去的种种理由,但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他从小就有了“媳妇”,什么事都要考虑以后的婚姻问题。
时间一长,我就发现他其实很喜欢说话,而且无论什么事他做不到的时候,他都会搬出这“包办”婚姻的苦痛来搪塞,简直是哭天抹地的。为此,好心的赵明还劝我离他远点。
在初三之前,我并没有觉出刘平有多大的不幸,他自己也没有觉有多大不幸。
没办法,我也就尽量回避他了,不然,明明清朗的天气,山风呼呼吹过,一时间,就会有阴雨的沉闷和压抑,或者你明明正在看着的山花也不再红艳不再对着你微笑了。
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讲往事了。因此,当他独自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我们却在另一个地方居然不知趣地大声说笑;当他需要倾诉的时候,总没有人主动向他问寒问暖表示同情;当他无事非非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们居然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
想必没有多少心计的我们不会有意识地去回避他的,我们只是自然地选择着我们的喜好,还没有能力去分担别人的东西,而且我们也分担不了。
我后来了解到,他确实在邻村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那时他大约五岁。据说是他略懂医术的父亲去邻村一户人家医牛,聊得高兴,顺手攀了个“亲家”,两个小孩的命运就奇妙的联系在一起了。
在我们这里,订婚之后,每年中秋、春节的前夕,未来的女婿都要背个背篓,里面装一些月饼和酒肉之类的物品,到“媳妇”家去“送节”。送节是我们这里的风俗,男女双方订婚之后到结婚之前的若干年或十几年间都要进行,目的是为了加强联系。
刘平已经有十二个春秋是这样度过的了。
开过年就是初三下学期,刘平更是不放过我,反复跟我详细地描述他新的抗争的故事,一次又一次,我感到差点就变成他了。
他说以前他并不以为然,反正女方家对这位未来的女婿是比较满意的,他去的时候,也不会刁难他。而他未婚妻呢,则会忙里忙外,有些害羞,不跟他讲话。吃饭时也总是静悄悄地躲在昏暗的灶房里,吃得不声不响,悄无声息。
“小英啊,出来外面吃!”她母亲总是这样叫。
“哎!”回答声总是怯怯的。
未婚妻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以致于他总是没能仔细地看过她。
那个叫做小英的女孩却能在暗处仔细地观察他,脸上有时表示幸福回味的红晕。
那女孩我见过,长得壮实,比瘦弱的刘平是有些反差,但谁会注意呢?
他说春节前,他又被父母指使着去帮小英家干活,那天挑完了牛圈里的粪草,未来的岳母和小英为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读初三了?”未来的岳父给他夹了一筷子颤悠悠的肥肉,明知故问。
“嗯。”他不敢抬头,有些紧张。
他也对那块肥肉不满,但无法发作,只好一口吞下去,满口油汁,腻得要吐,连忙扒上几口饭,算是没出丑。
“准备考什么学校呢?”又一块硕大的肥肉,未来岳父是有意的。
“不知道能不能考起!”刘平很老实,只是那块肥肉他再无法一口吞下去了,又不好丢掉,就放在碗的一边。
“要注意身体,山里人没有身体怎么干活呢?犁田耕地的,都要使劲的啊,对吧?”
他满脸通红。
“你跟小英的事,我和你父母都商量过了,年龄也不小了。”
他的头埋得更低。
“我想还是跟你商量一下。”
……
不知道那餐饭他是怎么吃下去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放下碗筷的,只听到那个叫小英的女孩在收拾碗筷的时候轻轻地对他说:“那肥肉吃不下就算了!”
他放下还有一块肥肉的饭碗,只想撒腿就跑,但他不敢跑。
我以为刘平说完这些就会好一些,没想到他还是紧紧抓住我,非要我陪他到山上去逛一逛,他还说:“我都快烦死了,你还不陪我一下?”
我没有办法,就陪他去吧,不然他不安心,我也不安心,因为他不把这些说出来,我就根本不能睡觉了。
在水库边的树林里,他继续他的故事。
他说:“我一回到家就跟父母吵,要求退婚。”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这么大的事,以后人家小英怎么过?”
他说:“怎么不可能?他们都不管我的死活了,我还管他们的死活?”
我说:“结果呢?”
“他们不理我!”
“是呀,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跟他们吵,我父亲急了,他吼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小英那么好的姑娘哪点配不上你!”
刘平是天生的演说家,他模仿他父亲当时的样子惟妙惟肖。然后,他继续模仿他母亲的样子:
“我母亲也抹着鼻涕眼泪,养你这个不孝子孙让我怎么活呀!”
“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后来我们继续吵,我父母的火气也越来越大,这个事村里人都知道了,小英家也知道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就可以退婚了。”
我提醒着说:“没那么简单吧?”
他停了一下说:“你怎么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我说:“我跟谁是一伙的?我不是为了你好吗?”
他想了想,又说:“是没有人支持我,他们都说我无法无天!我父母还要让我去小英家赔罪,我才不去,我恨死他们了。我父母没办法,他们自己去了,回来还跟我说,开过年就让我们结婚!”
我跟他开玩笑说:“现在年都过了,你们怎么还不结婚?”
“春节前我不是还要去送节嘛。我先是不想去的,但后来还是去了。我背着背篓就去了。那家人见到我,还以为我回心转意了,装模作样地拉着脸,不理我,想给我颜色看!”
“小英呢?”
“她没说话,站在一边呢,哪轮到她说话!”
“她怎么就不能说话?”
“她就是不能说话!”
我不想跟他争吵了,只好说:“好好好,她不说话。那后来呢?”
“后来我说,亲爹、亲妈(女婿对未来岳父岳母的称呼),我今天是要来跟你们讲清楚的。他们还是没有说话。我转身就走了。还没到门口,那老家伙忍不住了,叫我,回来!我才不听他的,走了。”
“再后来呢?”我也想知道结果了,感到很有戏剧性。
“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踏进过那道门槛了!他们能拿我有什么办法?”
我看出这小子又露出得意的神情来了。我相信他的故事是真的,但我不相信他会为此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好像在给自己找理由,找一个解脱压力的理由。你真让他去死,他是绝不会的。
相反,我反倒同情那个叫小英的姑娘,凭什么她要到处受气?我相信她肯定哭过好多回。他们两家关系肯定难处了,照我们的说法,就是全都挂不住面子了,在世上人跟前没有了交代了。
可能是为了刘平和小英的美好未来,也可能是为了两家人自己的面子,刘平的父母及他未来的岳父岳母都明智地互相妥协了,暂时没有找刘平的麻烦,我也因此清静了一段时间。
可是那次周末回来,他又显得不高兴了,不过还好,没有找我讲什么了。我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也懒得去理他。
后来我看他越来越沉闷了,才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头。我私下找他弟弟,他的弟弟透露说,每次回去,他都要跟父母吵一架,连腌菜瓶也给摔了。
再后来,我看他心神不安,甚至长时间不回家去了。他弟弟把他要的东西给带来,而他在学校里,也无心读书,整天胡思乱想。
看样子,他跟父母的对抗情绪越来越严重了,他的父母也狠了心要把他收拾下来,他也狠了心要退婚。
一个周末的晚上,正在上自习,我因感冒,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刘平与他的弟弟悄悄进来,没有点灯,也没有发现我。
“我的伙食费带来没有?”
“妈让你自己回去拿!”
“妈还怎么说?”
“说你不回去,以后就别回去了!”
“爹呢?”
“爹说他不认你了!”
“还有呢?”
“亲爹昨天晚上又来我家了。”
“讲了些什么?”
“说是让你别读书了。”
“老不死的!──没说别的?”
“说非要把你给整治下来。”
“老不死的,看谁整谁!”
悉悉嗦嗦的一阵。
“你的钱带来多少?”
“三块。够我们两人用到星期三。”
“行了!”
两人又出去了。
星期三早晨,我看到刘平的弟弟回家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又跟哥哥耳语了一阵,大概是又带来两元钱,父母还是要他回去之类的事。
那个星期,刘平整整一周没跟我讲过一句话。
周六,刘平回家去了,周日,他没有返校,直到星期二才回来。
我悄悄问他弟弟:“出什么事了?”
他的弟弟说:“没有什么。”对我不置可否,含含糊糊。
后来刘平自己对我讲,那天晚上,他回到家,一进门,父母就骂他:
“你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晚上照例又是大吵大闹,刘平一时冲动,拿起菜刀就向自己的手砍去,要不是弟弟一把拖住,今天他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至少没了一只手。
他是真格的。
可以想见,他父母也吓呆了,不敢像以前那样你去死吧去死吧地骂他了。
他的父母不再跟他吵架,一家人隔隔挡挡地生活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以后要怎么处理。
刘平学习很刻苦,但他心烦意乱,读不进书去。
他曾给我讲过他的理想是考个师范,当个老师,尽快跳出“农门”,他在农村呆不下去。那是初三以前的理想,那时,他的学习还算好。
现在,他更刻苦了,他的目标是中专,因为本县没有中专,他想走得远远的。这个要求已比他的初衷多了一层含义,他要脱离这个环境。他说,如果他能出去,他一辈子不回来。他说话时,眼睛喷着灼人的怒火。
家里人的意思呢?至少五个人盼着他考试失利,五个人的思想至少有四个人已钻进了很深的胡同里。这是没办法拉回来的,即使是悲剧,也不会使他们把思想扩展到其他什么地方去,有些理由就那样简单。
或许,刘平悲剧式的第三年就是因为他的学习还可以,有考出去的希望。这个很多人向往的不可多得的“资本”,在这个事件里变成了播种痛苦的种子。
刘平不仅仅是愤怒。
他要把书读好,越是刻苦,成绩越降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了。当只有最后一个月的时候,他明白了,他无法通过升学的方式脱离这个他无比痛恨的地方了,他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有理由绝望。他不再认真地读书了,整天在宿舍里走来走去,大声地讲着他的故事,大声地骂着老不死的,大声地发泄着他的痛苦和抗争……
起初还有人同情,渐渐地人们不再去关心他了,这加重了他对周围的一切,对整个“鬼地方”的痛恨,包括这美丽如画的自然风景。
他想逃离这个地方,可他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就到过县城。
他突围的出路究竟在哪里?他就像踢到了森林里的迷魂草一样,只能在原地转来转去。他有着超凡的忍耐力,或者说他能在神经失常的边缘长时间徘徊。
他结婚了吗?
几年后,我回家,在县城西门口卖松球和木炭的地方,有人拍拍我的肩。
“秀才,不认识我了?”
一片嘈杂里,我认出他来,刘平,一身炭黑。
“当官了?”
彼时,我在昆明读书,说:“当什么官!”
他递给我一支烟。
我不会抽烟,但我接过来了。我觉得这时候的虚伪似乎比诚实更有用。
他在身上摸索半天,然后给我划上火柴。
“在哪里当官?”
他还是这么说,让我感到有些难受。我尽量恢复我们以前的随和,说:“当什么狗屁官,还在读书!”
“你有出息!”他似乎想起过去,顿了一下,问:“回家去?”
“回家去!”
“怎么没带那个呢?”
“哪个?”
“别装了,媳妇。”
我笑笑:“还没有。”
这时,我看到那个小英背着个孩子,也一身炭黑,在一个装满木炭的架子车旁叫他:
“嚼什么骨头,还不来称秤!”
他转过头去,吼一声:“你自己不会称?”又对我笑笑说:“婆娘。”
还是跟小英结婚了。
我说我要走了,再晚赶不到家了。
他说那你慢走,有空来家里坐坐。
身边的叫卖声乍然响起,傍晚里满街的灰尘模糊了无数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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