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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帖卜·腾格里的宣言

 

  生活在大草原上的蒙古民族,直到12世纪前后,仍然处于一种较为原始的社会状态之中。即使到了成吉思汗崛起的13世纪之初,蒙古民族也还没有完全从原始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对于他们而言,祖先流传下来的许多传说,仍然记忆犹新。特别是关于那个金甲神祇的传说,具有更加特殊的意义。
  人们的愿望,特别是某些强烈的愿望,总要通过种种方式表达出来。而世代相沿的传说,正是表达一个民族强烈愿望的重要方式之一。据传,就在成吉思汗的十世祖先孛端叉儿时,有一金色神人降临,孛端叉儿由此而生[1]。这个神人究竟象征着什么?当时人的解释,是有大贵者将要产生。而这个“大贵者”又意味着什么呢?
  只要对当时的社会状况略加了解,答案并不难寻找。是时,蒙古大草原上,各部落之间正处于一种敌对、混战的状态之中。漠南的金王朝,利用这种部落间的混战而坐收渔利。由于分裂和由此产生的内耗,使得女真统治者不仅能够强迫这些游牧部落定期向其进贡各种财物、牲畜等,而且时时出兵草原,大肆抢掠,即使年幼的儿童,也不能免于劫难[2]。
  对于金王朝用强大武力作为后盾所施行的种种暴行,蒙古民族恨之入骨。但是,一个处于分裂之中的民族,本身尚且自相残杀,又怎能抵抗外敌的侵扰呢?只有出现一个“大贵者”,来统一分裂的各部落,才能共同抗击外敌的暴行。这个极为简单,又很正当的愿望何时才能实现呢?又由谁来充任这个“大贵者”的角色呢?
  自从这个梦中的金甲神祇降临以后,又经过了十代人的生息,在漫长的混战之中,蒙古民族的各个小部落开始被不断兼并,而一个个更大的部落联盟,就在这种“内耗”中产生出来。到了12世纪中叶,草原上已经形成若干个势力基本平衡的强大部落联盟。即蒙古部、塔塔儿部、乃蛮部、克烈部、篾儿乞部及汪古部等联盟。
  这些联盟的首领,都有着不约而同的愿望,那就是做一个“大贵者”——众汗之汗。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具备了争夺大汗之位的实力,如草原西部的盟主,乃蛮部首领太阳汗,草原中部强盛的克烈部首领王罕等。还出现了一批卓越的政治、军事人才,如塔塔儿部的兀剌黑,札只剌部的札木合,乞颜部的薛扯别乞等[3]。
  这些草原上的枭雄们,在兼并战争中都表现出了超群的才干,然而,同时也或多或少地暴露出自身的缺点。如果说要想做一个割据一方的盟主,这些缺点还可以容忍的话,那么要想做整个草原的霸主,这些缺点就将成为致命的要害了。
  札只剌部的首领札木合,这个成吉思汗的结拜兄弟,以富于心计和才干而著称。但是,他的残暴个性,甚至使他的朋友都为之胆寒。虽然几次被推举为众多部落的总首领,最后也还是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而且他的种种口是心非的做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受到更多人们的鄙视,也对他的威望损害极大。
  克烈部的首领王罕,曾经与成吉思汗结成联盟,战胜了许多敌手,使自己的威望不断提高。但是,他缺乏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明断,遇到重大事情,需要立刻作出决断时,却又总是犹豫不决。这不禁使人想起东汉末年的袁绍,其力量之雄厚,足以击败各路豪杰,称霸中原,却由于优柔寡断,而最后败在了曹操的手下。王罕的命运也是如此。
  作为草原西部盟主的太阳汗,实力亦足以争夺众汗之汗的大位,却又生性狂傲,胸无大志,贪恋酒色。且兄弟不和,互相牵制,也使之无暇东向争霸。
  然而,当时的草原,正是一个“乱世出英雄”的时代,那个梦中的金色神人变成现实的时代。而这个应运而生的大贵者,乃是成吉思汗。“只有这个铁木真(即成吉思汗),具有称王称霸的相貌、气派和魄力。他毫无疑问,定能成就霸业。”[5]历史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初起之时的成吉思汗还很弱小,不得不借助王罕及札木合的力量以打击敌手。并且,几经沉重失败的考验[6]。但是,他却越挫越勇,将一个个争夺众汗之汗大位的有力竞争者消灭掉,终于实现了做一个“大贵者”的夙愿。
  公元1206年春天的斡难河畔,草原上的群雄都聚集到这里,召开一个最大的“忽里台”,来确定众汗之汗的人选。成吉思汗,依靠卓越的军事才能,超凡的政治手腕,令这些桀骜不驯的枭雄们俯首称臣,终于登上了大汗之位,实现了蒙古先民世代梦寐以求的愿望。
  当象征着统一的、强大的蒙古帝国产生的标志——九旄大白旗高高飘扬起来的时候,一个新的时代随之到来了。部众的欢呼声,仿佛使如此辽阔的大草原也随之而震荡,数百年来,中原王朝(包括金王朝,甚至此前的辽王朝)依靠武力而强加给游牧部落的屈辱和劫难,将从此一扫而光。
  地球虽然不会倒转,人们的位置却在不断发生变更,有些人由腰缠万贯变得一无所有;也有些人,则从默默无闻,变得名声显赫。铁木真,这个在草原上不太显眼的小人物,转瞬之间,就变成了整个大草原的主宰者,这从他的尊号“成吉思汗”一词的含义,即可看出[6]。但是,又是谁将这一尊号赐给他的呢?
  当整个蒙古民族都拜倒在成吉思汗这个英雄的脚下之时,居然有人敢于以居高临下的气势与之对抗。他,就是假借萨满天神的旨意而赐给成吉思汗尊号的大巫师阔阔出。当然,他也有一个尊号,那就是“帖卜•腾格里”[7]。
  因为蒙古民族对“萨满”天神的无限崇拜,因为在“忽里台”大会上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使得阔阔出飘飘然起来。他似乎已经忘记当众曾对成吉思汗发布的宣言:“神命你为普世的君主!”[8]却想违背天意,自己取而代之,变成普世君主。至少,是想成为凌驾于大汗之上的太上皇。
  在刚刚诞生不久的、统一的蒙古帝国里,又出现了新的分裂危险,那就是君权与神权之间的冲突。到底是手中握有君权的成吉思汗,还是手中掌有神权的帖卜•腾格里谁更强大呢?蒙古部众是迷惑不解的。成吉思汗的统治才干固然让人心服口服,但是,他如果要和威力无穷的萨满天神较量,结果又会怎样呢?不仅民众,就连成吉思汗自己也无法预料。于是,在冲突面前,他采取了忍让的态度。
  与此相反,阔阔出则好像丝毫也没有把成吉思汗的权势放在眼里,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干预蒙古帝国的各种事务,甚至欺辱到成吉思汗兄弟的头上。一次,他当众痛殴成吉思汗的兄弟拙赤哈撒儿,这个身怀神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勇士,竟然不敢还手。这还不算,阔阔出又假借天神的预言,诬陷拙赤哈撒儿有接掌国政的逆谋,遂成吉思汗兄弟之间的长期不和[9]。
  不久,阔阔出得寸进尺,又诱使成吉思汗幼弟帖木格的部众转而投靠到自己的麾下。当帖木格派遣侍从去追回那些部众时,竟遭到阔阔出的痛打和羞辱。随后,帖木格自己亲身前往,不仅没能要回部众,也同样遭到了羞辱。这一切,自然都是成吉思汗对“神权”一再忍让的结果。
  当拙赤哈撤儿向他哭诉所受到的羞辱时,成吉思汗没有动心。当帖木格再次向他哭诉不幸的遭遇时,他仍然保持着沉默。但是,当他明智的妻子孛儿帖向他发出忠告以后[10],他终于拿出了决断。就在阔阔出前来谒见之时,迅速将其处死。事后,又向部众宣告,这一举措乃是上天的旨意。并重新选定了一位萨满巫师,以取代阔阔出的地位。
  一场君权与神权之间的争斗,就这样结束了。当然,掌有神权的阔阔出虽然被处死,但是萨满教神灵的威力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新选定的萨满巫师已经懂得,唯有服从君权,乃是安全可靠的办法。而成吉思汗对于萨满天神所表现出来的尊敬,丝毫没有减少。他非常清楚,正是通过“天神”的昭示,他才获得“成吉思汗”的尊号。而且,在许多情况下,萨满巫师能够起到他所无法起到的作用。
  新崛起的蒙古帝国,疆域已经极其辽阔,从东到西绵延数万里;军力也十分雄厚,铁骑十余万,所向披靡。然而,它的社会结构,仍然没有完全脱离原始的状态。
  从政治方面来看,帝国既无健全的官僚行政机构,也无完善的法律制度。原始的、军政合一的万户、千户、百户组织,仍然是帝国最基本的政治结构。
  从经济方面来看,帝国也没有建立一整套完备的税收体制。成吉思汗用于皇室消费及犒劳部下的财物,主要是依靠对外的掠夺。与此同时,游牧经济并没有获得明显的发展,故而也就不可能给帝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
  从文化方面来看,帝国的文化发展程度,更是远远落后于与之相邻的其他国家,如南面的金王朝、西面的花剌子模国,乃至西南的西夏、吐蕃等等。它的主要宗教——萨满教,也十分原始。就连它所行用的文字,也主要是借用西邻畏兀儿族的文字。
  即使如此,它却仍在不断地向外扩张,日益强盛,在近于原始的、落后的社会结构中,却产生出了如此强大的社会能量,以至于令那些文化发展程度更为发达的邻国,居然无法抗拒它的进攻。对于这种现象,又应该怎样予以解释呢?
  首先应该肯定的是,这并非一种偶然的历史现象。回顾中国历史发展的过程,这种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威胁,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而农耕民族为进行防御,由此引发多次大规模的、长时期的战争。从齐桓公的北伐山戎,到秦朝蒙恬的出击匈奴;从汉高祖的白登之围,到霍去病的立碑穹庐。尽管农耕民族竭力抵御,而游牧民族的南下趋势,并没有因此而受到遏制。文化落后的民族多次战胜文化发达的民族,这种情况屡屡发生。
  此后,从五胡进入中原,到拓跋氏建立北魏王朝;从唐代后期的“安史之乱”,到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的大举入侵,建立辽、金二王朝,农耕民族的抵御正在逐渐失去其效力。与此同时,进入中原的游牧民族,为了适应社会环境,也在不断地“农耕化”(这种现象,往往被人们称为“汉化”),不久,却又被新的游牧民族所侵扰,所击败。一幕幕历史剧正在不断重演,而游牧民族的势力,也就在这不断重复之中,而日益向南扩展。
  不仅中国是如此,纵观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野蛮落后的民族侵扰、攻灭文明发达的国家,其事件亦比比皆是。如因蛮族入侵,而导致的罗马帝国的灭亡,就是明证。只是到了近代,这种情况才开始出现明显的改变。陆续出现发达国家对落后国家的征服与掠夺,如欧洲列强对非洲、亚洲、拉丁美洲等广大地区施行的殖民政策即是。
  当然,不论是野蛮民族对于文明民族的征服,还是发达国家对于落后国家的侵略,都是建立在强大的军事力量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说,发达国家较之落后国家的军事力量要强大得多,这不难理解。那么,野蛮民族对于文明民族而言,其军事力量的对比,有时并不一定处于劣势。
  较为著名的事例,如宋太宗率领几十万大军进攻辽南京(即今北京)的战役,辽天祚帝率几十万大军进攻反叛的女真族的护步答冈战役等,就其力量对比而言,文明较为发达的一方,虽然占有绝对的优势,而争斗的结果,胜利的天平却又总是向蛮族一边倾斜。
  成吉思汗崛起之时的情景,也大致类似。就总体实力而言,虽然蒙古帝国的统一使其力量大增,但是,比起南面的金王朝,或是西面的花剌子模国来,也仍然处于劣势。他却能够百战百胜,攻无不克。
  是因为有那个金色的“萨满天神”在保佑着他吗?绝对不是。是因为他深深精通于治理天下的“王霸之道”吗?也不是。是因为他有着预知未来的超凡之术吗?更不是。对于这个复杂而又奇怪的现象,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呢?当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成吉思汗自己,就曾多次对人说过,他的成功,是得到“萨满天神”的保佑[11]。当然,蒙古的萨满巫师们也一致这样认为,并加以鼓吹。他的这种解释,当时的广大蒙古部众是信以为真的。甚至一些后世的著名学者,也这样认为[12]。但是,今天的读者,大概很少有人会相信这个解释。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自从人类产生贫富分化以来,就存在着富人对穷人的掠夺。地主占有土地,剥削农民的地租。商人倒卖货物,并放债取息。王公贵族,则依恃政治特权,以国家的名义征收全体臣民的赋税,等等。这种富人对穷人的掠夺,总是披着合法的外衣。
  与此相反,也存在着穷人对富人的反掠夺。而这种掠夺,则是一种违背社会秩序的“不法”行为。在中国历史上多次发生的农民起义,就是这种反掠夺的重要表现。它必须通过暴力手段才得以实现。
  成吉思汗的对外扩张掠夺,从形式上来讲,其实也是一种穷人对富人的掠夺。在蒙古部众眼里,成吉思汗是一个世袭的“贵族”。但是,若与金王朝的诸位皇帝和花剌子模国的国君们相比,他只不过是一个穷光蛋[13]。同时,又是一个统率着一大群穷光蛋的“强盗头儿”。成吉思汗率领着他们东征西讨,只不过是在进行一场穷人对富人的掠夺。
  依此类推,所有蛮族对文明民族的侵掠,都可以从整体上看作是一场穷人对富人的掠夺,一场财产关系大转换的残酷游戏。自从人类社会产生剩余财物以来,也就同时带来了抢夺财物的战争。如果说,富人对穷人的掠夺,大多是采用渐进的、合法化的方式而进行,那么,穷人对于富人的掠夺,则往往采用突进的、非法的方式。究竟是穷人对富人的掠夺更合理,还是富人对穷人的掠夺更合法呢?这事情看来很难说清楚。
  多数人会认为,应当是穷人对富人的掠夺更合理。但是,如果这样认定,那么,其结果又将如何呢?让我们来看一下,一旦穷人的头儿打倒了富人的头儿,并且取而代之,他的这种掠夺还有什么合理性可言吗?特别是当他依靠暴力,通过掠夺而占有大量财富,反过来又要保有这些财富,从而对以前的穷人和现在的穷人加以残酷镇压的时候,他对以前富人的掠夺,其合理性又何在呢?
  成吉思汗就是这样一个穷人的头儿。当他带着部众对富有的邻国进行掠夺时,谁会承认他的掠夺是合理的呢?通过掠夺,并且是成功的掠夺,成吉思汗变成一个富人的头儿。那些跟随他转战南北的将士们,有一些人,也由穷人变成了富人。作为他们个人来说,“革命”已经成功了。但是,整个社会的结构,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变化,生产力也没有因此而获得进步,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倒退。这种由穷人变富人的游戏,又能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金朝的帝王被打倒了,花剌子模国的国君也被打倒了,而换上来的,仍然是一副旧面孔。这种情景,在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政治动荡中常常能够见到。不禁使人想起元朝诗人所作的一首小令。其辞曰:“……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14]既然如此,那么,当我们重新回顾帖卜•腾格里的那句宣言时,“神命你为普世的君主!”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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