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说文》的解释,作为单字的“宾”的意思是“所敬也”;“客”的意思则是“寄也”。对“宾”与“客”的这一字义诠释,点明了“宾客”阶层的社会特性:他们寄身于主人的门下,并且得到主人的尊敬。
在春秋战国的动荡岁月里,自由民和一部分没落的贵族成员,顺应着时代大潮,摆脱了旧有的血缘宗法关系的束缚,他们把改变自己命运的砝码,压在新崛起的贵族身上,纷纷走入这些正在“当红”的权势者门下,他们就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宾客。在当时除去被称作宾客外,他们还常常被人们称做“食客”,更为显白地点明了这个人群与其主人的关系。另一方面,权贵者们也需要宾客的扶掖帮衬。这两种情形的合流,使得豢养宾客成为重要的时代风尚。
差不多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宾客依然是汉代一个引人注目的社会群体,并且更为广泛地渗入社会机体中,一个诸侯王,一个政府官员,甚至一个虽无官爵却在地方上有些影响的人物,都可能在自己的身边聚集起一批“宾客”。这是使自己增重的需要,而且也在事实上为自己的增重提供了一条有效的途径。于是,有权势者或者渴望成为更有权势之人“卑下”宾客,成为时代的风尚。[187]历史为后人开列了长长的一串名单:
跟随“泗上亭长”刘邦打天下的“客”,知名者包括萧何、王陵、张苍、任敖、吕释之等十余人;
公孙弘在武帝朝担任丞相后,专门修建了一所“客馆”,招纳来自四方的“贤人”;[188]
汉武帝为太子刘据建博望苑,“使通宾客”;[189]
西汉后期历任郡守九卿的朱博“宾客满门”;[190]
东汉前期,光武帝郭后之弟郭况家中“宾客辐辏”;[191]
东汉后期,宗慈“以有道见征,宾客满门”;[192]
战国和西汉时期的宾客与家主的关系是一种较为松散的联合,尽管主人身份高于宾客,但后者对前者不存在人身关系上的依附性。家主为宾客提供生活来源,宾客则在家主需要时挺身而出。宾客可以随时离开家主,“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193]是战国时期的例子,这种情形在汉代同样存在。大致从东汉开始,宾客越来越居于受主人役使的地位。一个典型的事例是,马援在北地“役属”数百家宾客为其从事畜牧业。[194]到了东汉末年,大多数宾客已与宗族、部曲混合为一,成为世家豪族的私家势力。[195]
宾客是一个来源庞杂的社会复合体,它所囊括的范围从衙门中的小吏和官员(如刘邦宾客任敖是狱吏、周昌兄弟是卒史、张苍是秦御史),到社会上的各种游民(如吴王刘濞的许多门客是“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196]);从术士(如霍光女婿赵平门客石夏善于观测星象[197]),到商人(如武帝时御史大夫张汤的宾客田甲是商贾[198]),到文士儒生(如枚乘、邹阳、司马相如都曾在诸侯王门下为客)。来源的庞杂,使得宾客本身也有了高下的区别。由于社会地位和才能的差异,地位较高的“客”被称为“上客”、“重客”、“贵客”、“上宾”等,而具有奴仆身份的人则被叫做“奴客”或“私奴客”。[199]
在汉代绝大多数岁月中,宾客仿佛是主人家中的一个职责广泛的小“内阁”,他们对主人所作的事情几乎涉及所有重要的社会活动。还是让我们撷取几个历史片段,看看宾客们的作为吧:
他们或者为主人的“大业”出谋划策,成为主人的幕僚。在汉景帝时发生的“吴楚七国之乱”中,叛乱的诸侯王身边都有不少宾客谋士,为诸侯王的政治号召与军事部署献计献策;
他们或者为主人奔走说陈,成为主人的使者。如西汉初年,陈豨的宾客先后为主人求助于韩王信和匈奴;[200]
他们或者在动荡的年代里,护卫主人的安全,成为主人的卫士。王莽末年,南阳新野人来歙被关入牢中,他的宾客联合起来,把主人救了出来;[201]而钜鹿昌城人刘植则在兵荒马乱时,带领宾客和宗族据守昌城;[202]
他们或者与主人一起东征西讨,成为主人的私人武装力量。王莽新朝时,南阳人岑彭率领宾客协助官军攻打汉军,“战斗甚力”,是政府军中一支名副其实的劲旅;[203]
他们或者按照主人的意旨著书立说,成为主人供养的写作班子。据《汉书•淮南王传》,挂着淮南王刘安名义的《淮南内书》21篇,《外书》23篇,《中篇)8卷,以及《离骚传》,都是由淮南王的门客们为之操笔的;
他们或者为主人居间调停,成为纠纷的调解者与平息人。汉武帝时,地位江河日下的颖阴侯灌夫与新发迹的丞相田蚡有隙,两家的宾客在其间调解,矛盾得以缓解。不过,宾客的调解作用并非总是见效,当主人与他人的矛盾达到剧烈程度时,宾客们也无术回天,灌夫醉骂田蚡后,被押人牢狱,灌夫的好友窦婴通过宾客为灌夫说情,都被田蚡地拒绝了;[204]
他们或者受主人的唆使大打出手,成为主人豢养的打手。横霸成性的汉昭帝姊盖主和其情夫丁外人的“奴客”们,在主人的指使下,竟用弓弩放肆地射击执行公务的官吏;[205]
他们或者为主人求利谋财,成为主人经济活动中的得力助手。从汉代的历史实际看,官吏、贵族和豪族的门客,大都通过非法手段聚敛财物,这种情形无疑是与主人的地位和权势有着直接联系的。如汉宣帝朝京兆尹赵广汉的门客违反政府禁令,在长安制作销售酒类;[206]成帝时,朝廷为皇帝大兴土木,修建昌陵,贵戚近臣的宾客趁机为主人牟取私利;[207]
他们或者陪同主人外出游玩,是地地道道的帮闲和随从。宣帝时,冠阳侯霍云时常带着众多的宾客,在长安附近的黄山苑中张围捕猎。[208]
对于宾客而言,主人是他们的保护伞,是他们政治与经济的强大后盾.来到丞相公孙弘门下的宾客,把这位收入颇为丰厚的朝廷大官当做自己的衣食父母。[209]汉哀帝倖臣董贤的门客靠着董贤的权势,都成为钱财满门的富人。[210]投入骠骑将军霍去病门下的宾客,都得到了官爵。[211]而西汉后期的外戚史高所荐举的官吏,都是自己的“私门宾客"。[212]在有权有势的主人的庇护下,许多宾客在日常生活里气势逼人,甚至不把政府官员放在眼里。《后汉书•刘玄传》李贤注引《续汉书》记载了一桩发生在东汉王朝建立者刘秀家族中的故事:王莽时期,南阳大族刘玄请负责管理当地治安的游徼来家中喝酒,酒酣耳热之际,得意忘形的刘家宾客们竟肆无忌惮地唱道:“朝烹两都尉。游徼后来,用调羹味。”
宾客有着自己的价值观,正像他们来源的庞杂,他们遵循的道德规范也不是等齐划一的。相当数量的宾客是机会主义者,他们始终用亮闪闪的眼睛,注视着那些交上红运或是前途似锦的人物。然而,一旦这个人物的地位或影响衰落,他们便改换门庭,另寻高枝。宾客的脸色是主人地位的晴阴计。窦婴在平定吴楚叛乱中立下功劳,受封魏其侯,一时间,各类人物蜂拥而至他的门下,争作窦氏的宾客,而当窦婴失去皇帝与太后的宠幸后,很多原本热皮热脸的宾客,对主人马上换上一幅冷冰冰的面孔,有的干脆摔腿走人。[213]卫青失势,“青故人门下多去,事(霍)去病”。[214]家中的喧闹声是主人命运的扬声器。武帝时廷尉翟公在做官时,家中到处都晃动着宾客的身影。一当他被罢官,家中立时变得冷冷清清。后来,翟公再次出任廷尉,离他而去的宾客又想回来,这次翟公拒绝了家中的喧闹,他挥笔在大门上写下了二十四个字:“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215]
另一些宾客则与自己的主人以“义”相系,虽然他们在数量上远远少于以利择主的宾客,但他们翘楚不凡的举止却赢得了时人的高度评价。齐相主父偃在炙手可热时,府上的宾客人数以千计,他被处死后,宾客们躲避不迭,只有孔车一人为他收葬。汉武帝听说后,赞扬孔车为有德的“长者”。[216]主父偃门下的千名宾客也只有孔车一人在历史上留下了姓名。
上面这些勾勒,只是一幅简略的汉代社会的静态图景。事实上,两汉风气并非始终如一,时代越走向东汉,质朴的色调便越发减弱,“崇尚儒学,怀经协术”的贵文之风也越吹越劲。由“粗朴”而“精细”,从尚武到重文,大概是世界上所有民族在发展中走过的共同道路。不过,倘若把汉代400年放到中国历史的长河中观察和衡量,人们只能用微弱一词来定义这个变化。这就是说,汉代在总体上仍是一个完整的文化时代。汉代的游侠就是在这个时代所提供的社会气候中发育着,成长着。
对于侠者来说,前而所说的社会风貌有的影响则是间接的,有的影响则是直接的。喜好歌舞并且用歌舞作为重要的交际手段,松弛的两性交往,尚义的交友之道,炽盛的宾客潮都是属于社会联系的行为系统。对于一个社会来说,交往途径的增多说明在这个社会中人们联系的密切,反过来也说明生活在该社会中的人们对人际往来的重视。从下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游侠正是通过社会交往确立起自己的价值。许多侠者同时也是贵族、官吏、豪族乃至其他侠者门下的宾客,为主人恪守侠者的志操,履行侠者的义务。如西汉前期侠者周丘投身吴王刘濞府中,为吴王的军事活动攻城略地。东汉末年割据江东的许贡的宾客中也有不少侠者,其中的三人在许贡被孙策攻灭后,刺杀孙策,为主人报仇。[217]游侠是尚义的交友方式的履践者,他们通过自己的行为,使“义”这一抽象的伦理观念得到了具体展开,也丰富了“义”的内容。汉代人冲动和质朴的性情,尚武好斗的习俗,自尊的品性,流入侠者的血脉,滋养出侠者的精神。复仇的风气,则使得汉代游侠的社会职责得到重要定位,见于史书记载的两汉时期百余例复仇事例中,有一半以上是侠者所为,或者与侠者有关。前面所述的发生在东汉时期那场凉心动魄的报仇事件中,苏不韦便邀请了一些剑客从地道进入仇者家中。
汉代社会给予侠者生长的适宜的时代空间。游侠在这个时代空间里写下了无数的故事,并通过这些故事为后人展示出汉代社会和文化的重要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