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的人格是汉代精神风貌中引人注目的又一特色。然而,自尊所蕴涵的意义却颇为复杂,其核心内容既包括对个人价值的认定,也包括对自己“面子”亦即自我在群体或团队中形象的维护。相形之下,后者显得更为重要。
对个人价值的认定,集中表现为对于自己能力及对自己承担社会角色的高期待,以及为实现这个期待所付诸的积极努力。重才敬能可以在先秦时代找到其源头,汉代承袭这一传统,并注入了汉世的特点,这就是才能不仅在政治领域中有其重要价值,而且扩展到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才能也相应趋于多元化。不妨看看“人之大伦”的婚姻构成吧。尽管这一时期社会等级仍对男婚女嫁的形成产生深刻影响,但才能的意义也举足轻重,且不时弱化着等级性。汉代人对才能的理解是宽泛的,农民普遍希求的是“力穑”,即勤于和善于耕作者;手工业者们看重的是工艺制作能力;商贾阶层侧重的是经商的本事;仕宦者强调“精吏治”;士人们十分重视学识以及致力学业的品质,如此等等。《汉书•隽不疑传》记载,京兆尹隽不疑在处理突发的“假卫太子”事件中表现出干练的才能,“名声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看中其才干,主动提出与不疑结亲。经学大师挚恂十分欣赏学生马融的才华,将女儿嫁给了他。[151]汉末称雄一方的公孙瓒,自幼家境贫寒,在辽西郡府中作一个打杂的小吏,他聪明伶俐给太守留下深刻印象,很快成为太守之婿。[152]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女子身上。《华阳国志•广汉士女赞》收录了一则东汉时轰动广汉(今四川广汉地区)的事情:
阳姬,武阳人也,生自寒微,父坐事闭狱。杨涣为尚书郎,告归,郡县敬重之。(阳)姬……乃邀道扣涣马讼父罪,言辞慷慨涕泣。涣退告郡县,为出其父,因奇其才,为子文方聘之。
显而易见,曾任朝廷高官的杨涣之所以不顾及门第之间的差异,与出身低贱的阳姬结亲,是看中了这位奇女子拦马告状的勇气。
每个社会都以它的时代精神,塑造着生活在该社会中的个体。汉代的男性以散溢着雄强气息的称谓语辞― “大丈夫”自励自强。曾在汉武帝朝风光一时的主父偃宣称:“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153]立志建功异域的班超认为,大丈夫即使没有更大的志向,至少也应效法张骞等人立功西域,求取封侯。[154]赵温声明“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155]年仅15岁的东汉人陈蕃自幼便立“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的大志。[156]张奂“少立志节,尝与士友言曰:‘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立功边境’”。[157]他们虽出身不同,志向各异,但对人生目标的掘进则完全相同,这就是成大功,建大业,与科举取士后无数富有才华的人埋首于故纸中,徘徊在时文间,这该有多大的不同!
能力的自我展示和角色的自我推荐成为风靡汉代的习尚,是时被称为“自衒”和“自鬻”。这两个通行于汉代的语汇在后人眼中已显得有些陌生,唐代学者颜师古在为《汉书》作注时专门对此进行解释:“衒”和“鬻”都是指贩卖[158]。汉代人理直气壮地自我推销,理直气壮地显示才华。其中,虽然有“假冒”的成分,也不乏“伪劣”的个人,但却在总体上,激活了人们的创造精神。并非偶然的是,把汉王朝推向强盛顶峰的武帝对这种风格极为欣赏.他即位之初,广招天下有才能的人,前来“自衒鬻者”多达千余人。他们为了尽可能多地让皇帝了解自己,甚至不惜用夸张的言辞来打动圣上。东方朔在自荐奏章中写道:“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为天子大臣矣。”[159]如此“大言不惭”的上书,如果是在后代,不把皇帝的鼻子气歪了才怪,但武帝读后,却十分欣赏这股傲气,东方朔新的生活就此开始了。干练的女性也同男性一样受到人们的敬重。汉诗《陇西行》以赞赏的笔调,叙写了不俗的陇西女子: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
却略在跪拜,然后持一杯。
谈笑未及竟,左顾救中厨。
……
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
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
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
健妇持门户,胜一大丈夫。[160]
内在的自尊是外在开拓的重要心理驱力。在汉代,强烈的开拓进取精神弥漫于整个社会之中,自上至下,“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161]陈胜、项羽、刘邦分别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彼(指秦始皇)可取而代也代”和“大丈夫当如此(指做皇帝)”的呼声中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162]张骞请缨出使西域,历尽千辛万苦,汉朝对西域的经营以及丝绸之路的拓展,在他的努力下,走入全新的阶段。后人赞曰:“此非坚忍磊落不屈不挠之概,其孰能排万难、犯万险,以卒达其所志者耶!”[163]班超孤悬异域数十载,守土驱敌。他们这种“坚忍磊落”的气概,正是汉代世风的进现。
对“面子”的维护集中于拒绝忍受屈辱。从根本上说,“面子”感是在他人心目中强化自我的心理活动,因此,越是稠人广众的场合。维护“面子,的努力便表现得越是激烈。《汉书•周勃传》记载,景帝在宫中赐食周亚夫,但食案上却只有一大块未切开的肉,也无筷子。周亚夫认为受到侮辱,让礼官取筷。景帝揶揄道:这还不够君所使吗?言外之意显然是,你不过是一个赳赳武夫,只配用手抓肉吃!周亚夫怒不可遏,竟不顾君臣礼节,掉臂拂袖而去。另一个值得提及的事例发生在西汉末年,太原人周党受到地方官吏乡佐的当众侮辱,周党找到乡佐,约日决斗。虽然周党在白刃搏斗中身负重伤,但却赢得人们的敬重,甚至与之生死相搏的乡佐也对周党大为敬佩,用车送其回家养伤。[164]这说明维护“面子”的行为得到时人的高度赞扬。
为了尽可能全面了解汉代人的这种气质,这里对人生终极的一个特殊现象稍稍多花些笔墨。
在汉代历史上,自杀者数量众多,自杀事件层出不穷,自杀方式五花八门。自杀者或以刀剑等锐器割颈自刎而死,或服毒而亡,或自缢于路边户中,或自沉于江河井里,或绝食,或跳楼,甚至还有剖腹自杀,各种生活场景中的冲突—政治的、军事的、社会的,都能引起自杀现象。数量众多的人不拒绝以自杀结束自己的人生。西汉中期,河东太守申屠公与都尉周阳由争权,要下狱受刑,他“义不受刑,自杀”。[165]王莽扬州司命孔仁兵败汉军,发出“食人之食死其事”的慨叹,言毕自杀。[166]是什么原因使汉代人容纳首肯自杀行为?并不是由于汉代人蔑视死亡,也不是因为汉代人相信来世而轻生,更不能以近代以降一些人用自杀探寻人生终极比照汉代。大量事实显示,萦绕于汉代人心头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悲哀:“人死一去何时归”,[167]“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168];是对现世生活的深深眷恋:“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169]是对轻生的谆谆劝阻:“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170]
汉代自杀现象的浩浩之流有着多重的源头,源头的主脉是汉代人维护自尊的内心世界。这种气质滥觞于春秋中晚期,但只是在汉代才形成了时代风气,而且,在汉代血缘宗亲社会结构中,尊严的意义在外显行为方面通过自尊,扩至对亲族、再扩至对主人和师友的尊严的维护;在内隐心理方面通过对自身“面子”的维护,扩至对表征自己形象的家庭、家族“面子”的维护,并在与忠孝伦礼思想混融一体后,进而扩展至对在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方面代表自己形象、象征自身存在意义的先祖、上司和师友“面子”的维护。根据两汉史籍的记载,汉代共发生了200多例自杀事件,这些自杀事件可以被概括为自尊、尽忠、恐惧、绝望、利他、愧疚、悲痛等类型。其中,自尊与尽忠型的自杀者的数量最多,几乎涉及当时社会的所有群体——从皇亲贵族到文武百官,从士人宾客到普通百姓。[171]对于这些自杀者来说,选择死亡实际上意味着选择了更为辉煌的生命,选择苟且偷生则意味着丧失了生存的意义。汉建甫始,田横部下500余人在得知主人不愿降汉而自杀后,全体自杀身亡,[172]这是汉代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体自杀事件。汉宣帝朝的汝南决曹掾周燕由于得罪太守被判宫刑,他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自杀前面无惧色道:我是周平王后人,“岂可以刀锯之余下见先君?”[173]元帝老师萧望之把忍屈受辱“苟求生活”,视为可“鄙”之行,在下狱(尚可活命)与保全清名的抉择中,断然选定后者。[174]他们坦然与凛然的情绪,与司马迁没有选择自杀身遭宫刑后“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的极为痛苦的心理,形成鲜明对照。尽管司马迁为自己的“苟活”寻找出种种原因:家贫,无钱赎罪;往日的好友纷纷作旁观者;皇帝周围的近臣不替他缓颊善言;尽管司马迁坚定地认为,这是他为了“成一家之言”的理想,而付出失去“面子”的惨痛代价;但笼罩在他心灵上自伤自悼自卑的浓浓阴霾始终没有消散。有的研究者推测,司马迁在完成《太史公书》后,自杀而死。[175]从汉代人的价值观念看,这是完全可能的。也有人在自杀前不无酸楚,但惧死者并不多。西汉末年身居高位的冯参在自杀前不恐惧告别人世,只是对“被恶名而死”、“伤无以见先人于地下”[176]即虽自杀也不能洗刷家族“面子”上的尘埃遗憾不已。其落脚点仍然是维护自尊。
自尊既由自己来维护,也由别人的评定来证明。人物品评风行于汉代,正是这种时代精神的折射。品评的形式之一是绰号。绰号“各有所因”,[177]异于常人或常事的表现,构成了绰号的要素,包括肯定能力、才华和品行,如少年张堪受学长安,“志美行厉,诸儒号曰‘圣童’”。[178]贾彪兄弟三人并有高名,被称为“贾氏三虎”。[179]第五伦“载盐往来太原、上党,所过辄为粪除而去,陌上号为‘道士’”。[180]江革有孝行,“乡里称之曰‘江巨孝’”。[181]
“语”、“号”、“谣”、“谚”是另一种舆论鉴定的形式,它们语言凝练,生动准确,每每一针见血。黄留珠指出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一种创造。[182]这个说法并不过分,请看:“谷子云笔札,楼君卿唇舌”的“号”,[183]言简意赅点出谷、楼二人的才能特征。“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谚”,[184]把对社会上几个重要阶层生活状况的品定,十分精当地浓缩于寥寥二十字中。“德行恂恂召伯春”的“号”,[185]突出了召伯春的品行。在对东汉后期政治有很大影响的“党锢”事件中,“品评”被3万多名太学生徐抹了一道浓厚的政怡油彩,“品评”达到了顶峰。李膺、陈蕃、王畅的人品才识,被“学中语”分别评为“天下模楷”、“不畏强御”和“天下俊秀”。[186]汉代人为了自尊所进行的种种努力,通过品评的肯定,得到了心理上的最大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