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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男儿有泪也轻弹

 

  翻阅两汉史籍,可以突出地感受到汉代人是那样容易落泪,从皇帝、贵族、官吏,到普通百姓,从老人、青壮年,到少年儿童,地位、经历、教养、年龄的差异,并不影响人们在冲动性格驱使下涌动着泪水―这是中国历史上十分罕见的情形。这些情形或许是史家特意而为,如果是这样汉代人就不比后世中国人人更易动感情。但汉代的史家是那个时代的人,他们如此措意于泪水,将其记录在史书中,也能说明汉代人的性情特点。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在汉代,不独女性,男子也不以哭泣为羞耻。虽然这时已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说法,但正像历史上许多说教的命运一样,汉代的男人们依然我行我素,任情落泪。叱咤风云的项羽不是后代那种“有泪不轻弹”的英雄,部下生病,他流着眼泪把食物分给他们,在与虞姬生死诀别时,这个刚烈的汉子更是泪流满面,他的对手刘邦虽远比他圆滑内敛,但功成还乡,悲喜文集,也禁不住在大臣和百姓面前泣不成声。据说,避免哭泣的最好办法就是对事物冷漠无情,[31]但是在汉代,有那么多的动情人,伤情人,痴情人和纵情人,这个“最好的办法”也就成了最无效的办法。“泪汍澜而雨集兮”——东汉初人冯衍《显志》[32]中的这句赋文,形象地点出了汉代人的泪水是何等剧烈。从国事到家事,痛苦、思念、恐俱、怨恨、债怒、欢乐,几乎所有的生活场景,几乎所有的情感,都能让汉代人泪流不止:来自洛阳的年轻政治家贾谊对国势维艰“痛哭”“流涕”,不能自已;[33]人过中年的韩安国流泪告诫梁孝王刘武遵守法度,骄横的国王也随之泪如雨下;[34]宦官赵谈被大巨爰盎赶下御车,赵谈脸上挂满了羞辱的眼泪,[35]身处异域的李陵目睹苏武的坚贞不屈,泪珠打湿了衣襟;[36]曾得成帝宠幸的张放,在听到成帝死讯后,思念哭泣而死;[37]东汉人蔡顺的母亲生时最怕雷声,她亡故后,每当天上隆隆雷起,蔡顺便绕墓呼唤母亲,哭泣不止。[38]
  如同所有的时代,悲哀也是造成汉代人哭泣的最重要的原因,然而,汉代人悲中落泪的剧烈程度,却让我们感叹不已。“一别无会期,相去三千里。绝翰永慷慨,泣下不可止!”《隶释》卷九《费风别碑》中的这段押韵文字,倘在后世也许是应景之作,但在当时却正是实情实景的忠实摹状。西汉前期人石庆去世,其子石建一直不停地哭泣,以至不能行走;[39]西汉末年,12岁的鲁恭在父亲死后昼夜痛哭;[40]东汉时,有的人在诀别亲人时昼夜哭泣,“憔瘁毁容”;[41]有的人哭泣吐血数升;[42]还有人竟哭泣长达20余日而死[43]。这的确是人类哭泣史上的奇观。
  根据当代美国学者弗雷(William Frey)的研究,女人平均每月哭泣5.3次,男人为1.4次。[44]弗氏的统计自然不涉及古代,而事实上今天的研究者也无法对汉代人的哭泣作准确测量。但是,今人仍然能够感受到汉代人泪水的频繁,毕竟有那么多需要他们动情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在汉代,人们的情绪是如此容易发生转换,笑与泣仅是一线之隔。《后汉书•周举传》载:安帝永和六年(141年)三月上已日,大将军梁商在洛水边大宴宾朋,酒阑之际,忽有人奏起哀乐。没有斥贵和不满,听悲声,望流水,座中宾客无不落泪。人们的情绪是如此易受环境的暗示和感染,即使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也能催其泪下。西汉后期,长安令尹赏活埋数百名恶少,死者家属号哭于途,目睹此情的路人们也都泪流不止。[45]
  如同其他许多事物,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意识对哭泣的最高价值定位,是伦理层面。明代陈洪绶在《娇红记》第一出眉批中写道:“昔人云:‘读《出师表》而不泣下者,必非忠;读《陈情表》而不泣下者,必非孝。’吾谓读此《记》而不泣下者,必非节义之人也。”清末文人刘鹗则把人的哭泣分为两类,他在《老残游记•序》中写道:“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痴儿骇女,失果则啼,遗簪亦啼,此为无力类之哭泣。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之哭泣也。”从历史上看,这种感受实在汉代已颇为常见。在汉代400年中,人们的情绪与善恶观息息相关,大量的泪水是为自己心目中的“正义”而洒。名将李广忍屈自杀,得知此事的百姓,无论是否认识李广,都为之垂泪。[46]西汉末年,密县令卓茂治县有方,离任之际,全县的男女老幼都流泪为他送行。[47]与宦官外戚黑暗势力相抗争的志士,赢得广泛同情的泪水。李固被处死,其弟子郭亮年仅15岁,他不顾政治高压,在恩师遗体边哭泣不止;李的另一学生董班星夜赶赴刑场,为老师“哭泣尽哀”。[48]著名党人范滂赴刑,路边行人无不垂泪。[49]见载于史的汉代规模最大的一次众哭,也正是刘鹗所说的“有力类哭泣”,时当宣帝年间。以为政廉明、打击豪强著称的京兆尹赵广汉在官场倾轧中败北下狱,被定为死刑,京城官吏百姓数万人围住官府,为赵广汉失声哭泣,呼喊:“愿代赵京兆死!”[50]这些今天读来还令人为之怦然的画面在汉代的反复出现,无疑是汉代人气质与灵魂中值得咀嚼的重要内容。
  翻阅两汉史籍,还能发现这样一个普遍现象,即汉代人的脾气火爆倔强,一桩小事就能让他们怒火中烧,恣意宣泄。文帝时,吴王太子与皇太子刘启因下六博棋发生冲突,吴太子与其老师不仅不肯在棋盘上相让,而且出言不逊。刘启也一样急躁暴烈,竟用棋盘砸死了吴太子。这大概是见诸史载的中国第一例因下棋而发生的人命案。[51]灌夫不满丞相田蚡的骄横跋扈,在田蚡婚宴上火气十足地吼道:今天无非是砍了头剜了胸![52]汉人还把这种秉性带到境外。据《汉书•西域传》载,汉通西域后,武帝派使者携金赴大宛购取宝马,大宛王不肯予马,汉使大怒,辱骂大宛王。而许多汉使被匈奴扣押,也缘于他们与单于会谈时话不投机,便言辞粗鲁,被拘押在异域。汉昭帝时,乌孙王泥靡与夫人解忧公主失和,驻扎在乌孙的汉军卫司马魏和意等人招泥靡饮酒,在宴席上让部下拔剑砍杀泥靡,泥靡带伤狂奔,才逃得一条性命。[53]不逊的言辞甚至也挂在文人的嘴边,汉宣帝时鲁《诗》宗师江公与另一学者王式在为宴会选择曲子上意见相左,江公竟然破口大骂《礼记•曲礼》是“狗《曲》”。[54]后世中国文人身上常有的那种幽默与讥刺,在汉代似乎是有限的。[55]
  由于脾气刚烈,一种被现在民间叫作“气死病”、被现代医学归入与情绪剧烈波动有关的“心因类疾病”的致命急症屡屡见诸汉代文献,其症状是心情郁愤,突发背疮或吐血,在短期内死亡。楚汉战争时,项羽中了陈平的反间计,怀疑谋士范增,范增怒火中烧,辞职返乡,在途中背发疮而亡。[56]汉景帝丞相申屠嘉与内史晁错争权成隙,在一次建议诛杀晃错被皇帝否决后,气愤难平,在从朝廷返家后的短短时间里吐血而死。[57]汉成帝朝丞相王商在政敌的联合围攻下下野,但其时皇帝仍然对他怀有好感,王并无生命之忧,且东山再起的可能依然存在,然而,王商却无法遏制愤怒和郁闷,免相仅三天,就吐血而亡。[58]
  性急如火容易招致口角,口角升温容易引发殴斗,这样的事件在汉代屡见不鲜。西汉长安城中,就曾发生清道者争吵群殴之事。[59]居延汉简也收录了类似的案例,简13.6原文是:
  戍卒东郡畔戍里靳龟
  坐乃四月中不审日行道到屋兰界中与戌卒函何阳争
  言斗以剑击
  伤右手指二所地节三年八月己酉械系[60]
  这是发生在汉宣帝时的一个事件,来自东郡(今河南濮阳一带)的戍卒靳龟违反规定,不按日期进入屋兰界,与另一戍卒函何阳争吵。结果靳用剑砍伤对方右手。在逆境中,人们采取的往往是“外倾型”的反应方式,当时的文学作品也提供了形象的描述。《东门行》把这种景象投射到历史的幕壁上: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咄!行!吾去为迟!
  白发时下难久居。”[61]
  妻子的苦苦哀求在“白发时下难久居”的急躁心情中变得无足轻重,拔剑出门便成了这个男子的唯一选择。
  骂誉语言是情绪的重要衡器。如同中国古代的其他时期,骂人行为也是汉代日常生活的一个场景。不过,汉代骂语却表现出时代的独特性。与后代特别是元、明、清三代相比,汉代的骂誉语言显得更为率直质朴。概括而言,汉代骂语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侧重于非人化贬詈,但只是简单将人比作“猪”、“狗”、“驴”、“鼠”等,如东汉人应劭说:“按《方言》.‘豚,猪子也。‘今人相骂曰‘孤豚之子’是也。”[62]“凡人相骂曰死驴,丑恶之称也。”[63]“猪”、“狗”、“驴”用来斥骂卑鄙无耻,“鼠”则用来责骂胆小怯懦。其表达虽远不如后世那般比喻丰富(在明清时期,用于詈骂的动物有34种,除龙、凤等极少数被认为具有吉祥含义的动物外,为中国人所熟悉的动物都难以幸免),但却质朴地显示出较为单纯的价值取向,并凸现了骂誉语言的力度。第二,侧重于对他人进行血缘性誉辱,但也仅是自称“而公”、“乃公”,即自称为他人之父,以及蔑呼对方为“儿”而已。如刘邦多次对臣下自称“乃公”。[64]西汉景帝时,丞相申屠嘉骂晁错道“为儿所卖”。[65]这与后代斑斓多姿的性詈骂语言形成鲜明对照。[66]第三,侧重于道德性贬置。如汉初钟离昧斥骂出卖他的韩信道:“公非长者。”[67]这是遥责韩信不是忠厚有义之人。汉末射声校尉沮怒骂参与叛乱的将领是“乱臣贼子”、“凶逆”之徒。[68]这些情形从一个有趣的侧面折现出汉代人粗直和重信义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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