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施兮玉质粲,珠簪挺兮缁发乱。
然后整笄揽发,被纤垂萦。
同服骈奏,合体齐声;
进体无差,若影追形。[1]
东汉时代杰出文人张衡在《舞赋》中记下了汉代女子舞蹈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然而,在汉代社会中,歌舞并非歌女舞伎的专利,也不为女性所独享,走人青年之后的男性和女性大都能歌善舞,这是不以阶层来划分界限、不因贫富而改变的社会风俗。成书于西汉的《盐铁论》和成书成文于东汉的《潜夫论》、《三都赋》都描写了当时农村和城市的富人及普通百姓喜好歌舞的情景:每当吉日良辰来临,人们置酒高歌。招待嘉宾,舞者歌者,此起彼落。舞蹈用不同乐器伴奏,舞者与观者如痴如醉,人们在歌舞中获得了愉悦,排遣了烦忧。汉代人是《礼记•乐记》所说的“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实践者。
汉代舞蹈千姿百态。从舞蹈形态看汉代的民间舞蹈有四种类型。以手、袖摆动为主的舞蹈,如“长袖舞”、“对舞”、“七盘舞”等,手持武器的舞蹈,如“干舞”(即盾牌舞)、“戚舞”(即斧舞)、“剑舞”、“刀舞”等;手持乐器的舞蹈如“铎舞”、“鼗舞”、“鼙舞”、“建鼓舞”等.载歌载舞的大型舞蹈,如“相和大曲”。[2]这些舞蹈既表现出婀娜的阴柔之美,也展示了强悍的阳刚之气——后一点似乎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因为这正是汉代人性情的表现。戴面具的“象人”,在舞蹈中手握各种兵器,表现出人与兽、兽与兽惊心动魄的搏斗场面。那些“戚舞”的主角通常身材魁梧,他们上身赤裸,握戚起舞,舞姿和面部表情都呈现着刚猛的气概。“鼙鼓舞”则是由军旅走入民间的舞蹈,一群舞者伴着有节奏的鼓点起跳纵越,浓浓的沙场征战氛围油然而生。
歌可以相伴舞蹈,也可单独唱出。欢乐趣,离别苦,悲哀痛,生活中的种种悲欢离合是汉代人高歌的重要心理动因。吕后囚禁戚夫人,令其舂米,戚氏边舂边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3]东汉末年,董卓先废皇帝为弘农王,继又欲杀弘农王,面对爱姬,昔日的皇帝长歌当哭:“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4]而他的先祖刘邦400年前则吟唱出另一种酸楚的歌曲。其时,汉高祖想改立刘如意为皇太子,朝中大臣群起反对,智囊张良请来名气甚大的隐者商山“四皓”加入反对派行列。无可奈何的皇帝悲哀地对如意之母戚夫人道你为我跳楚地舞蹈,我为你唱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5]当时的许多流行歌曲不仅与日常生活有关,还直指政治问题,褒贬社会现象。汉文帝时淮南厉王刘长谋反被杀,很快民间就流传起一首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6]百姓看到汉武帝宠幸卫子夫,卫家因此显赫骄贵,作歌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7]皇帝、后妃尚受谴责,权贵官吏更难逃百姓歌声的批评。东汉天水太守樊晔滥用法律,没有人能从大牢中活着出来,悲愤的天水民众地唱起了一首五言歌:
游子常苦贫,力子天所富。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见置。嗟我樊府君,安可再遭值。[8]
赞扬的指向也与讥刺一样,不惧怕触犯政治禁忌。东汉党人范冉以清贫的生活和清白的人格对抗黑暗的现实政治,一曲喻义曲折的颂歌便在他的家乡流传开来:“甑中生尘范史云(范冉字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范冉当过莱芜长)。”[9]无论是何种类型的歌,曲和词都是由歌者触景现编,随情而唱。其涉及之宽广,以及其间蕴含的那份真率和才情,都显示出汉代世风。
歌舞与汉代人的生活形影相随,人们创造出多种多样的舞蹈形式。自娱、他娱和交际性歌舞是汉代歌舞的三种重要类型。
自娱性歌舞是自歌自舞自赏。它没有严格的地点和舞姿要求。司马迁外孙杨恽罢官赋闲家居,酒后微醉,口中高歌,手臂挥舞,身体扭动,双足不停踏地。他颇为得意的把自己的舞技写在给朋友的信中。[10]从杨挥的描述看,他的舞蹈有些近似现代的迪斯科舞。山东膝县出土的汉画像石上一人舞臂踏足的画面也印证了杨恽的话。[11]
他娱性歌舞出现在公众场合,它没有程序化的舞姿规定。西汉后期,在一次官员们的宴饮聚会上,长信少府檀长卿居然别出心裁,为在座者表演称猴与狗互相打斗的滑稽舞蹈,引得满座哄堂大笑。[12]
交际舞蹈在汉代称作“以舞相属”,它是正式宴饮场合中经常可见的习俗,一般在宴饮高潮时进行。其程式是,主人先行起舞,舞罢,再“属”(即嘱咐)来宾起舞,客人舞毕,再以舞“属”另一客人,如此循行,所有来宾都要参与。在舞姿上,“以舞相属”不似他娱性舞蹈那般随意,却很有些舞技要求和绅士味道。按照规定,舞中必须有身体旋转动作。河南出土的对舞陶俑,一人两臂张开,长袖上甩,身体斜仰,正在撤步后退,看来是一轮舞毕,另一个则彬彬有礼地举袖叉腰,上前欲舞。不应“属舞”是极为失礼的表现。《后汉书•蔡邕传》记录了一件因不“属舞”而导致的冲突:被贬往五原郡的蔡邕遇赦返京,五原太守王智为其饯行,酒酣之时,王智起舞“属”蔡邕。蔡邕素来讨厌骄横的王智,拒绝起舞。王羞怒交加,诬陷蔡琶诽谤朝廷,蔡邕被迫亡命江海,远遁吴地。这则故事在其本义之外,还告诉人们,一个汉代人如果不能歌舞或不善歌舞,在交际能力上便要大打折扣了。
喜歌好舞这一汉代的时尚,虽然在魏晋还能见到余波,但此后便是“此风绝矣”。[13]成为一曲远逝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