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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才不要。”手中都拿着竹蜻蜓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她从他的手心拿走竹蜻蜓:“很难得吧,这个年代,还有人在卖这种东西。”
  他看到了。刚刚游乐园入口处,有个老伯伯在做手工竹蜻蜓。他心想,一个卖二十块,如何谋生?不过,老伯伯的表情还蛮怡然自得。
  她双手熟练一转,竹蜻蜓轻巧地飞越过孩子们的头,一群孩子抢着抓。
  她得意地笑着。
  “你很会玩这个嘛。”
  “在乡下长大,小时候只有这个玩。”
  “你有这么老吗?我记得,我玩竹蜻蜓时,都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了。”
  “家里经济不宽裕,没有别的玩具。”她仍然带着微笑,“你应该很久没有回到大自然里了吧?”
  “怎么看得出来?”
  “看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真的吗?”
  “就是完全没打算享受一下新鲜空气、放松一下表情的样子。”她偏着头的模样俏皮可爱。
  “离别人远远的,好像别人会把你吃掉似的,跟上班时威风八面的样子不一样。”郭素素说。
  “有这么严重吗?”他也故作轻松地笑了,“听你的形容,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则故事——《纸老虎的故事》。或许,我真的是一只纸老虎。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吧。”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
  “说说你小时候吧。”
  “你在做心理辅导吗?是不是想要知道,一个人的童年有什么阴影,才会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看来你的防卫心很重哦。”她挑挑眉毛笑了笑。郭素素有很甜美的笑容,不管说什么话,好像都很开心似的。
  “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啦……”他像被剑挑开了面具般,“我小时候跟现在一样,负责任、脚踏实地,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长。”
  “嗯,看得出来。你一直想表现得中规中矩。”
  “从来没有做过坏事?”
  他想了想:“嗯……看你怎么定义,偷摘人家院子里的桑叶去养蚕,算不算?不小心把球丢到别人家,砸破窗户,算不算?”
  “不算。”
  “为了某种刺激,在生物课解剖青蛙时,多杀了两只青蛙,算不算?”
  郭素素皱起了眉头,依然笑吟吟地:“还是不算。有更坏的吗?”
  “难道要我奸淫掳掠才算?那你做过什么坏事?”
  “嗯,你反过来考倒我了。”她用手指敲敲脑袋,“我也要想想。念书时曾经做过一次弊,算不算?”
  “现在不算。”
  “刚毕业时,明明得买全票看电影,可是却故意买了学生票,还假装自己是学生蒙混过关,算不算?”
  “不算。”
  “那么,其他的,我就不能说了。其他的坏事难以启齿。”
  脸上挂着神秘微笑,她调皮得像个少女一样。
  “有没有挪用公款?虚报公账?”他故意拉下脸说道。
  “哇哈哈……”她刚喝进嘴里的可乐差点全吐了出来,“你是检察官吗?话锋一转就来拷问人家。就算有,我也不告诉你,怎样?你是主管耶。”
  他哈哈大笑。好久没这么笑过。
  “那我再问你,请你讲人生中最惨的故事。”她故意把脸色装得很严肃。
  “为什么是我讲,不是你讲?”
  “那我们猜拳啊,输的人先讲。”郭素素说。
  他出剪刀,她出石头。李云僧输了,他搔搔头说:
  “嘿,这是出来玩呢,我怕把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讲出来,会把你吓死。”
  他也故意板起脸来。许久以来,脸上的表情很少这么剧烈变化过了。
  “真的?我不怕。”
  “随便说一个,就可以让你今天心情down下来。”
  “我很想听。”
  “好吧,我告诉你。念小四的时候,我带着我弟弟偷偷去玩水。那是附近一个地主的私人山坡地,荒废好久了,地主决定把上头的土卖掉。后来,一直挖一直挖,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沼泽,再变成一座湖。我曾经把一些鱼放养在湖里,还常常偷偷到那里游泳,那是我的秘密天地。”
  “那天,我弟弟偷偷跟着我,我没有发现。他很小,才念小一,对我很好奇。我泡在水里好久,才发现他也在岸上不远的地方玩水。我制止他。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说:‘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你不让我来玩,我就跟妈妈说。’”
  他停了一下:“这故事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反正……后来我弟弟……走了。”
  他只说了开头,和结局。
  她果然被他吓到了,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你骗我的吧?”
  “我说真的。”
  “他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他不见了。家人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我忽然想起了那座大池子——果然,他的身体……在那里。”
  李云僧勉强自己挤出一丝微笑。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平静?”一串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来。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听见风摇晃着树叶的声音。
  “过很久了,很久很久了。我已经大了、老了。再大的伤痛,也会被时间抚平了。只有我知道,我有罪,是我把他带到那里去的。我什么都不敢说,像一个不小心杀了人的刽子手一样。很多年,我都不敢说。”
  “更惨的是,”他的声音仍然平静,“他去世以后,我妈变得很奇怪,易怒、疑神疑鬼,变成世界上最难相处的一个女人。我爸本来是一个爱家的男人,后来受不了,走了。走的时候,他说如果他不走,他一定活不下去,请我原谅,请我帮他照顾弟弟妹妹,和我妈。”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问这种问题。”
  “没关系。我好像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个故事。”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告诉你好像没关系。这个故事,我从没对别人说过。”
  两人一同把眼光落在远方玩团体游戏的同事身上。
  李云僧换了一个盘坐的姿势。
  “喏,我已经说了,那你呢?”
  “改天一定告诉你。”
  “不公平,你黄牛。”他抿了抿嘴,表情无奈。
  “那这样吧,”她伸出小指,“来吧,打钩钩。我不是故意黄牛,只是,我的故事也很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承受不了这么大的重量。你的故事,重量太重;我的故事也不轻,真的不轻。”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她手中迎风飞起的竹蜻蜓。
  “好吧,一言为定。”他也伸出小指头,这大概是他脱离童年以来,最有童心的一刻,“改天听你说,让你欠着。”
  “我也该说对不起,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东西?我从来没说过。”
  “从没说过?”
  “甚至……对我太太也没说过。”
  公司活动一直办到晚上。那晚的同欢会,包下了一整间海鲜酒店,年轻同事彼此疯狂敬酒,该喝醉的都喝醉了。
  这一行时机好坏关系行情好坏,相差甚多,压力总是很大,人生得意须尽欢。
  李云僧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坚持开车不喝酒。他知道,一旦沾一滴酒,此后每次宴会必然得连连醉酒。他老早想好了理由,说自己胃溃疡,已被医生警告,别人就勉强不得。
  结果,满场人,只剩下他一个人清醒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并不好受,更觉寂寞。
  他的眼神不时搜寻着郭素素。虽说这一行的业务常是酒国英雄,但她喝酒实在节制。
  他还发现,她偷偷将茶水当成XO倒进酒杯里。
  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就在此时,她的眼光和他交会,慧黠地跟他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
  两人之间好像有了某种默契。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偷偷摸摸地溜走了,没再看到她的身影。
  李云僧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有人叫住他。
  “李协理,不好意思,她喝醉了。下大雨,叫不到车子,我只有摩托车,没法载她回家。”一个他过去部门里的工读生,还在大学念夜间部的阿信,和另外一位女职员,一起扶着一个看来很年轻的女孩。女孩头低低的,捂着嘴,正往排水沟里吐。
  “她是谁?”
  女孩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地对他一笑。噢,就是刚刚想要喂他吃烤肉的廖紫娟。
  “没酒量就别喝这么多。”他忍不住说起教来。
  “我载她回去啦。”另一位酒酣耳热的男同事走了过来,插话道。
  “你自己喝醉了,自身难保,还想载别人。没人要搭醉鬼的车啦。”其中一个女职员瞪了他一眼。
  “你还记得自己住哪里吗?”他问廖紫娟。
  “我——当——然——知——道——”连说话都酒气熏人。她住在这座城市南边偏远的小区。
  这样的状况,一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在暗夜独自返家,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更何况,她的个性很活泼,李云僧心想,一定有不少男同事误会她,恐怕会趁她酒醉时上下其手。这个女孩子真不懂得保护自己。
  “我送她好了。还有谁顺路?”他报出方向,征求乘客。
  车子里头,不可以只载着一个女孩,这是他自己多年来为人处世的规矩。很多人都以为,只有女人会栽在爱情手中。事实上,多少年来,李云僧不知看过多少男人,就是因为小小的桃花而阴沟里翻船,弄得家事搞不定,心情混乱,也赔上前途。
  有两位女职员发现有便车可搭,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不过,廖紫娟还是最后下车的一个。
  她住的地方很偏僻,位于市郊的山区,开离主要道路后,还要经过一处墓地,山路上烟雨蒙蒙,很远才有一盏路灯。
  这个地方新旧建筑夹杂,除了几栋刚盖好的新大厦外,都是三十年以上的老旧公寓。
  瓷砖都已剥落,每一间房子都像一只癞痢狗,顶楼歪歪斜斜搭盖着各式各样的锈铁皮屋顶违建,墙角到处都是暗绿色的青苔,从呼吸的空气就可以评断出这是个异常潮湿的地方。
  廖紫娟口中的地址位于这个小区最偏远的一间面对着荒地的老公寓里。住户应该都已入睡,四周很安静,远远近近狗吠声因而显得特别响亮,声传十里,好像到处都养了狗似的。
  他真后悔答应送她回家。她好几次推开车门大吐,应该也有一些残余物飞溅到车内,里头满是胃酸和食物残留物夹杂的味道。
  “你住哪里?”
  廖紫娟半眯着眼,指着一栋楼房的顶楼。
  “保重,小心走,下次别喝那么多。”他以老大哥的教训口气说,“你这样,很危险的。漂漂亮亮的女生,要特别小心。”
  “你真觉得我漂亮吗?”
  “喂,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他催促着,“快回去,好不好?”
  廖紫娟一下车就跌倒了,整个人正面趴在地上,好结实的“砰”一声。
  “真是的……”
  他只好搀着她。
  她遥指着一座狭窄的楼梯,然后全身重量都放在他身上。
  年轻女孩的身体好柔软,线衫里的胸部贴着他的手臂,像吸水海绵一般的触感。
  这种感觉让李云僧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了?不可以有非分之想……”心里的声音说。忽然间,脑海里浮起妻子惠敏不笑时显得严肃的脸,好像在警告他似的。
  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苦笑了一下,并不习惯飞来艳福。
  从外表看来,李云僧是个公正不阿、除了开会报告外都不多话的男人。
  事实上,他心里很嘈杂,某个开关一旦被打开,就好像一台错乱的收音机,频道里充满各种声音,有时还怀疑自己是否有双重或三重人格。他已习于跟自己做各种对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别想太多,赶快扶她上去!”
  这是一栋四层楼公寓,她的住处位于五楼的加盖违建里。
  五楼。很窄的梯子,每层阶梯甚至没比他的脚宽多少,真不晓得当初盖房子的人有多么瘦小,才会盖出这般大小的楼梯。
  “谢谢你哦……”廖紫娟一路意识模糊地说着。
  总算到了门口。
  “嗯,谢谢你,爱你哦。”她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全身又倒在他身上,他只好用手臂承受着她的重量。
  什么时候“爱你哦”也变成年轻人的口头禅了?他在公司听过他们彼此如此亲腻地开玩笑,因此并没有误会她的意思。这个女孩,如果不是遇到我,她真的会陷自己于险境啊……李云僧拍拍她的肩:“快睡觉,好吗?明天是星期天,你可以好好休息。”
  “谢谢哦……”忽然之间,她上前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你是好人,上天会保佑好人。”
  仍然醉言醉语。
  “要进来……坐坐吗?”她的唇瞬间逼近他的脸。
  “这样不好……快去睡!我得走了,我太太……不喜欢我太晚回去!”他愣了一下,硬邦邦地说道。在寂静中,他的声音显得洪亮了些。赶紧把她推进门里,他快步走下楼梯。
  他还真佩服自己的定性,把门轻轻关上了。这样的女孩,迟早会出事的。他想。如果她一直对陌生人这么放得开。
  何况,她是丰腴美丽的。只要靠近点,她的青春气息就会扑鼻而来。她口中的“中年人”,其实是无法自我克制的。
  “记得锁门。”这是他最后提醒她的话。
  这个晚上,廖紫娟是故意喝醉的,她心里很不舒服。那不只是一颗眼睛里的沙子,而是好像有人强迫她小小的胃吞下一头大象。
  她看见她的情人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离开,连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她装疯卖傻了一整个下午,想假装自己很高兴、假装自己不受影响,才在那儿和男同事们玩喂食游戏。她想故意让他看到,看他会不会生气。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继续以情圣的姿态和带笑的嘴角对他身边的女人嘘寒问暖。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紧紧握着那个女人的手,好像怕她跑掉似的。
  公司旅游,本来让她高兴了好几天,最近他越来越忙了,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找她。她好不容易可以在大白天里,跟她的情人一起出来,在郊外走走。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和他是什么关系,但这样还是有一种“爱情公开上市”的感觉。
  为什么多出了一个女人?他的态度很清楚了,那个女人比她重要。而那个女人也以胜利者的姿态,宣称他是她的战利品般微笑着。
  到底在他心里,自己是什么东西?
  她好想问,却不敢开口。
  她好痛苦,胃里汹涌的酒精比不上她内心的痛苦澎湃。
  就算喝得很醉,她还是记得他的手臂紧紧圈住她身体的温暖,也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他不是叫她”公主”的吗?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在美丽夜晚里的事,到了白天,就不存在他的记忆里?白天,他永远像一个她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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