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君王,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自己的父亲了,她想扑在父亲怀中,向他撒娇,和他说话,但华丽的“甲胄”和宫礼束缚着她。
望着向自己越走越近的齐姜,齐桓公不禁心疼起来。
他知道自己欠她太多,自从她出生,他甚至没怎么抱过她,将她扔在冷冷清清的女闾隔壁那么多年,那幢楼又破又烂,身边连侍候的人都没几个,她一定非常痛恨他!
他渐渐明白了蔡姬的用意,齐姜必须留在齐国,留给英明无上的齐桓公忏悔。否则,也许他与她的那些往事,随着流光的转逝,记忆的消褪,到最后就真的灰飞烟灭了。
往事并不能成灰,长在内心的疮疤也许会变得不痛,变得平淡。
齐姜便是在这磨平、磨淡的疮疤上长出来的花。如芄兰,它柔弱的身躯攀过冷冷的岩石,绕过入云的苍柏,在风中开出星星点点的花来,它深藏着决绝的微笑,带着自傲孤清在深林山野中蔓生。
齐宫是深林山野,齐姜带着比蔡姬更娇美的容颜在这里生,这里长,她是一定要留在宫里的。
齐桓公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了才知道过去的事是多么可笑。
行完及笄礼,意味着择婿待嫁,他舍不得把她嫁给任何人,她是他的,必须是他的。
他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齐桓公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高台,迎上去给齐姜一个拥抱。
“主公!父亲!”齐姜感动而泣,抬眼望去,父亲竟老泪纵横,齐姜伸出手,替他拭泪,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手触摸着那张令多少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的脸,竟如此温暖亲切。
礼乐和飨宴随即开始,郑姬扶着齐桓公回到尊位,并将齐姜引上高台。
笄官唱词,齐姜跟着唱词向齐桓公跪叩,醴酒端来,拜炎帝,祭轩辕。
在桑惜陪侍下,齐姜向齐桓公、长卫姬、少卫姬、郑姬等逐一敬酒。
宫中原还有三位姐姐,没甚交情,她们都远嫁了。接下来,便是敬兄弟手足。
桑惜在一边轻酌慢斟,她的手不免紧张得微微发颤。在公子无诡眼中,每个不经意的颤动都是悠远的震颤。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看似柔弱无骨,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现在她缓缓伸出手提起玉壶,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扶细长的壶颈。在壶口与壶颈交界处有一道细细的金花圈,正好帮她的指尖抵住来自壶口的重量。手腕微转,然后琼浆玉露便从那里汩汩流出,流进无诡空荡荡的心里。
齐姜轻轻端杯,桃花般的红唇碰住杯壁,微笑着将袖口虚虚掩面,唇面略略碰一下杯中酒,无人看见那杯面有美丽的璇纹一圈圈散开,然后她抿一抿嘴,将玉杯放回盘中,再敬下一位。
世子昭早已一寸一寸将她通体看了个够,她纵然穿着如此艳丽厚重的华服,身体被困得牢牢的,不能伸展,不能旋转,但她每个动作都如此优美,哪怕只是点一下头,垂一下眼帘,都有股魔力令他欲罢不能。
快乐得要晕眩,他的母亲为她梳了如此美妙而重要的发髻,眼下,齐姜正走向他,他知道自己终于进入她的动作里了。
虽然还是那些动作,但意义非凡。他努力区分着其中细微的差别,她的婀娜移步,她的掩面一笑,她的点头示好,他觉得她在支配着他。端杯,相敬,饮酒,落杯,每一步他跟随她的主宰,紧紧盯住她,他要接住她如太阳照耀而来的明亮目光。
他只是一个未长成的少年,他从此有了伴随终身的秘密。
齐姜微微意识到对方眼神里传来的别样情感,她努力将所有动作做到完美,这是她的主场,她期待已久的表演。就像在申池的那一支舞,她要赢掉这一局,并一局一局赢下去。
只因她是活的,并且需要继续活下去。
该敬的人都敬了,齐姜和桑惜收了工,欲回席就座。
“爱女齐姜,终于长成,寡人是少了一件憾事,又多了一桩心事。”齐桓公望着齐姜,喜忧参半。
“主公有何心事?臣姬等替主公分忧。”长卫姬接话。
齐桓公不答,沉吟了一会儿,朝姬公子那边发问:“姬公子此次来到大齐,带有内眷否?”
“流亡之身,不能自卫,不便携家远行。”姬公子恭敬地回答。
“寡人独处一宵,如度一年。姬公子孤单羁旅,令寡人忧之。既来到大齐,不妨长居于此,寡人将赠公子良马二十乘。若公子愿永居于此,寡人将爱女齐姜许配于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一箭双雕,如此婚配,齐桓公不想放走的两个人就全留下了。
啪!一只玉杯从盘中摔出,顷间粉身碎骨,齐姜眼明,手急忙一推,干脆和桑惜一起摔了盘子,两人一同踉倒在地。
“呵呵,公子还没回话呢,这边倒先应了,这个不伶俐的奴婢,还不快拖出殿去!”长卫姬皮笑肉不笑,指着桑惜发怒。
无诡紧张起来,他曾一直以为朴素沉默的桑惜,有种超绝的冰冷,寒透彻骨。如果说齐姜是清丽出尘的芙蓉,桑惜就是绝壁上的坚冰,不想她也有失手的时候。
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摧毁这块坚冰,如今她却不攻自破。不,破冰的人不是他。
来自人类古老蛮荒的征服欲被激起,她是如此低贱,却又如此令他好奇。
“娘娘息怒,是齐姜自己不慎,摔了酒器,齐姜该受严惩。”齐姜慌乱地说。
“区区小事,不必大做文章,今日是齐姜的喜日,小小差池无需追究。”齐桓公不耐烦地对长卫姬摆手。
郑姬摸着心口,好一场虚惊。
众人接着等姬公子回话。
“重耳素闻齐侯好贤礼士,今日始信之。本以为观齐姜公主及笄大礼乃臣子的三生幸事,不想主公今日厚爱,重耳不胜感激!”申池一宴,姬公子已被这位佳人的舞姿迷住,但他实在不想好事如此之近。
长居大齐,赏马配婚,是让他当倒插门女婿,安逸地长留齐国,那么,齐桓公并没有打算派兵出将帮他回晋国,夺回应有的一切,光复大业岂不是遥遥无期的事了?他绝非初战江湖,乘着齐姜出差池,他迅速在脑子里把事情过了一下堂。
只能先明确两点:其一,她是位不折不扣的佳人;其二,这桩政治联姻,对他在齐国立足有百益而无一害。
既来之,暂且先安之。应就好事再从长计议。
“哈哈,齐姜,还不快敬你未来的夫婿一杯?”齐桓公爽朗大笑。
寺人早把残渣收拾利索,换上新盘新杯和新壶。
夫婿!齐姜脑中顿时白茫茫空空然,桑惜机械地替她端着托盘,陪着她慢慢移向左侧姬公子的坐席前。
晨欢午伤,这就是瞬息万变的宫廷。
霎时晴,霎时阴,以为看透了,还有更参不破的事突然来袭。嫁人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将进酒,四目对望,齐姜一下子被那双眼睛摄住了。
双目四瞳!重华之光!
如惊雷慑魂,齐姜不禁低下头,闭上眼。
“我的样子,吓着公主了吗?”姬公子温柔地问。
齐姜摇头,她迅速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心,依然微笑呈上甘露,面上风云已变,世子昭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晋国公子,这个外族的流浪汉,讨饭鬼!他心中暗骂。
“多谢姬公子前来观礼。只是……”她不敢接着说,只是,他们不属于一个世界,对于彼此,不仅仅是陌生,而是距离遥远。
姬公子在等着她下面的话,冷场了一小会儿,姬公子笑说:“只是齐姜公主需要些时日。”
隐隐地听着,她心底升起一道光。昭的心也升起一道光,他被这光刺得冰凉凉。
再次抬眼时,世界已是不同。
她依然摇头,微笑。
齐桓公读懂了女儿的微笑。
他曾以为作为父亲,对自己的女儿一点都不了解,从彼时的微笑中,他彻底了解了。
她无法替自己选择生活,也无法面对即将被安排的生活。那么,他该如何补偿这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小女子呢?
“姬公子,小女的意思是一切尚未准备妥当,此事不得匆草。齐姜的内院显然不合适你们大婚,寡人将为你们准备一座新殿,需花些时日,再择佳期不迟。”齐桓公老辣,早看出姬公子是齐姜的最佳之选,她和蔡姬一样,都是嫁国君的命。
留在齐国,难道要把她嫁给世子昭吗?昭的眼神清楚地告诉他,齐姜已成为昭青春的启蒙和幻想。
齐桓公是过来人,深知妻自己姐妹的后果,深宫怨气重重,不能让世子昭背着诅咒终老。
唯有时间能够化解一切纷扰,姬公子,看你的了。
男人与男人的战争,齐桓公知道自己曾输得惨,姬公子若是赢了,不枉投下这一注。
至于昭,小小年纪若开窍甚早,有的是女人配他,只要消解了青春的冲动,便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