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东殿，怕隔墙有耳，郑姬将两位世妇差了出去，命她们在门外守着，屋里只有她们三人。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和你娘真是有缘，她那几句话，给初来的我点了迷津。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还在糨褓之中，没想到今天，居然是我替长大成人的你梳头，这真的是天意啊。”郑姬说着流下泪来。
那个清晨，齐姜知道了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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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被送回的蔡姬与新入宫的郑姬，曾在西殿有过一面之缘。一面很短，但也足够惦念一生。旧的没去，新的已来。办事的人是竖貂，天下媚术，他无不精通。齐桓公宠他不够，还将遍寻天下美色当如夫人的差事交予此人。
郑姬是竖貂相中的人选。竖貂见风使舵，蔡姬得宠时，拼命侍候。蔡姬失宠，他装着一副哭相，亲自送她回蔡。实际上他看中的，是蔡姬坐落西宫的内殿，好腾挪出来给新夫人使用。只是办起事来性子也急了一些，这厢旧人还没出门，那厢新人已经迎了进来。
郑姬赶紧退立一旁，不敢多言，蔡姬倒笑吟吟迎上来，“妹子也是个绝色美人，可不知能在这里住多久？”顺手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旁边的老妈子，“她睡熟了，快抱走吧。” 竖貂见状赶紧让开通道，老妈子低头把孩子抱出内殿。
样子平静自在，难道没有丝毫母女分离的痛苦吗？
“车备好了吗？”
竖貂点头。
“你稍歇会儿，这个内殿，如今是妹子的了，也容我些时间给妹子说说，哪里好使，哪里不好使，万一妹子住进来不适，也明白个因由。”说着拉起郑姬的手，从外庭往内室走。
竖貂尴尬地笑着退守在院中。
郑姬从没见过如此洒脱之人，她们本该一个长驱而入，看另一个狼狈出宫的笑话，却变成了友好的交接。“昨天听说今天有新人进门，特地叫人拾掇了一下，按宫礼，这里面的席垫床褥，将换两次新的，一次是你进门的这回，旧人的东西全部除清，第二次便是你侍寝之时。”
“几案床柜屏风等，依你喜好可即时更换，如需粉饰一新，也看你的意愿，主公是大方之人，若他心悦于你，盖座新宫也并非难事，这个内殿便是主公当年为姐姐新盖的。”
“郑姬谢姐姐指点，后宫之事，郑姬全然不懂。姐姐爽利聪慧，又生得如此美丽，郑姬自愧不如，郑姬能在这里住多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望着眼前的美人，郑姬觉得自己哪样都比不上人家，这样的人儿，居然要被送走，那自己还真不知道明朝将会如何。
“长卫姬会教你的，只是你得提防着点儿。”眼神中暗藏警戒。
原来申池戏水，是长卫姬的授意，只是天真的蔡姬听信了，以为齐桓公和自己一样好水，没想到齐桓公天生惧水，这就是因由。
郑姬从此小心谨慎，凡事步步为营，一年后为齐桓公生下公子昭，虽序齿非长，却被立为世子。郑姬为人宽容大度，遇事从不争先，居然在西殿安安稳稳住了十几年，长卫姬借易牙、开方为自己弄权，搬进东殿后一直对昭的世子位虎视眈眈，郑姬不退不进，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天气。
她的基础，从进宫那天遇见蔡姬，便已打牢。
“主公一定会把姐姐接回来的。”
“等他后悔，我也不回头了。情意如此淡薄，如手中杯，水中月，摔破了也就摔破了，各自将心打扫干净。齐姜替我留在宫中也好，这孩子命硬，我倒并不担心。”蔡姬生性洒脱，如奔驰田野的飞马，没多久便嫁给了楚成王，令齐桓公心下极度不爽。
前尘往事，如封存多年的画卷，在这里轻推铺陈。
“她们说我娘招惹祸乱，其实是主公心念我娘，才意气出征。主公是爱我娘的，也是爱我的，郑姬娘娘，你告诉我这些，我该如何感谢你是好？”齐姜满脸兴奋，不禁落泪。
“主公曾说过，蔡楚一日不灭，齐姜一日不封。姬公子的到来，却了却了这桩牵扯多年是非的憾事，听说姬公子是身带灵相之人，你要感谢的人，是姬公子啊。”郑姬边说边用一柄青玉发簪固定住齐姜圆润饱满的发髻，再缀上一小束淡紫色的芄兰。
“好美！”桑惜由心赞叹。
“姬公子……”齐姜想起那晚的座上宾，灯光下，他像一位尊贵的长者，泰然端坐。
但印象模糊，她没有继续回忆下去。
郑姬疼爱地为齐姜擦去眼泪：“别哭了孩子，今天本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看把脸都哭坏了。”郑姬嗔怪道，从桑惜手中的妆奁中取出朱粉，用心替她化妆。
这个清晨既令人欢愉，又令人酸楚，她们说一阵，笑一阵，哭一阵。
“郑姬娘娘，我能经常去找你吗？”齐姜问。
“当然，西殿本来就是你的家，想来找我，随时找人通报一声便可。”
待一切就绪，桑惜为齐姜换上那套华丽的“甲胄”。
太庙。
随着一声钟鼓指引，齐姜徐徐步入正殿。
从少女到成人，这条路走来既漫长又辛苦，谁能想得到如今却在郑姬的陪同下，就快走到了。
腰封系得很紧，感觉很过瘾。裙裾很长，令她不得不端起姿态行走，她带着淡淡的茜草香味，被朱粉施过的面颊光润鲜好，丹唇娇艳欲滴，一双含羞的眸子出尘不染。
这是一场隆重的家礼，嫔妃中除刚刚生产的宋华子外，齐齐到场观礼。
齐桓公要借这场家宴，向自己宣布十几年心战的胜利解放。也让宫眷们集体承认齐姜的存在，她们中间有闲妇，有荡妇，有妒妇，有怨妇，当然也有慈妇和贞妇。
公子们一个都不能少，他们得大大方方接受这位名正言顺的姐妹，顺便反省一下自己，同宗同根，何必进行无谓的争抢？
这还是一场国宴，只是没有齐国朝臣，齐桓公清晨派人请姬公子前来观礼，用意颇深。
人的心千差万别，此刻不用顾虑太多，只要知道今日的太庙，终于成为自己的主场。踏着玄色织朱红云纹的地锦，齐姜的面上浮起一片灿烂的云朵，她对着高台上的齐桓公，欣然一笑。环顾两侧，顺便把它送给夹道相迎的人们。
后来，桑惜说这云朵她很熟悉。
她记得她爹最后的样子，也有这样一朵云挂在他平静的脸上。
那是一朵从容、尊贵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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