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姬方才说,为主公备了份薄礼。”长卫姬将原先那句话省略了一些,重新灌进齐桓公清静了的耳朵。
齐桓公还是听不见,他什么都不想听见。
乐声不再自说自话,大司乐眼明手快,当即减去多余的器件。
一阵瑟瑟琴声穿透长空,清绝而出。桑惜隐在河东一角,勾挑弹拨,声声自在。
齐姜的身体在荷叶上旋转飞舞,她身轻如燕,从一片荷叶,盈盈跳到另一片荷叶上,落得稳稳当当。
四座有人发出粗犷的叫好声,有人按捺不住想起身走近水岸,以图近距离观赏。
但宫礼抑制住了一切,齐桓公的呆愣专注,便是宫礼。主公不言,谁敢轻举妄动?
长卫姬眉毛一挑,那是得逞后的自满。她从未训练过池中那位小尤物,是那小尤物主动带来的惊喜,她降生在申池,一出生便感受到水波的跌宕不安。她必将在这水上赢掉这一局,只是目光粗浅的长卫姬未曾悟到。
“公主将献何舞?”为她梳妆的世妇冷冷地问。
“献一支风荷,请在申池边备置灯火,我将以荷叶为席。” 这边无表情地回答,眼睛闭着,世妇将香粉扑在她面上,又快速掸掉不少多余的。
“临水轻弹一曲,随兴而弄吧。”齐姜睁开眼望一下桑惜。
“遵命。”那边领受。
世妇奉长卫姬娘娘之命替她换上最薄的纱裙。
此刻,纱裙在风中如蝶翼舞动着。
齐姜跳到荷花轻绽,芳池盎然。
齐桓公恍惚中看见了蔡姬,那水面上翩跹如蝶、如燕、如风的女子,难道不是他的蔡姬吗?
她长得和蔡姬一模一样啊!还继承了一模一样的舞蹈。
我怎么忘了世间还有这一种舞蹈,不,我并没有遗忘。或者说,遗忘是种更清晰的记忆。齐桓公心潮狂涌。
在蔡姬来临之前,临淄只有护城河,绕城曲流,不足以为乐。蔡姬爱水,齐桓公便不惜代价引淄水入宫城,建申池。申池本无名,偏巧这位水性极佳的小宠姬临盆之际,居然在水上泛舟。
蔡姬说是水波的起伏减轻了临盆的剧痛,产婆不熟船性,没捧住孩子,齐姜哇一声掉入池中,捞出来时发现她竟在笑。
计时官清楚记下这个时辰——申时,申池因此得名。蔡姬亲手种下的荷花,如今和齐姜一样烂漫妖娆,迎风摇曳。
齐姜跳到星月皎皎,荷影肆动。
她用散漫的肢体释放出一些优美的能量,世子昭咬着嘴唇,目光紧紧追寻着她。这晚的申池于他而言,充满了诱惑与恐惧,他越懵懂,便越不安。齐姜如无形的流水,慢慢沁入他的眼,他的心,占领他的意志。有种神秘的快乐莫名涌来,那快乐充满诗意。
来自岸边的琴声与水中的舞姿巧妙契合得天衣无缝,她们哪一次不是即兴发挥?早知生命无常,不如借时借兴,自得自在。
无诡被这琴音弄得头痛,琴是寻常的琴,音律也并非大起大落,而是平稳之中藏着千机万变,朴拙之外含着无限妙意。
无诡的头嗡嗡在痛,他从未听过如此自然浑成的琴音,从中窥见生命的倔强,高寒凌烈,像一场逼供,像一场挑恤,直指他的自命不凡。
琴声如风徐吟萦绕席间,却如飓风震荡着无诡的心,那颗无坚不摧的心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婢女轻轻攻破了。
谁允许一个不经过大司乐审校的婢女在此献艺的?宫礼哪儿去了?为什么还不停下?真是讨厌啊!
齐姜长长的水袖舒展开来,白练当空,霎时间水烟四起。
水烟自下而上缓缓升腾,如薄雾如绵雨,笼湿了整个申池,它轻轻弥漫开去,散逸在热闹的池畔,吸着水气,人们从酒中清醒,人们很快又被水气迷醉,这一次,醉得更深。
水面晃动着,齐桓公跟着晃动着,他怕。
这水花曾经溅到他身上,弄湿了长袍,弄湿了高冠。
好不尴尬,但他更怕的是晃动的水面,随着令人晕眩的晃动,还有一串清脆的笑声,肆无忌惮向他袭来。
“别闹了!够了!”他命令。
“好玩吗?再来一下!”又是一阵剧烈晃动,蔡姬一双手把着船的两侧,身子向下一沉,用力晃着小小的船身。齐桓公又被飞来的水花甩得一头一脸。
“再闹,你就给我滚回去!”齐桓公发火了。
“哈哈,别怕呀,主公这样不识水性,将来打水战怎么办?没事,掉到河里,我来救驾!”说着,船身又是一阵狂摆。
“滚!”齐桓公一记耳光扇过去。从此宫中再无蔡姬。
不到一岁的齐姜被驱逐出后宫。秋妈妈将她抱到女闾隔壁的废楼里,这楼原本是女闾内置私殿,齐桓公曾在那里密召过官妓,后来他发觉没必要,干脆在女闾里修了私殿,近水楼台也比不过在水中央。
齐桓公从水波中尝到挫折,烟水迷蒙他的脸,如今,这挫折是齐姜带给他的。
齐姜无意中望向姬公子,向他展示一个迷人的旋转,衣带随着旋转飘荡在空中,飘入姬公子的眼帘。
那是一双深凹的浅棕色眼睛,分别有两个瞳仁,这并不妨碍他的目光如鹰般犀利敏锐,只是他知道眼中的世界如影虚妄,他闭上眼,再睁开,齐姜还是成双地在眼前舞着。
姬公子希望她带着这般纯净一直神奇地旋转下去,她灵动如仙池的神女,一双小小的玉足被精致无比的丝鞋保护着。她在荷花丛中如蝶穿梭,驾驭着这片绚烂的河。琴音是多余的,她只需要风声,水声,她本身如佼佼天籁,不需任何人为的陪衬。
齐姜的衣带随着她越来越快的旋转肆意翻飞,裙有重叠襞摺,在急骤旋转中展开,错落飞舞在齐桓公眼里,竟交叠出刀光剑影、兵戈扰攘。
齐桓公看见尘土飞扬的沙场,失蹄的战马,坍塌的城门,倒下的蔡国大旗在火光中被烧成灰。但蔡姬不在城内,她已被她的兄长蔡侯另嫁于楚成王。
她不再是齐侯的夫人了,她是楚妃!
攻其国,辱其兄,虐其心。
竖貂坐在城下一车亮灿灿的金帛上耀武扬威。蔡侯以一车金帛替自己,也替百姓们买一口喘息之气,见财息兵的竖貂将蔡侯逼到城外,换上一副严肃面孔好言好语说道:“不日各国军到,将蔡城蹂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为上。”
“呸!小人!你在齐宫里服侍蔡姬,没少得过恩惠,送她返蔡的也是你,你这个宵小之辈,将来会遭报应的!” 蔡侯劈头大骂,竖貂望着狼狈的蔡侯傲慢轻笑。
焦煳味中流离的百姓四处逃逸,蔡侯跪在城门边掩面痛哭,他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但瞎了又如何?纵看不见满目疮痍,难道听不见百姓们绝望的叫喊吗?
将蔡姬嫁与齐桓公,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失败,也是中原小国的悲哀,献美人以在夹缝中求生存,多么普遍又无奈的举措。
齐桓公纠合七路诸侯,并无死攻蔡国之意,他们直达楚界。
伐楚地,示威风,心不甘。
齐桓公接二连三挑起事端,说什么尊王攘夷,征讨蔡、楚以救郑。那个春夏太漫长,齐楚两军对峙,不退让,不进攻。
楚国使者前来质问:“齐在北海,楚在南海,本不相干,您出兵伐楚所为何故?”
所为何故?齐桓公语塞,“楚国多年不向周王室进贡,寡人率各路诸侯征讨楚地,以正周王室之尊。”这理由编得实在拙劣牵强。
攻进楚宫又如何?美人已不再回头,纵回眸,意冰凉,往事灰飞烟灭。既是一件被扔掉的衣裳,还在乎它曾经给过的温暖吗?它并不残破,一转手,倒还合适了别人的身体。
表面的赢家,实际上大输特输,输给自己的气量。
无奈齐桓公与楚成王在召陵结盟,硝烟灭,战鼓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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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桓公回神,齐姜从最临近池边的一片荷叶中飞身上岸,一阵大风恰在那时吹起她的薄纱裙,露出玉腿上一枚烟烙印记,那是朵精巧的复瓣桃花,如惊鸿一现,所有看见它的人都被这神秘又充满蛊惑的美收了魂。
琴音似断又续,终于落到尾音。
齐姜缓缓收住最后的动作,准备叩退。
可叹人事已老,却留下安慰在眼前。齐姜是蔡姬留给自己最宝贵的纪念品啊!铸成的错误悔时不晚。“该册的还是得册,还一个公主名分,作为亲生父亲,倒也大方。”仲父的话始终萦绕于心。
我不能再失去齐姜!齐桓公心意已决。
“寡人有女齐姜,赖天庇佑,幸得长成。小女的舞姿,姬公子觉得如何?” 齐桓公面带激赏。
“臣以为天下无双,齐姜公主才绝天下,更显示出齐国国力雄厚,藏尽世间珍萃。”那边由衷赞叹。
“哈哈,齐国连年勤于王事,寡人顾此失彼,小女至今尚未册封,此乃寡人的憾事。姬公子今日到来,诸臣宫眷也汇聚于此,寡人借此接风宴,正式册封齐姜为公主,以了却寡人多年的宿愿。”齐桓公此语一落,内心突觉平定宽阔。
众人的火焰再次被点燃,整场晚宴因这不经安排的突发事件到达高潮。
管它是热焰还是冷焰。
长卫姬的眼中几乎喷出血来!
太卜当即占出吉卦,木牍竹简工匠的刻刀又快又亮,少顷,册封竹简已备妥。
礼官粉墨登场,宣读册封令。姬公子再次见识了泱泱大国的仪制风范与速度。
齐姜跪叩不起,泪雨滂沱。
一声惊叫如烈火中的霹雳,宋华子临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