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魏大明,李汉年早就有所耳闻,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要不是他和他身边的那些美国智囊,说不准当初陪都重庆早就在日本人的狂轰滥炸下不复存在了。他所领导下的国民党军统电讯总台从戴笠时期就是一个由美国援建的现代化电讯中心,所有的仪器设备都是当时最先进的,而下属每一个工作人员则都是美国人一手训练出来的。因此可以说,这是老蒋手中的一张美式王牌,他从来都不会轻易失手。
如今,他带领着部下和卫戍司令部稽查处电讯监管科的人一起进驻了辣斐德路36号的大楼,李汉年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警示的情报已经送出去了,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着自己的同志们千万不要落入这张可怕的大网中。而他作为保密局情报处的副处长,也被授命配合参加这次所谓的“捕鸟行动”,坐着无线电侦讯车,戴着耳机,漫无目的地开始在大上海的大街小巷里转悠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耳机里还是一片寂静,李汉年的心中不由得偷偷松了口气,可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由于战时的夜晚管制,上海除了中心城区的一些百乐门夜总会外,其余的地方已经很难再在大街上看见个把人影了。和李汉年同车的除了司机,另外还有四个人,两个是魏大明的手下,另外两个,则是电讯监管科的。李汉年知道,别看这车上并没有多少人,必要时他都能够把他们迅速解决。可是,只要一旦发现目标,紧跟在身后的行动队的那帮亡命之徒就会在几分钟内出现。所以,他现在除了老老实实坐着,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五个人的耳机里同时出现了一种异常的讯号,讯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大家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
“滴答,答滴滴,答滴答滴,滴滴答……”这四种不同的讯号在一定的时间段内不停地来回往复着,懂得电讯的人都知道,这是秘密电台的呼号。李汉年的心一沉,不好,还是有同志没有收到警告,呼号发了这么多遍,看来是个新手。他焦急的目光迅速扫视了一下车厢内的其余几个人,大家的脸上都充满了兴奋,领队的电讯监管科的人还伸出了大拇指,表示庆祝。经过复核,这个波段的呼号在已经登记的军统保密局电台记录表上是根本找不到的。这也就意味着已经有一个共产党秘密电台落入了大家精心编制的这张大网里了。
“马上通知站里,说我们已经找到目标了!”魏大明的手下摘下耳机,对身边的李汉年说道。
李汉年点点头,在面前的一台发报机上向正守候着的丁恩泽发出了莫尔斯讯息。他心里焦急地盘算着该如何警告这已经快要落入敌人手中的同志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多久,电台方向就被三角定位法给迅速锁定了。李汉年暗暗叹了口气,沮丧地关上了发报按钮。现在这个时候,没有办法通知别的同志,每一条空中的无线电波都在敌人严密的监视之下,如果自己贸然行动的话,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行动队得到的命令却并不是马上收网,相反,立刻有两辆黑色的美式轿车悄悄地把目标所在的霞飞路57号给死死地看了起来。大网已经张开了,就像一头黑黝黝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默默而又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进一步靠近。
电台呼号开始变长,电码也开始复杂了起来,不再是先前的那四个简单的明码了,看来发报人已经开始正常发报了。
屋外无线电侦讯车内,李汉年虽然如实记录着电码,但内心深处却在不断地颤抖,手中的笔也变得异常沉重。敌后工作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但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目睹党内同志的被捕。汗珠渐渐地从他的额头渗出,李汉年伸手摸了摸裤子口袋,里面就是那把从不离身的勃朗宁手枪,他想过立刻冲出去,用枪声警告发报的同志撤离,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四周已经布满了特务。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初伍豪同志派他打入敌人内部时,曾经给过三点警告,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得到党内的直接命令,就绝对不能够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使面对战友倒在血泊之中,他都不能有任何动作。所以,李汉年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捕外,只能够无奈地保持沉默。
水车巷面馆,赵红玉正在厢房中坐着,表面看似平静,其实内心却一直焦灼不安。因为她是新手,“打狗队”的老张在一些特殊的行动上并没有安排她介入。赵红玉即使心中有想法,也不能够表露出来。她只能保持冷静,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枪支。
突然,面馆的门被敲响了,赵红玉一惊,寂静的夜里,敲门声显得尤为刺耳。赵红玉顺手拿起枪,打开厢房门,住在隔壁的老张和交通员老秦也出来了。大家对视一眼,随即老秦走上前去拉开了门板。
来人是一个年轻男人,赵红玉以前只见过一面,知道是队里的交通员之一。
他径直走向了老张,耳语了几句后,就向大家点点头,转身迅速离开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寂静的小巷子里。
老秦关上了门板,锁好,转头低声问老张:“怎么说?”
老张皱眉,一边向左面的厢房走去,一边小声而又焦急地说道:“我们要马上通知两处最近的点,今晚不要用电台,保密局那边有行动,要查电台、抓人!估计这次来头不小,我们一定要小心!”
赵红玉忍不住问道:“老张,消息可靠吗?”
老张点点头:“绝对可靠,不会错的,‘一号’那边直接来的通知。”
赵红玉心中不由得一震,看来先前的判断没错,华东情报处里果然有人潜伏在保密局的高层,不然的话,这么紧要的情报是不会提前泄露出来的。她想了想,站在厢房门口,问道:“老张,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老张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利索地拿起外套穿上:“没事,我和老秦出去就可以了,你好好守着面馆,注意安全!”
“你放心吧,老张。”赵红玉若有所思地回答,她知道,在有些时候,老张还没有办法对自己做到完全信任。
行动队不立刻抓人是有原因的,他们在等这份电报发完。因为一个死台在他们看来,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破获了,也并没有多大的用处,相信要不了多长时间,共产党的另一个更隐蔽的电台就会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取而代之,也或许是两个。那么,保密局这么兴师动众所换来的结果很有可能除了疲于奔命外,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他们要的是一个活台。什么叫活台?那就是在对方眼里依旧还有生命力的电台,下一次,还能够继续联系。这样一来,情报就会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甚至于可以就此利用这个已经被控制的电台反过来插入对方的心脏,一举端掉共产党在上海的所有联络点。
敌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可是这短短的几十分钟的时间在焦急的李汉年看来,却仿佛是整整一年那么漫长。由于保密局特务对相关无线电零配件有严格控制,电台数量又不多,而组织上和苏区那边要想掌握国统区这边的情况,就得靠潜伏在上海的这些党内秘密设置的地下电台。因此,一份电文往往要发很长时间,这无形之中给电台的生存增加了很多危险性。
当最后一个电波讯号消失在夜空的时候,没多久,只听见“啪”的一声,显然是门被用力踢开了,紧跟着就是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然后,霞飞路57号的阁楼窗户被猛地撞开了,一个人影试图跳出窗户,可是,他的身后是行动队那帮穷凶极恶而又训练有素的特务,人影被硬生生地揪住,拖了回去。尖叫声、怒骂声、东西砸碎的声音、枪声……一时之间,宁静的霞飞路上顿时变得鸡犬不宁,但周围住户的屋里却仍然是一片漆黑。
这一次行动显然收获颇丰,李汉年并没有看到被抓到的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作为技术组,他在行动队特务受命强攻秘密电台所在位置的同时,得到命令马上随车返回保密局大楼复命。所以,除了听到身后偶尔传来的枪声外,他并没有看到现场。
回到站里办公室后,过了两天,直到看到了由行动队报上来的犯人审讯档案,李汉年这才得知,在这一次秘密行动中被抓的,竟然是奇缘茶社的伙计,同时也是同济大学的进步学生何柄言。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苦,这样一来,麻烦就更大了。
李汉年倒是不担心自身的安危,被捕的何柄言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李汉年的真实身份,他只是一个由梅老板发展的思想进步、家境贫困、为了学费和微薄的生活费而在奇缘茶社里当伙计的普通进步学生而已。何柄言每月帮着梅老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以此来换得一袋白面或者半袋大米,他对华东情报处的存在更是一无所知。但是,李汉年深知,这些都并不重要,最最要命的是何柄言知道一个人,那就是奇缘茶社的梅老板——梅子如!一旦这个“梅老板”被钟向辉嗅到的话,那么他就会立刻和前段日子被组织上处决的顾长顺嘴里掏出的“梅老板”联系在一起。这样一来,本就危险重重的奇缘茶社就会面临更大的灾难了!
李汉年紧锁着眉头,继续翻阅着手中的犯人审讯记录和口供。
口供记录中详细讲述说被抓匪徒并没有否认是在发电报,在现场也搜到了一台发报机和相关设备,桌上还有好几份商报,上面做了很多相应的记录。犯人辩解说是在帮老板发商业电报,而老板则是在做“买卖黄金”的生意,自然而然就需要时常搜集一些黄金商业行情。他之所以这么做,也只不过是为了换得一些小小的报酬而已,并不存在什么明显过失。
当问起他是在为哪位老板发电报时,犯人如实回答说是奇缘茶社的老板梅子如!
李汉年没有预料错,负责做笔录的特务在“梅子如”三个字上面用红笔做了特殊的记号。这可怎么办?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了,由于他平时只是和丁克功直线联络,很少和梅老板见面,很难知道梅老板的确切情况。敌人从被抓的何柄言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既然已经起了疑心,那就肯定会马上对奇缘茶社进行秘密布控,这样一来,他还不能就这么贸然闯过去报警。可是,组织上会从何柄言的意外被捕中得到警告讯息,而及时迅速关闭奇缘茶社这个情报网中最重要的联络点吗?李汉年陷入了无尽的焦虑之中。
临近中午,雨势越来越大,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此时,一辆人力黄包车在亚尔培路2号的门口停了下来。头戴毡帽的车夫放下车把手后,殷勤地掀开了黄包车的遮雨棚。
车里走下了一个身穿旗袍、头裹丝巾、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她匆匆递给了车夫几张法币后,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了铁门。
这一幕,被正站在二楼的季源溥看得清清楚楚。他随即对身边的随从吩咐道:“快去!”
很快,年轻女人被带到了季源溥的办公室。对于她的突然来访,季源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他亲自上前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指着靠窗的沙发,说道:“方小姐,请坐。一路上都顺利吧?”
年轻女人摘下了丝巾和墨镜,甩了甩被雨淋湿的头发,并没有坐下来,只是抬头微微一笑:“特派员,你放心吧,来的时候没有人跟踪我。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对我起疑心,我跟他们说我去医院看病了。”
这个年轻女人正是化名赵红玉的中统特务方楠。
“特派员,我已经顺利完成任务了。”方楠清秀的脸上充满了自信。
“说说看。”季源溥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点头示意。他对眼前的这位女下属非常信任,甚至于很奇怪为什么手下那么多中统男性特工人员中,竟然很少有人会比得上眼前这个柔弱的女流之辈。方楠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反应迅速,遇事沉着冷静,下手也十分狠辣,毫不留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季源溥不会动用这张王牌。但是方楠是个女人,只要是女人,那就有弱点,而方楠的弱点瞒不过季源溥的眼睛,再冷酷的女人都有温柔的一面,方楠的弱点就是“蜂鸟”。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变得有些焦灼不安了起来,随着江北形势的逐渐恶化,季源溥不得不开始担心那只“蜂鸟”的安危了。
“‘打狗队’中总共有十八名成员,队长姓张,在提篮桥附近的水车巷里经营着一家面馆,这家面馆也是‘打狗队’的活动基地。其余的十七名成员,十六名我知道,都是贩夫走卒,身份并不特殊。但是第十七名,是个年轻男子,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有一道疤,就在左脸,身手不一般,‘打狗队’的人都称他‘二号’。对于他的具体姓名,我还不知道。”方楠皱了皱眉,“但是,特派员,我有种感觉,这人就是你们所说的潜伏在保密局里的特务。”
“是吗?你的根据是什么?”季源溥顿时来了兴趣。
方楠仔细想了想,随即说道:“第一,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很有教养,我注意过他的发型,是典型的戴军帽的那种发型,很干净利落,而不是像普通老百姓那样不修边幅;第二,他的身手不错,是个练家子,队长老张有一次说漏了嘴,说自从‘二号’来了后,队里干了几次漂亮的活儿。”
“你是指保密局王冰督察长被杀的那件事?”
方楠点点头:“没错,还有叶继春那件事。所以我认为,他就是那个混进保密局内部的人。特派员,你认为我们要不要通知保密局那边?”
“这件事我会处理。”季源溥可不是那种愿意把辛辛苦苦打听来的情报白白拱手让给保密局的人,更别提他对丁恩泽早就恨之入骨。
“那,特派员,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方楠问。
“你还是继续回去,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我到时候自然会派人通知你,你就是我们安插在共党内部的一颗钉子,明白吗?”
方楠点点头,重新又抓起了丝巾,裹在头上,想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特派员,‘蜂鸟’有消息吗?”
季源溥轻轻叹了口气:“他很好。”
方楠没有再多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看着方楠的身影消失在了亚尔培路的拐弯处,季源溥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方楠和“蜂鸟”是大学同学,当初一起被招进了中统培训班,毕业后,就一起被分配进了南京总部。
作为直属上司,其实季源溥早就已经看出了下属方楠和“蜂鸟”之间不一样的关系,但是因为上峰明令禁止,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后来两人因为工作的关系就被分开了。“蜂鸟”被派去了江北,方楠则被季源溥留在了身边。
面对手下这两个最出色的特工人员,季源溥冷静下来的时候,经常会感到有些莫名的悲哀。
梅老板溜了,当他得知何柄言并没有按时来茶馆开工,而送客人出门时又看到了街对面多了很多心怀鬼胎、神色异常的黑衣人后,他的心不由得一紧——何柄言肯定出事了。
尽管内心很焦虑,但是表面上梅老板却不能有丝毫的异样情绪表露出来。梅老板假意弯腰收拾起地上的杂物,顺手就把墙角的那把特殊的蓝布条绒、红绳捆扎的拖把拿了起来,挂在屋檐下,然后掸了掸灰布长衫上的灰尘,笑呵呵地转身走进了店堂。他很清楚现在特务并没有动手的原因,那是因为他们还在等着更大的鱼儿落网。
绝对不能让他们有丝毫得手的机会!想到这儿,梅老板不动声色地和身边的老茶客打着招呼,又随口嘱咐了几句正在柜台和茶水间里忙活的伙计。趁此机会,他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一下店内的茶客,果然,危险不只存在于茶馆外,眼前这并不大的店堂里正有好几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梅老板知道在特务们的眼中,他已经成了一个诱饵。情况越来越复杂,必须马上撤离了,反正警告讯号也已经发出,梅老板的心中不再有丝毫犹豫。
梅老板依旧笑眯眯地和伙计说着什么,然后接过了伙计手中的茶盘,径直走进了后堂。来到雅座丁字号房门口,他看看身后的玄关里没人,看来贪婪的特务不会马上动手,于是,他迅速拉开了移门,闪身进了房间。关好门后,梅老板把茶盘往地上一放,走到墙边,伸手打开了暗道,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在关上暗道门的那一刹那,梅老板听到了外面大堂里传来的吵闹声。特务终于没有耐心了。
时间不多了,梅老板赶紧一路小跑,穿过暗道,在走上最后一级楼梯后,他伸手启动了门边的按钮,用不了多久,这条暗道就会因为暗藏着的炸药被引爆而被永远封闭了,那么,所谓的茶社梅老板,也就永远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
奇缘茶社扑了个空,管生不会少挨上头的训,他怎么也搞不明白:明明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的人,怎么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他气急败坏地带着手下把整个茶社翻了个底儿朝天,几乎把墙壁都拆了,终于,在看似普通的丁字号房里发现了猫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暗门的开启按钮。可是,随着一声墙里传来的沉闷声响过后,暗门只是挪开了屈指可数的两三寸就纹丝不动,再也打不开了,从暗门里腾出了一股呛鼻的灰尘。管生气得差点没发疯,他恶狠狠地一拳砸在了墙上,面目狰狞地怒吼道:“妈的,我们来晚了一步,他们把暗道给毁了!”
身边的特务们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吱声。对于管生的手段,很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来不及逃跑的几个伙计被特务不容分说地全都抓进了辣斐德路保密局的监狱里,皮鞭、老虎凳、辣椒水一样不少,轮番上,耳根子边只听见鬼哭狼嚎,可是,丝毫没有有用的情报。管生只觉得快要崩溃了,他就像一头狂怒的狮子,面对着绑在刑柱子上的几个奄奄一息的犯人,厉声喝道:“怎么,还是不说?不说就给我狠狠地打!”
话音刚落,随着特务们高高举起的皮鞭落下,惨叫声顿时不绝于耳。管生很清楚,要是不从这几张嘴中挖出点什么的话,根本向上面交不了差。可是,除了声嘶力竭地在旁边怒吼和指手画脚外,管生什么招儿都使了,但还是没有任何收获。那条暗道已经被毁,连它通到哪儿都不知道,更别提顺藤摸瓜去追人了。看着这几个被打得只剩半口气的茶社伙计,除了自认倒霉外,管生的心里真是糟糕透了。
回到保密局上海站的大楼,已经快要临近午夜时分,管生径直冲进了卫生间,用水冲洗了一下手上的伤口,刚才因为太用力,皮鞭一头的钢钉把自己的手指都给划破了。管生懊恼地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镜子渐渐模糊了起来,那名死在刑讯室的奇缘茶社共党嫌疑分子如死鱼般恐怖发白的眼睛突然呈现在镜中,管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赶紧伸手把镜面玻璃上的雾气用力地抹去。
一阵小解的声音过后,身后的隔门打开了,电讯组组长冯继承走了出来,冷不丁地见到一脸狰狞又茫然、满手血糊糊的管生,不由得吓了一跳,嘴里开始了不满的抱怨:
“我说管大队长,以后你们干完活能够不回站里来吗?看你这副鬼样子,脸像吊死鬼,浑身血淋淋的,看得让人后脖颈子冒凉气!我们电讯组可是要值夜班的,拜托你,半夜三更撞见你们这帮干了缺德事的,会吓死人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怨就去怨那些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的共党分子好了,老子还乐得个清闲。”管生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回答。
“你们这帮混蛋坏事都做绝了,杀了这么多共党,小心遭报应啊!菩萨是有耳朵的!”
“老子才不怕呢,不瞒你说,城隍庙那里每个礼拜我都去烧香的!塞了好多钞票,菩萨会保佑我的!”管生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再说了,你们这帮天天只知道戴耳机敲机子的懂什么叫做开枪的乐趣?只要杀一个共党分子,我就能感到浑身轻松!”
“你,一介武夫!”冯继承愤愤然长叹一声,狠命一跺脚,快步走出了卫生间。
正在这时,一个行动队的特务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报告队长,弟兄们查到那个茶社老板的家了,现在正在赶过去!”
“好,你先下去,我马上来!”一听这话,管生立刻来了精神头,他打开水龙头,趴在管子上将头发淋湿,然后对着镜子理了理,精神抖擞地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再一次见到丁克功的时候,是在亨利路上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奇缘茶社的密道既然已经被毁,敌人也肯定已经盯上了茶社,那么茶社就无法再次启用,目前最迫切的任务就是赶紧建立一个新的交通站。
“克功同志,我看可以利用军统保密局在北四川路大德里即将建立的一个办事处作为新的联络点,这个联络点是由保密局上海站情报处专门负责的,我是二把手,应该没有问题。郑如存满脑子想的就是赶紧捞点黄金然后去台湾,这种事情他是不会插手的!”李汉年一边慢慢品着咖啡,一边小声地把计划和盘托出。
“可以,我尽快向上面汇报一下,申请批准!”
“梅老板那边怎么样?”
“他现在还好,暂时隐蔽了起来,我和他说过了,不要轻易抛头露面,可以的话,尽快离开上海!”
李汉年郑重地点点头。
“药品还要想办法送过去,过几天那边还会派人过来接货!”
“好,你放心吧,我已经弄到军统的采购单了!”李汉年假意伸懒腰,顺手拍拍毛呢军装胸口的口袋,压低嗓门说道,“到时候你通知我!”
丁克功点点头:“对了,组织上已经同意你的申请了!”
“什么申请?”
“你忘了吗?就是你想和钟山相认的申请啊!”
一听这话,李汉年双眉一扬,没有吱声,神情变得黯淡无光。
“是这样的,组织上认为,钟山作为一个老国民党员,对蒋介石的所作所为曾经公开表示过非常不满,他是忠实于孙中山先生的,是严格贯彻真正的三民主义的,是完全可以争取过来的。你这次和他相认,暂时不要告诉他你共产党员的身份,等将来时机到了再说,尽量多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全国解放也是指日可待的了,能够得到他们这些老一辈正直的国民党员的理解和大力协助的话,对上海的和平解放将会有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说,汉年同志,你肩上的任务很重啊!”丁克功语重心长地说道。
“好,我会圆满完成任务的!”
“当然了,还有你的哥哥钟向辉,可以的话你也尽量争取!实在不行……”
“请组织上放心,”李汉年长叹一声,“我知道分寸。”
丁克功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最后一件事,组织上决定给你安排一个未婚妻,这样可以更好地协助你的工作!汉年同志,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再拖下去,恐怕敌人会怀疑你的。”
李汉年愣了一下,他对这项特殊的任务感到有些不适应,连忙摇头拒绝:“克功同志,一个女人?我怕会影响我的工作,再加上我保护不了她的安全。我没有那么多精力!”
“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你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这是她的资料,你看后赶紧销毁!”丁克功的神情显得很严肃,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马尼拉纸信封,左右看了看,在桌子底下迅速递给了李汉年,“你还要协助她建立一个电台!这位同志是一名新党员,接受过无线电收发报技术训练和情报密写的特训,她已经完全掌握了我们上海地下党组织人员使用的电报密码和代用暗语。从现在起,工作上她是你的助手,生活上你们对外以夫妻相称,从而更好地开展敌后工作,为迎接上海的顺利解放做好充分准备!”
李汉年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塞进了怀里,用力点点头:“请组织上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敌人的‘焦土计划’打听得怎么样了?”
“还在努力,我的机密权限不够,需要另外想办法。”
丁克功一脸的凝重,他压低了嗓门:“要抓紧时间了,江北中央那边很快就要进行渡江计划的拟定。你一定要设法弄到这份‘焦土计划’书,你需要什么,我会尽力想办法协助你的。至于你说过的那个‘蜂鸟’,伍豪同志的答复是会急速查处!”
李汉年默默地点了点头。形势越来越严峻,每走一步都要非常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