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年所在的情报处下属的美式电台装备精良,他们也适时拦截到了这份明码电报。但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译电员送来签批时,李汉年的顶头上司、情报处处长郑如存正在他办公室小坐,对此不以为然。
“汉年老弟,你操这份闲心思干吗,随便一批就是了。再说了,他上头又没有说要注意什么,一切都按照程序走。这年头,还是多为自己着想着想吧,留条后路要紧。什么精良武器、美式装备、铜墙铁壁……这些都是拿来哄南京老头子开心的。谁都知道,共党都打到江对面了,咱们还是有空找点黄货吧,省得去台湾的时候没家底儿。至于共党分子嘛,一个两个的,就当没看见,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李汉年知道这黄货究竟指的是什么,现在周围很多人都在为将来做好最坏的打算,虽然说南京老头子还在那边拼命跳着脚说光靠着长江天堑就能够守住这半壁江山,可是这话说出来谁信啊?想到这儿,他微微笑了笑:“处座,您的意思我懂,我马上照办。到时候,台湾那边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啊!”说着,他利索地在电文上签了字,挥手打发走了译电员。
“那是当然!”郑如存一脸的骄傲,“你只要好好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一定一定!”嘴上虽然这么说,李汉年的心里却分明感到了一丝不安。这明明是组织上发往江北的电报,意思很明确,顾长顺叛变。照例说对于这种电报,他郑如存应该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老虎一样巴不得赶紧拿着它上去邀功了,可是为何这一次却显得那么漫不经心,似乎这一切都是在意料之中似的。
问题又绕回到了出发点上,必须马上找到顾长顺。李汉年并不担心顾长顺会认出自己,由于潜伏工作的安全需要,李汉年除了几个直线联系外,外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最多,顾长顺只会听过“风雷”这个代号。可是,“蜂鸟”就另当别论了。对他,李汉年一点把握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决定直奔主题。
“处座,《申报》你看了吧?”
“那小儿科,还不是钟向辉那小兔崽子捣的鬼。”郑如存对此表示不屑。
“那就奇怪了,我们情报处怎么不知道抓人这一回事?”
“这不简单?怕我们抢功呗!听说明天就要押往南京了。丁恩泽那老狐狸说不准正在哪里偷着乐呢。你知道吗,汉年,那人已经答应和我们合作了。这也难怪,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老头子都因此被惊动了,看把钟向辉那小子得意的。”
对这些派系斗争,李汉年并不感兴趣,此时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狂跳,面子上却是很明显的阿谀奉承:“是吗?这么快就要去南京?这下站长那边可是沾了光了啊。不过,”他话锋一转,“处座,一路上可要小心啊!听说这共产党华东情报处的‘打狗队’是很厉害的。前段日子那个租界警察局的督察长王冰不就被他们给干掉了吗?”
郑如存的表情显得很不以为然,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行动队那边派了很多人,管生那家伙也不是个花瓶,以前在杜月笙手下的时候,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如今有咱们撑腰,更是如鱼得水了,你犯不着为这种人操这份闲心,应该不会出岔子的。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想看看那个小兔崽子倒霉的样子,哈哈!”他言语中所提及的“小兔崽子”当然指的就是钟向辉。在站里,钟向辉由于深受老板丁恩泽的喜爱,并且带有一点裙带关系,升职又非常快,素以“年纪轻、资格老”著称。这样一来,钟向辉自然而然地就会招来周围一些莫名的妒恨,“要不是靠着他老头子的关系,丁恩泽能那么器重他?哼!”
李汉年一边陪着郑如存天南海北地聊,一边则在心中飞速地盘算着即将实施的行动计划。
要想知道从哪个码头押人去南京,这非常容易,李汉年和行动队那几个小人物混得很熟,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了顾长顺是被保密局特务抓了,那么,自然就少不了行动队在里面跑腿。下班后,李汉年刻意在行动队的办公室外走廊上停留了一些时间,终于,眼瞅着副队长郑大柱阴沉着脸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一见面,郑大柱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老远就打起了招呼:“汉年兄,今天怎么有空来看小弟啊?”
李汉年微微一笑,他对郑大柱的嗜好是了如指掌:“请兄弟您喝一杯啊,这大冷的天,兄弟请你一起去新雅暖和暖和!”
一听到有酒喝,郑大柱顿时走不动步了,他咂吧了一下嘴巴:“那小弟就不客气了啊!”
“瞧你,还瞧不起人,客套我可不喜欢啊。”
“哈哈,汉年兄,够义气,谁都知道你是咱们站里最讲义气的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出了军统站大楼。
大街上,寒风萧瑟,天空中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即将有一场很大的变故发生。
在酒桌上,很少有男人能够控制得住自己,尤其是在自己最信任的朋友面前。郑大柱要不了多长时间,就把押送,或者说护送顾长顺的时间、地点一一透露给了李汉年,并且还不忘捎带着咒骂了一顿狐假虎威的顶头上司管生。
“他妈的,老子总有一天会给他一枪子儿,然后一脚干净利落地把他蹬到黄浦江里去喂王八!那个窑子里长大的家伙,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他的底细,他可把老子给欺负惨了……总有一天,老子会把这口恶气还给他的!哼!”
听着郑大柱大着舌头的胡言乱语,李汉年差点没有笑出声来,尽管表面不能够流露出什么,甚至于还得恰到好处地表示出同情和愤慨,但是私底下,李汉年倒是很乐意看着这帮混蛋狗咬狗。
在把摇摇晃晃的郑大柱送上黄包车后,李汉年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在这时,一个小叫花子看似无意地撞了李汉年一下,很快跑开了,李汉年冲着小叫花子的身影瞪了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小赤佬,不长眼睛啊!”他用右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顺势把小叫花子塞在自己手掌心中的纸卷塞进了口袋,然后伸出左手招来了一辆黄包车,在抬腿跨上车座的同时,他吩咐道:“亨利路8号!”
黄包车夫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迅速离开了。
亨利路8号是一栋很高大的公寓楼,位于上海滩繁华的十里洋场法租界内。李汉年之所以把家安置在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多年的潜伏工作经验告诉他,越是热闹的地方,越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所谓大隐隐于市。如果遇到意外状况要撤离的话,周围住着很多洋人,军统特务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其二,当然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开展敌后工作。住在亨利路8号公寓楼里的,几乎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和他们的接近,对于李汉年情报关系网的巩固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一般的军统特务根本就不会怀疑住在这个地方的有头有脸的人。
李汉年回到家中,先是警觉地查看了一下早上临走时布下的“饵雷”,头发丝依旧在门锁上贴着,门口擦脚垫上的面粉也没有痕迹遗留,这也就是说自从自己走后就没有外人进入过。李汉年这才松了口气。他左右环顾了一下,确信没人,随即伸手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关上门后,屋里一片漆黑。为了安全起见,每次离开家前,李汉年都会把窗帘放下来,这样,即使自己偷偷潜入家中,也不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李汉年端来一个脸盆,里面放上了小半盆水,然后掏出那个神秘的纸卷,轻轻打开后,放在了水面上,没多久,情报就显现出来了:查清顾长顺落脚点,确认叛变就下手。
这是丁克功发来的消息,而刚才那个看似无意撞了自己的小叫花子,则是丁克功的交通员。
李汉年皱了皱眉,方才在酒桌上,管生的助手郑大柱的一句话又一次在他脑海中响起:“那小子,精明得很!情报还非得到南京面见了毛局长后才肯吐露,怕被别人抢了头功。哈哈……”看来,顾长顺真的叛变了。李汉年想了想,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明天早上是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抢在他去南京之前下手。
要在码头上公开处决一名叛徒,动用手枪那是不太可能的,距离太远就会产生偏差。行动队的人对于明天的行动肯定是做好了严密部署,根本没办法靠近,只有通过别的方法。想到这儿,李汉年迅速在衣橱的后面拉出了一个长长扁扁的箱子,里面是一杆黑黝黝的精致的狙击长枪。他娴熟地依次检查着枪管和瞄准镜、准星……现在离行动开始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李汉年打定了主意,明天一大清早就去十六铺码头,赶在上班前处理好这件事情。
作为一个狙击手,光靠出众的眼力和判断力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要有合适的地形和自然环境。子弹在射出枪管后会受到一定外界条件的影响,从而直接关系到射击的精准度。所以,在行动前,李汉年必须有足够的时间来找到一个最佳的掩藏位置。早上四点不到,天还没有亮,他就起床了,在简单洗漱后,为了不引起路人的注意,李汉年把早就分拆成三截的狙击枪塞进了胸前的大衣里,紧接着就出门了。
亨利路离十六铺码头不是很远,此时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路灯发出浑浊的灯光,耳边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李汉年脚步匆匆地穿过小巷来到了码头。他四处观察了一下地形,选中了离码头五百米左右的一处黑黝黝的废旧建筑。这个位置不但视野开阔,也很少受到海风的影响,是个绝佳的狙击位置。李汉年没有任何迟疑,快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建筑物,等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就像一只安心等待猎物的豹子,悄无声息地躲在黑暗里。
七点钟刚过,薄雾慢慢散去,码头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形形色色的旅客正在通过闸口,蜂拥着上船。正在这时,一辆美式黑色轿车戛然停在了码头上,车门打开后,迅速走出了两个黑衣保镖模样的人,满脸横肉,两个眼睛骨碌碌地四处乱转,腰间插着美式手枪。等确定周围环境安全后,一位身着青色长衫、手提皮箱的中年男子神情紧张却又故作派头地起步登船。两个先前下车的保镖一声不吭地紧随在其后。
突然,耳边传来两声“啪啪”的清脆枪响,中年男子和一名贴身保镖应声倒地,身上顿时血流如注。早就混在人流中的几个保镖模样的人立刻跳了出来,纷纷拔出枪,盲目地朝着他们认为刺客所在的位置疯狂地还击。一时之间,码头一片混乱,出行的人们扔下行李四处逃命。
来不及多想,李汉年迅速收起狙击枪,塞回大衣,然后匆匆离开了大楼,没多久就消失在了十六铺码头边纵横交错的小弄堂里。他的身后不断地传来尖叫声和咒骂声,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已经依稀可辨,李汉年的嘴角不由得划过一丝满意的笑容。
可是,当天下午,李汉年就意外地从行动队那里知道了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叛徒顾长顺并没有死,由于身边那个保镖的尽忠职守,临死拼命一推,那颗本该射向顾长顺脑袋的子弹偏离了,只是穿过了他的脖子,现在正在仁济医院抢救,并且人已经陷入了昏迷。李汉年皱了皱眉,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办公室,在经过秘书的办公桌时,看似随意地吩咐了一句:“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有人找我,就说我去德庆楼吃点心了。”
秘书点点头。
李汉年知道,现在只能马上找到克功同志,抢在叛徒顾长顺清醒过来之前,尽快安排第二次行动以封住他的嘴。
钟向辉对于顾长顺的被刺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共产党里竟然会有枪法这么精准的枪手。要不是那个保镖的拼死相救,顾长顺此刻可能早就去见阎王爷了。钟向辉为此懊恼不已。看来,共产党“打狗队”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
“报告副站长,这就是您要的子弹!”一个特务伸手递给了钟向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一枚刚刚从那位被打死的保镖身上取出来的血迹斑斑的子弹。
钟向辉皱了皱眉,心里充满了疑惑,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枚子弹的特殊性,不由得脱口而出:“七点六二,这怎么可能?”
“副站长,您的意思是……”
钟向辉转过身,举起了手中装有子弹的塑料袋,神色严峻地说:“这是一枚七点六二口径的大号狙击枪子弹。共党中不应该会有这样的枪手!”
面前的特务一脸的茫然。
“你们马上给我派人去查,动用所有关系,包括中统,哪怕把整个上海滩给我翻个底儿朝天,也要给我查到一把特殊改装过的德制狙击枪!还有这种专用的子弹——你们给我好好瞪大眼珠子看清楚了,七点六二毫米!”
“是!”特务们匆匆离去。
钟向辉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了,他看着手中的子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突然,他下定决心般地拎起了电话,接通总机后,钟向辉冷冷地吩咐道:“给我接情报处李副处长办公室!”
接到钟向辉的电话,李汉年一点也不吃惊,他点头简单地答应道:“我马上过来!”放下话筒,他边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边思考着钟向辉突然把自己叫过去的意图。
直到看见钟向辉面前办公桌上的子弹,李汉年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思,但表面上却看不出来任何变化:“向辉兄,您找我有事?”
钟向辉轻轻地把那个小塑料袋推到李汉年的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汉年老弟,眼熟吗?”
李汉年伸手拿起塑料袋,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说道:“七点六二口径的狙击枪子弹。”
钟向辉笑了:“老弟,你很聪明,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神枪手的眼神还是没有丝毫退化啊!”
“老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钟向辉皱眉,上身靠近办公桌,口气也变得严峻了起来:“老弟,今天麻烦你过来,是有一个问题想请老弟帮忙解答。是有关这枚子弹的。”
“向辉兄尽管吩咐,小弟能帮得上的一定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