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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军史乡土 > 中国大儒·国之重器:明清至民国 > 第 4 章 顾宪成、高攀龙:东林长流浩荡风
第2节 第二章

  
  二
  
  万历十年,不光于神宗一朝,于整个大明朝而言,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年份。张居正在这年死去。
  
  伴随着张居正的死亡,昔日的明神宗也荡然无存,彻底从人变成了鬼。怀着一种极端阴暗与扭曲的心理,明神宗先是掀起针对张居正的“举朝争索其罪”的强大政治舆论攻势,全面否定“万历新政”,继而诏削张居正官秩,夺所赐玺书、四代诰命,公布其罪状。自此,没人敢再说“张居正”三个字:“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
  
  从万历十四年开始,明神宗彻底改头换面,完成了自己的蜕变堕落历程,走向了他怠荒朝政、任用奸佞、骄奢淫逸、腐朽昏庸的人生后半程。他先是深居内宫怠政,不见大臣,不亲行时享太庙,继而不再经筵日讲,不及时处理奏折,“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各种社会弊端开始死灰复燃,各种社会矛盾开始激化,人滞于官、官曹空虚、吏治腐败、军队涣散的现象愈演愈烈,国家走向黑暗与混乱的泥淖。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怀揣着孔子这句十分正确,却对信奉者本人相当有害的教导,顾宪成于公元一五八三年,万历十一年,请假告归。
  
  坐在无锡家里的“小心斋”之中,他批《周易》,阅《春秋》,醉心于“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幽静时光,俯仰上下,悠然忘机。便是在这段难得的悠闲岁月里,公元一五八六年,他应无锡县令李元冲之请到黉宫讲学。一时间,无锡举城轰动,听者云集。
  
  人头攒动的听众人群里,就有时年二十五岁的高攀龙。
  
  高攀龙,字云从,后改为存之,别号景逸,也为常州无锡人,生于公元一五六二年,明嘉靖四十一年,卒于公元一六二六年,明天启六年。
  
  高攀龙幼而喜读,二十一岁中举,《明史》虽然称他“少读书,辄有志程、朱之学”,但真正决定了他一生为学方向的,却是顾宪成的这次讲座。高攀龙后来自叙其为学经历时这样说:“吾年二十有五,闻令公李元冲与顾泾阳先生讲学,始志于学。”
  
  一次无意的邂逅,一场随意的讲座,却奠定了高攀龙的人生志向。从此,他终身师事顾宪成,最后与老师并排站立高岗,于罡风烈烈之中,成为一代风骨凛然的东林领袖。
  
  公元一五八九年,万历十七年,高攀龙进士及第,后被授为行人司行人。初走上政坛的他,与顾宪成完全一样,无所顾忌,慷慨使气,磊落做人。当时,四川佥事张世则上疏,指责程朱之学不能诚意,坏宋一代之风俗,呈进他所著的《大学古本初义》,欲施行天下,一改章句之旧。高攀龙闻而拍案,抗疏力驳其谬,其书遂不行于世。


  
  就在顾宪成告假归家、于黉宫讲学的公元一五八六年,其弟顾允成于该年春天参加殿试,在对策中,他极言“内宠将盛,群小将逞”,又为遭诬告的海瑞鸣不平,大为光火的明神宗立刻削顾允成进士籍,放归回家。天下士人称他们哥俩儿为“顾氏二难”。
  
  很快,顾宪成所告假期已满,他又不得不北上,继续他的仕宦生涯。
  
  万历十五年,公元一五八七年,由多名大臣上书推荐,顾宪成于正月被任命为吏部稽勋司员外郎。两个多月后,他就因替主持京察而得罪当权者被罢官的都御史辛自修鸣不平被旨切责,旋即贬谪为桂阳州判官。
  
  万历二十一年,公元一五九三年,他又以“公廉寡欲天下推官第一”的廉政道德楷模荣誉再次回到京城,担任吏部考功司主事,职掌官吏班秩迁升、改调之职。适逢神宗要立三位皇子同时为王,他再次不合时宜地上疏奏《为建储重典国本攸关事》,“恭陈当今第一要务事”,大胆指责神宗:“今欲并封三王,元子之封何所系乎?无所系,则难乎其为名;有所系,则难乎其为实。”建议神宗早立元子为国储。
  
  神宗迟迟不立太子,原因是神宗皇后无子,长子朱常洛却是他不喜欢的王恭妃所生,而他格外宠爱郑贵妃。爱屋及乌,他想让郑贵妃所生的朱常洵来继统。
  
  而在正直的大臣们看来,废长立幼严重违背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封建宗法制度,是在动摇国本,将会为国家的长治久安埋下深深的隐患。因而,围绕立太子的君臣“国本”之争,在万历一朝前后持续了十五年之久。
  
  此时,内阁首辅为阿顺君主的王锡爵,王首辅“惧失上指,立奉诏拟谕旨”,当三王并封的决定公布后,举朝大哗。朱维京、王如坚、涂杰等人因对之提出批评,而且指责王锡爵不能诤谏,纷纷被流放到边疆充军。
  
  高攀龙为此愤然上疏指责“近见朝宁之上,善类摈斥一空”,大胆切陈“辅臣欲除不附己”,“近侍不利用正人”,而且指责辅臣王锡爵:“得毋内泄其私愤,而利于斥逐之尽乎?”结果,高攀龙官降两级,被贬为揭阳典史。公元一五九五年,高攀龙以事归家,自此隐居无锡三十年。
  
  顾宪成继起反对,他不但上疏神宗,而且写信与王锡爵“反复辩论”,甚至还跑到王锡爵家里、堵在上朝路上当面论争:“诣锡爵第,力争”,“遮锡爵于朝房,面争之”。此举颇带有为道义不管不顾、自赴汤镬的壮烈意味。无奈之下,明神宗收回并封三王的成命。
  
  胜利的顾宪成应该知道,他的行为大大冒犯了当朝皇帝、内宫宠贵、外朝首辅组成的权力核心集体。
  
  仍是在这年,大明朝再次举行京察,即对在京官员进行政绩考核。主持京察的顾宪成,公而忘私,不媚权贵,大胆荐举贤能,废黜无良。然而,他所主张举废的人却多不合神宗之意。当王锡爵将告老谢政,朝廷选拔他的接任者时,顾宪成出于大义,举荐了先前曾因立储问题而被神宗罢免的王家屏。暗火早已在胸中熊熊燃烧的明神宗,这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将顾宪成削籍放归。
  
  无锡,终于从京城又迎回了自己的游子。
  
  三
  
  从孔、孟、荀开始,一代代中国文化宗师一直在延续着这样一条生命路径:
  
  当奸佞当道,世道浇淋,榛葛遍布,通向“外王”的道路完全堵塞之后,卷而怀之的他们,却大都没有关起柴扉,选择独自心灵冶炼的“内圣”之路,而是绛帐教书,聚众授徒,用讲学的方式传播文化,自觉担当起“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
  
  顾宪成也不例外。
  
  就在他罢职归家之初,身染重病、奄奄一息中的他,面对诸子环泣,仍口占七绝:“平生妄拟古之人,岁月蹉跎忽至今;一息尚存应有事,莫将夭寿贰吾心。”表达自己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发奋进取的昂扬生命之气。果然,从缠绵的病榻上爬起来之后,他抖擞精神,开始开课授徒。
  
  教室就选在他的书房“小心斋”旁边,名曰“同人堂”,最初的学生也只是自家或亲朋的弟子。但渐渐地,学生云集,四方之士负箧登门,家里的居舍、梵宇、僦寓已经容纳不下如此众多的学生。于是,他在自家宅院的溪河近旁,建起书室数十间,供学生居住。
  
  途经这里的船上人,白天闻听溪河南北书声琅琅,晚上却见两岸灯火通明。一时间,这里成为无锡最为人瞩目的文化景观。
  
  长桨轻摇,船行缓缓,刚才还是喧哗一片的船中之人立刻自觉噤口,泼辣的撑槁船娘也顿时拘谨秀气了几分,他们知道,自己正游走在校园之中,宁谧的学习气氛万万打扰不得。
  
  但,面对络绎不绝的四方前来求学之士,学堂还是太小,校舍仍然过于逼仄了。
  
  而此时,赋闲在家的高攀龙也在无锡城中的“乐志堂”,“偕四郡同志会讲”,刘元珍在常州居家讲学,钱一本则在武进家中的“经正堂”讲学。顾宪成感叹道:“我吴尽多君子,若能联属为一,相牵相引,接天地之善脉于无穷,岂非大盛事哉?”
  
  顾宪成曾对高攀龙说:“日月逝矣,百工居肆以成事,吾曹可无讲习之所乎?”顾宪成以及上述几位,他们由种种时弊看到了兴学的必要,认为教育乃治化之本。国家不兴,政体混乱,士林芜杂,其原因皆在于教育不倡。
  
  而此时已经成为科举附庸的现存官方学校教育却功于科名利禄,完全丧失了教育的本意。另外,自天启年间强力毁学,民间书院纷纷掩门散徒,受禁锢的民间书院已然荒芜。
  
  心怀其忧的顾宪成与高攀龙,决定以树风声为己任,重振书院昔日雄风,以系道脉,昭明孔孟程朱之道。
  
  带着这个使命,顾宪成、高攀龙这对亦师亦友,而且患难与共的文化巨子,联合了一帮同道。他们决定集体办学。
  
  地址选在哪里呢?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无锡城东的一片荒墟之地——东林。
  
  历史上,这里却并非如今的荒草萋萋,兔跃狐伏,而是一个大雅传诵、弦歌继唱的人文鼎盛所在。
  
  北宋政和元年,公元一一一一年,大儒杨时就曾在这里创立东林书院。他先后居院讲学十八年,弘扬二程理学,造就众多人才,其学后传至朱熹,因考亭发扬光大而盛极一时。东林书院因上承二程之学,下启朱熹之思,而有“洛闽中枢”之美誉。
  
  南宋初年,金兵南侵,杨时南归福建,东林书院遂渐渐废毁。南宋中期时,无锡人建起祠堂礼祀杨时,所以此书院又称为龟山书院。到元朝至正十年,公元一三五〇年,书院先后被僧、道占据,此后沦为佛老的道场长达二百多年。到明朝成化至嘉靖时期,不断有士人想修复东林书院,以倡明斯道,但因种种原因,“道南遗泽”的东林书院一直被冷落在这里,倾圮在岁月的遗忘中。


  
  顾宪成、高攀龙与顾允成、钱一本、刘元珍、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人积极捐款,而且得到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无锡知县林宰的大力资助。其中,“官府所捐者,专供建龟山祠之用;讲堂则由同志者合并为之,依庸堂、丽泽堂次第构筑,始于夏,竣于秋。”
  
  古老的书院,再次以崭新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
  
  万历三十二年,公元一六〇四年九月,枯寂了几个世纪的东林书院,以朝气蓬勃之姿焕然一新,傲然面世,迎来了属于它的学术辉煌期。
  
  四
  
  重建东林书院,顾宪成与高攀龙的基本出发点是要纠时学之偏,对已偏离儒学正道的王学末流加以匡正,使世道人心重新回归到原儒的精神要旨上。
  
  这里,需要交代下此时的学术背景。王阳明死后,其学大传天下,盛极一时。其中,他的两位弟子龙溪先生王畿、泰州先生王艮出力尤大。然而,正如孔子身后儒分八派,他们各取宗师一角,深研细钻,但造成的结果是,在学术貌似繁荣的虚表下,他们却在解构并曲解师学,将王学推向了片面化、极端化的末流。
  
  王畿着重发挥乃师的“良知”先验论,只倡顿悟,公开与禅相表里,导致了心性空谈主义;王艮则对老师的“良知”本体论进行泛众化处理,公然将人欲也纳入到良知之中,提出为“求我心之乐”,排除执著,荡相遣执的心灵洒落追求,将“乐”与“学”等同起来,甚至提出了“明哲保身也为良知”的论调。甚至,他的学生队伍中出现了诸如樵夫朱恕、陶工韩贞等大字不识,只知单纯乐呵的文盲一派。有人说他们这是不学无术的傻乐,他们却底气十足地反驳:“舍却当下不理会,乃搬弄此陈言,此岂学究讲肆耶?”
  
  王畿、王艮之后,其门人更将王学推向极端,到罗汝芳这里走得更为偏远。他竭力反对宋儒的理学,以不学不虑为标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所宗,认为人生只需解缆放船,顺风张棹,纯任自然便是,一切无是无非。其学,已经具有了浓厚的禅学特征。
  
  这就完全跳出名教范畴,脱离儒家轨道,走入老、庄的门户之中了。
  
  王阳明生前曾提醒弟子:“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在他身后,果真出现了这样的结局。
  
  黄宗羲为之叹息:“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身在明朝的顾宪成、高攀龙,比黄宗羲更早看到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学术现状。所以,肩负斯道的他们要站出来棒喝,指出王学末流的空虚不实,告诉天下人何为正学,切指“无用便是落空学问”。
  
  顾宪成早年潜心王学,中年后转向朱学,原因在于他“深虑近世学者,乐趋便易,冒认自然,故于不思不勉,当下即是,皆令究其源头,果是性命上透得来否?勘其关头,果是境界上打得过否?”于是,他对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辩难不遗余力,以为坏天下教法,就从这句话开始。
  
  顾宪成认为,以朱学为家,其弊也拘;以王学为宗,其弊也荡。拘者有所不为,荡者无所不为,拘者人情所厌,顺而决之为易;荡者人情所便,逆而挽之为难。故而,与其荡也宁拘。在王学与朱学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风靡天下的王学末流,已经远离了王阳明的初旨,往往放荡空谈,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等而下之,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诞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
  
  要匡正它,那么只有回到朱熹那里找答案。“惟危惟微,惟精惟一,是从念虑事为上格;无稽之言勿听,勿询之谋勿庸,是就文字讲论上格。即圣人亦不能外是四者。朱子所云,固彻上彻下语也。”他这样认定。
  
  高攀龙比顾宪成更激进,他对王学完全持批判的立场。他认为王阳明的心学,甚至不能与薛瑄的儒学相比。虽然二者的学说都有欠缺,但薛瑄之学病于实,而阳明之学病于虚,实病易消,虚病难补。因此,与其病其虚不如病其实。学术,应该回到朱熹、薛瑄的学术正途上。

  
  “居平日取圣贤书循循而读之,内体诸身而合,外应之事而顺,自不觉其笃信而深好之。故自学、庸、语、孟、周、程、张、朱诸书而外,不敢泛有所读。确守师说,亦不敢自立所见。出而应世,一秉其所信,亦不敢有所委曲求济于其间。”他这样认为。
  
  在两位主创者的言辞里,不难看出东林书院的办院意图。
  
  五
  
  东林书院的盛装登场,让文化视野久已滞涩的明朝人顿时感觉眼前一亮。
  
  《顾端文公年谱》记录下了这个盛大的历史场景:“以月之九、十、十一日,大会诸同人于东林书院,作《东林会约》、《东林商语》。上自京口,下至浙江以西,同志毕集,相与讲德论学,雍容一堂,顾允成、高攀龙、安小范、刘伯先诸君子相左右。远近绅士、邑中父老子弟,或来相请,或来聚观,其盛况为自古以来所未有。”
  
  这样的场面自南宋以来的确久违了。一座城市,为一场学术活动而满城轰动,乃至举城沸腾,这让只晓得有组织的政治运动才能使得万人空巷的今人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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