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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既然学问所得在静坐,通过独自静坐进而“见吾此心之体”,那么当然对不谙此理的书院是要看不起的了。
  
  也因此,后世学者往往否定陈献章与吴与弼之间的学承关系,认为吴与弼的学说完全秉承的是宋人成说,而陈白沙的学说则是离此矩矱,心悟而得,独辟蹊径,自成一派。
  
  黄宗羲却不这样认为,他在《崇仁学案》中为吴玉弼打抱不平:“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於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
  
  其实,这正像二程所言自己的学问全是悟来的一样,实际上他们的学术思想撇不开老师周敦颐的影子。陈献章的心学溪流,源头也正是自吴与弼那里汩汩流出。
  
  五
  
  十年磨一剑。
  
  公元一四六五年,明成化元年,紧紧关闭了十年的“春阳台”门户大开,里面走出了学已大成、吾道自足的一代儒学宗师陈献章。


  
  因白沙村位居西江入海之江门,故陈白沙之学被称为“江门之学”。
  
  “江门之学”的最大特点是不株守旧学,富有独创性。与一般恪守朱学传统的明初学者不同,陈献章注重独立思考,提倡怀疑精神:“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同时,他还强调为人为己之辨:“为学莫先于为己、为人之辨,此是举足之第一步。”正是这种主独立思考、倡质疑的学术贵疑精神,使他在朱熹的学术体系中冲破藩篱,从而使明代儒学从理学实现了向心学的转身。
  
  黄宗羲说“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确为恰当之论。
  
  在陈献章的宇宙观与自然观中,人的来源与世界构成皆在二气之相感。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本,道和天地一样均为至大,“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这种以道为天地之本的观念,接近朱熹以理为生物之本的观点。不同的是,陈献章没有把道看作独立于万物之外的绝对本体,而是提出了万事万物万理具于“一心”的独特认知:“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进而引申出“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的心本论观点,直追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论调。


  
  如此,陈献章提出了“以自然为宗”,进而提出他的为学之法——“静中养出端倪”。通过静坐,然后悟得心体,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这就与朱熹所提倡的读书穷理、格物致知为学之法大不相同。不再汲汲于格物与读书,也不必依循他人的说教,包括孔孟程朱在内的一切先圣之言与心体比较而言,均处于次要位置,因而欲为学,就须“舍彼之繁,求吾心之约”。
  
  他描绘了通过静坐,求得“吾心之约”后的心灵极为洒脱空旷的审美至境:“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夫以无所著之心行于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曾点活计,鸢飞鱼跃,通过静中涵养而直达天理,这既是陈献章的学术特征,也是他的学术理想。
  
  《明儒学案》这样总结陈白沙的学术特点与历史地位:“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与文成不作,则濂、洛之精蕴,同之者固推见其至隐,异之者亦疏通其流别,未能如今日也。”


  
  陈白沙的心学,表面上看非常接近佛门禅宗之义。他提出的“以无所著之心行于天下”超功利审美境界,就与禅宗所倡的“荡相遣执”十分相似。与陈献章同时代的高僧梵琦,就特别强调心本体的重要性,认为心中本具一切,只要护持,觉悟此心,即可得道成佛,“无理外之事,无事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无物外之心”。
  
  因此,他的学说引来学界不小的诟病,许多人认为其学近禅。黄宗羲为之分辩:“或者谓其近禅,盖亦有二,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
  
  其实,陈白沙自己这样说过:“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是笼统,与吾儒似同而异,毫厘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精也。如此辞所见大体处,了了如此,闻者安能不为之动?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
  
  也许,真理是相通的,只是它表达在了不同的学说之中。一个欲发佛家之真如,一个想致儒家之良知,同途却异归。
  
  牧人与狼都喜欢羊白白胖胖,但谁能说他们想的是一回事呢?
  
  六
  
  成化二年,公元一四六六年,三十八岁的陈献章离开家乡学馆,再次来到京师,复游太学。
  
  原因是翰林侍读学士钱溥的一封信。钱溥在信中说,明宪宗刚刚上台,正要复礼施教,整顿朝纲,为此劝他进京考取功名,为国家效力。
  
  然而,皇帝朱见深并非一个英主。《明史》称他:“帝怠于政,大臣希得见。万安同在阁,结中戚贵畹,上下壅隔。”受其宠爱的万贵妃,以父兄为锦衣卫指挥使,侦伺百官,统领诏狱,控制朝官,并通过阁臣万安,与内阁时通声气,把持朝政。这样恶劣的政治环境,当然是陈献章后来一再辞职的最主要理由。
  
  其时,国子监祭酒为邢让。而邢让是陈献章的同年,在公元一四四八年,他们曾一同走进考场,只不过,陈白沙考中的是乙榜,邢让却考中甲榜,进士及第。
  
  十八年的光阴挥洒之后,邢让成了国子监祭酒,国立大学校长,陈白沙却还是个游学于国子监的旁听生。面对山村老师陈献章,邢让没有将眉毛挑到脑袋顶上,而是有意要察看一下陈献章的学问,再做推荐之念。于是,他即兴让陈献章提笔来和南宋大儒杨时的《此日不再得》诗。
  
  “此日不再得,颓波注扶桑。跹跹黄小群,毛发忽已苍。愿言绩学子,共惜此日光。术业贵及时,勉之在青阳。行己慎所之,戒哉畏迷方……”杨时的这首诗很长,也很出名,曾作为治学格言教育了一代代由宋及明的读书人。
  
  陈献章当然对之耳熟能详,他不假思索,援笔而成一首《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
  
  “能饥谋艺稷,冒寒思植桑。少年负奇气,万丈磨青苍。梦寐见古人,慨然悲流光。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义利分两途,析之极毫芒。圣学信匪难,要在用心臧。善端日培养,庶免物欲戕!道德乃膏腴,文辞固秕糠。俯仰天地间,此身何昂藏。……顾兹一身小,所系乃纲常。枢纽在方寸,操舍决存亡。胡为谩役役,斫丧良可伤.愿言各努力,人海终回狂。”
  
  全诗体格雄健,音律开朗,寄寓哲理,议论义理,写得奇瑰跌宕,情理交融,更因其中深邃的治学之思,宏大的体道之想,深深折服了邢让。邢让为之连声惊叹:“龟山不如也!”并“扬言于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震京师”。
  
  因邢让的这一称赞,朝中为官的一大批知名学者如罗一峰、章枫山、庄定山、贺医闾皆恨相见陈白沙太晚。给事中贺医闾甚至在听到邢让“扬言于朝”的当天就“抗疏解官”,辞官不做,改为恭恭敬敬跟随陈献章做学生。

  
  随后,在邢让的推荐下,陈献章进入吏部当起一个抄抄写写的司吏。但因性格耿直,为人端方,得罪了礼部侍郎尹昊,备受其陷害与暗算之后,四十二岁的陈献章决定返回家乡。
  
  江门沙白如玉,那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大明朝廷中少了一位下级公务员。
  
  岭南却迎回一位旷世的学术宗师。
  
  七
  
  “江云欲变三秋色,江雨初交十日秋。凉夜一蓑摇艇去,满身明月大江流。”这是陈献章一首抒发自己胸臆的诗作,名为《偶得示诸生》。
  
  取名“偶得”,实是久伫于胸;举之向学生展示,也是自己对自己的倾诉。
  
  那便是他为人为学中始终抱持的一个理念——以淡远的襟怀,澄明的心境,以静应变,万化自然,如此才不失自然的真趣,才能永葆自己的高贵人格。
  
  与他同时代的学者罗一峰充满敬意地说:“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于其中。”
  
  而黄宗羲却从中看到了另一种悲壮或崇高:“信斯言也,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其高风之所激,远矣!”
  
  他的衣钵传人湛若水便是证明。
  
  湛若水,字元明,弘治七年从陈献章游,从此不乐仕进。母亲命之出,乃入南京国子监。参加会试时,考官抚其卷叹曰:“非白沙之徒不能为此!”遂以甲榜第二名进士及第,后来,他成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历南京吏、礼、兵三部尚书。嘉靖初年,入朝上经筵讲学疏,向昏聩的嘉靖帝直言不讳地进谏:“陛下初政,渐不克终。左右近侍争以声色异教蛊惑上心。大臣林俊、孙交等不得守法,多自引去,可为寒心。亟请亲贤远奸,穷理讲学,以隆太平之业。”
  
  湛若水在继承陈献章“天地我立,万化我出”的心本论基础上,提出了“万事万物莫非心”的观点,认为“随处体认天理,自初学以上皆然,不分先后。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即随处体认之功,连静坐亦在内矣”,同时他警告学者:“舍书册、弃人事而习静,即是禅学。”黄宗羲认为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是王、湛之学各树门户的标志,而且也是对陈献章心学的修正与发展。
  
  其实,湛若水的这个学术观念仍然来自陈献章。陈白沙曾在予湛若水的信中写道:“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处也。”
  
  湛若水生平所至,必建书院以祀陈献章,足见他对其师的高山仰止之情。
  
  公元一四八三年,明成化十九年,广东布政使彭韶、总督朱英集体向明宪宗举荐陈白沙:“国以仁贤为宝,臣自度才德不及献章万万,臣冒高位,而令献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宝。”于是,陈献章又被召至京城,令就试吏部。昔日曾与陈献章心存芥蒂的权臣尹昊,此时为吏部尚书,为此,陈献章辞疾不赴,最后用那篇情文并茂的《乞终养疏》感动了宪宗,被授翰林院检讨而归。
  
  回乡途中,走到南安时,南安知府张弼对陈献章先拜官而后辞,颇不以为然,认为这和他的老师吴与弼完全不同,有沽名钓誉之嫌。陈白沙回答道:“吴先生以布衣为石亨所荐,故不受职而求观秘书,冀在开悟主上耳。时宰不悟,先令受职然后观书,殊戾先生意,遂决去。献章听选国子生,何敢伪辞钓虚誉?”
  
  一个听从自己内心召唤,率意而为的人,因其言行不合乎世俗逻辑,故最易为世俗所不容。进而,歪曲与诬蔑,造谣与诽谤,便接踵而至了。
  
  陈献章也逃脱不了这种命运。
  
  但他有自己的应对之策,那就是以平常之心待之。
  
  萧伯纳镌刻在茶壶上的自警之语是:“他们骂了,让他们骂去。”陈白沙所持的信条是:“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辟,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
  
  举世加誉,赞扬声连,于我何干?
  
  万夫所指,批评接踵,关我甚事?
  
  在《论学书示学者帖》中,他告诫门人弟子:“诸君或闻外人执异论非毁之言,请勿相闻。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须隐其姓名可也。人禀气习尚不同,好恶亦随而异。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见得是处,决不至以是为非而毁他人。此得失恒在毁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毁之人,言之何益!”
  
  诲人不倦、力创新旨、唯务履实的陈献章,一生清贫,都御史邓廷缵曾令番禺县每月给他送米一石,他却坚辞不受,说自己“有田二顷,耕之足矣”。
  
  耕读自足,致力讲学,粗衣敝履,饭粝蔬豆,却始终甘之如饴。将生活简约化,将人生简单化,将灵魂丰厚化,就这样他终老此生。
  
  公元一五〇〇年,弘治十三年,他以七十三岁之龄卒于家中。
  

  “飞云之高几千仞,未若立木于空中与此山平,置足其巅,若履平地,四顾脱然,尤为奇绝。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极,未足言也。”他曾经要求学生朝着这个方向修炼,渐至臻境。
  
  观陈白沙一生行迹,他确实已经抵达了这一胜境,令人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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