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山下乡”
1970年8月,我到浙江建德大洲公社金村插队落户。建德是杭州地区七个县市中一个较为偏远的西部县城。从杭州到建德有公路,长途客车一直通到县城。
杭州至建德的“320国道”在杭州段是水泥或柏油马路,但是出了城区便是一条高低不平的泥石公路,客车从杭州经富阳、桐庐、新登到梅城(我们去落户的大洲公社属建德县梅城镇)需五个多小时间车程。但是,从主干道再转到大洲人民公社一段还没有通车。
我们坐在一辆陈旧的长途客车里,行李用绳子捆绑在汽车的背上,同车还有二十几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同学,车子将我们一直送到建德县梅城的下涯埠,就开走了。
2、“真运气”
此时,路旁蹲着的二个公社干部带着几个农民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将我们行李装上独轮车。初时,我们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便问:“还有多远?”一个农民说:“有三十里地。”
大家沿着溪边一条卵石小路,远处是层层叠叠、高耸入云的大山挡住了视线,仿佛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到了丘陵地带的尽头,那句“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老话,不由冒了出来。
这是一条蜿蜒崎岖、傍着溪滩的卵石泥路,我们跟在独轮车后面,慢悠悠地往大山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仿佛有这样的感觉“天越来越小”了。原来,越往深山里走,两边的山也就越来越高,溪滩越来越窄,溪滩旁的梯田也越来越少。因而,给人的感觉,就是“天越来越小了”。据说,山民在野外劳作时,往往是根据太阳光照到高山的那个位置来判断时间的:什么时候可以吃饭、什么时候可以息工回家了。
帮我们推行李车的一个叫刘长春的大叔悄悄对我说:
“你真运气,派到我们金村来,他们那几位就要苦了”。
后来我才知道,几位道旁的农民一涌而上,分别将我们各自的行李装上自己的独轮车,其实,也就意味着,我们就要跟着那位农民到他所在的村庄去。而拿到我的行李的人刚巧就是刘大叔,换句话说,我是要跟刘大叔到他所在的村庄…..金村去落户了。
他向后面几位女生、男生瞟了一眼,当时我不解其意,以后才明白,按当地习惯,在整个大洲公社范围内,金村是一个比较接近于丘陵地带的山村,再往里走,还要更偏僻,实说了,也就是人烟稀少的深山坞。那里耕地面积更少,劳动强度更大,生活更艰苦。深山坞里通常不种植水稻等粮食作物,山民多依靠杂粮(玉米、番薯、南瓜等)过活。
历代以来,山里的姑娘多喜欢嫁到平原、丘陵地区,而丘陵、平原地区的女孩则是不会嫁到山里去的,因为那里的生活实在太苦了:谁愿意将自己女儿推到穷乡僻壤里去呢?----一个连饭都吃不饱,一日三餐靠杂粮、粗菜过活,干活要跑到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呢?
我所在的金村,虽然在“山外人”看来,那里也是一个遥远的山沟沟里,但是对“山里人”来说,金村仍然是一个当地较为富足的大村落,令周围村庄的乡民刮目相看。
因而,在刘大叔眼里,我们这几个被派到金村去的知青,自然是非常“幸运”了。他后来告诉我,他是特别看中我“老实”,才过来拿我的行李的。
换句话说,他的一刹那的感觉,决定了我今后近十年的生活历程。
经过城里“文革”惊心动魄的喧嚣:乡下仿佛多了几分清静感。
刚到村口,就见到村前有一条溪流淌过,村落隐蔽在溪边一长排高大的樟树后面,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村落的“水口风水树”罢,有几条水牛悠闲地在溪边吃草,一座木排扎成的小桥,中间还有好几节木桥墩插在溪滩里,将村庄与小路连接起来,过了小木桥便到金村。与城里相同的是,村里靠路边房屋墙上刷着毛主席语录和大幅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等等。
令人意外的是,道旁站着一长排小学生,挂着“红小兵”袖章,在村口高呼口号:“热烈欢迎知识青年来我大队插队落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等当时流行的口号。
我们从未领受过如此隆重的礼仪,个个面红耳赤,拎着行李,低头而过。
我们知青落户的去向是按全公社各大队的生产小队平均分配的,每个小队一个。
因此,大家一起来的几十个知青都被分配到不同村落的生产小队去了:一个人一个生产队。我到的是金村大队第一生产队。
原本一起来的一伙人,仿佛有点“同命相怜”,一下子被拆散,显得有几分孤独感。
霎时,命运将我们推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3、农家生活
在金村,我着实当了近三年的农民(图1)。坦率地说,一方面上边有文件规定,村里要照顾我们这些知青;另一方面,乡民对于我们这些“城里人”也另眼相待。他们不经常给我们派重活,多数分配一些简单易干的活计,诸如,耘田、晒谷、看管仓库之类“半劳力”的轻便活。
初到时,我住在一家姓许的农户家中,他自称“房东”。后来,上面为知青造屋的款项拨了下来,一年半后,知青屋造好后,我们都搬到知青屋去了。
我们的知青屋是一种泥墙房、简易的农民住房,条件比起别的村庄的“知青点”来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因为我所在的大洲虽然是全县最偏僻的几个公社之一,但是森林资源丰富,木材蓄积量在全县排名居前位。所以,我们的知青屋是比照当地乡民住房建造的,“麻雀虽小,样样不少”,竟然还有一个小搁楼,土坎驳墙,地面是用黄泥拌上石灰敲打而成的,虽然不很结实,但是也显得平整。楼下,前面吃饭、摆农具,后面还有一个灶头,可以用柴火烧饭,灶头边上有一扇小窗子,窗外就是邻家的菜园。屋内,还有一个小木梯直通搁楼。
一般来说,当地人多住在楼下,搁楼是摆放粮食或堆放东西的。在小搁楼里摆了一张木床,铺了一些稻草,这就是我的“家”了,还有一张两个抽斗的桌子。举头就能见到屋顶上的瓦片,晚上睡在床上,透过瓦上的漏洞居然能见到星星。但是,此屋子却从来不“漏”。我找来一些报纸,将屋顶与墙壁用旧报纸糊了起来。
初时,我们点小油灯。没有过几年,村里也有了小水电站,到天黑时,居然能用上电灯了。屋子不远的地方就是溪滩,早晨自己到溪畔挑水;息工后,拿着脸盆到溪边洗衣服。
夏天,大家在溪下游的一个潭中洗澡。金村的溪水特别好,清澈见底,仔细观察,总能见到水中的游鱼窜来窜去,这种带花纹的鱼,当地人称“石斑鱼”。农民经常捕来改善伙食。
晚上,社员多到生产队的礼堂去“评工分”。当时,小队评工分是这样分摊的,一个“正劳力”,也就是男当家人,为每天“十分”,妇女称为“半劳力”,为“六分”。我们知青虽然也是青壮劳力,但从城里下来,没有干过农活,算是“半劳力”,与妇女工分一样。但是,对于知青,上面有文件规定要“照顾”,因此给的工分是七至八分...算是相当优惠了。生产队对于有些特别壮实的劳力或者大队干部,定为“十二分”。按照村子收成的比值计算每年的“分红”,没有特别的天灾人祸,多数年份,每十个工分的比值大约是八毛钱。
秋收以后,农民派我去晒谷,也就是将收获的稻谷,清晨从仓库中挑出来,摊在一张张大竹篾席上晒;等太阳下山以后,再把稻谷收进仓库。每天一大早从仓库挑出来,傍晚再挑进仓库;平时只要过个把钟头将晒在外面的谷子翻一下就行了,这类活算是较为轻松的工作,平时多照顾一些村中德高望重的老年乡民去做。如果是阴雨天,还需要将新鲜稻谷摊在走廊上晾干,怕堆在库中的稻谷霉变。
不难看出,生产队对我们这些知青特别“关心”了,让我做这个“美差”。
后来,我也察觉,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放在仓库中的粮食是“集体财产”,谁去看管,对于别家来说,都不太放心,我们知青单身一人,那个小屋能存下多少东西,又吃得下多少呢?再说是“上面来的人”,名正言顺要“照顾”的,场面上也过得去。
每天一早一晚,我将谷子挑出来,又挑进来,周而复始,此活也相当累的,好在只要早晚忙碌一阵子就行了,再说仓库就在晒谷场旁边。每担谷子,装满了有一百五十多斤重,如果箩筐装得浅一点的,也有百多斤重。好在挑的路不长,虽然我从小没有挑过东西,煅炼了几个星期之后,也能胜任此一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