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村经济
当时,全村的经济来源大约主要分这样四大块,一是靠村庄附近的农田收入,以维持村民的基本口粮;二是在山上种植玉米、番薯等杂粮,作为辅助口粮;三是砍伐山上的木材,出售桐籽的收入作为“活钱”,年终时的分红,多为山林收入。大队还办了种猪场、榨油厂等集体企业;四是农家屋前、屋后自留地种植的蔬菜,或者农家自养的鸡、猪之类的农副产品。这些收入大家都看在眼里,因而,谁家每年收成多少,谁家有多少“闲钱”,谁家日子“难过”了,不用说,各户心里都有数。
村中较为“富裕”的几户农民,一般多有子女在外地工作,每月会寄回一些零化钱。这是村民最为羡慕的家庭,老人们也常常以子女在外地务工,或当干部,能寄回一些零用钱贴补家用而骄傲,这些人也是村中最受尊敬的长者。从老人们的闲谈中,也常常听得出来,那家儿郎“孝顺”,每月寄回多少钱来,哪家儿女“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
他们常常议论的话题就是,某家子女每月在城里赚七、八十元工资,夫妻俩人加起来高达一百余元,居然不给家里寄钱的。在乡民的口中,这些人几乎是“大逆不道、忘恩负义、不孝儿郎”的代名词,成了人们最看不起的人。农民最怕的事,也就是那些含辛茹苦将儿女拉扯成人,不寄钱回家、不孝敬爹娘的晚辈。
这种人在村中最遭人白眼。长辈们在讲话或教育儿女中,口口声声都可以听得出来。
村民每到年终就要“分红”,所谓分红,也就是到年底时,将生产队分去的粮食、杂粮等的基本生活扣除后的净收入,还有结余的款项。一般来说,一户农家年底扣除口粮等外,能有一百多元的分红,就可以算是一个村中“上乘、富裕”的家庭了。
不难看出,在农民眼里,如果有子女在外当干部,每月赚六、七十元,俩人相加高达一百多元收入,而且“旱涝保收”。在当地村民眼中,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村民在乡里,一年“分红”也只不过百十多元收入;村里甚至还有许多“倒挂户”,也就是年终分红时,拿了生产队的口粮后,结算起来还不够开支,仍欠了生产队的口粮钱。
如果在城里工作的后辈不将钱寄回来接济乡下的父母,岂非“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么?….千百年来,“农耕中国”的基本经济特色。
金村虽然是一个当地较为富裕的村落,但是人们手中的“活钱”并不多,除了生产队分的口粮外,如果平时要买一些生活日用品或针线、衣服、吃点肉等的话,只有另想办法。村中只有一家代销店,可以买到诸如,食盐、酱油、糕点之类的东西。
一说到“鸡屁股银行”,在那个时代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名词,过来人都会相对一笑,因为如果乡民要买一些盐、老酒、酱油之类的生活用品,只有依靠家中养的老母鸡生点鸡蛋,然后拿着鸡蛋到代销店去换点日用品。
当然,村民吃的蔬菜,全靠自留地的产出。公社对于各家能有多少自留地都有严格的规定,到了乡下,一眼望去,那块地是“自留地”,那块地是集体所有,不用说,一望即知。
小小的菜园,经过农民的精心调理,得到了最大的产出,绿油油的蔬菜,搭着竹架的瓜棚,宅院旁边还栽了果树。春天,村前、村后桃李、梨花盛开,可谓万紫千红,美不胜收;一入秋,屋前、屋后梨子、柚子飘香,令乡人不由喜不自胜。
常年来说,金村田地不多,农田收入有限,甚至连村民的基本口粮也难于保证,因此,大队经济主要来源于山林。农田的春种秋收的活计做完之后,正劳力多上山砍伐树木,然后,将树木用独轮车运到山外下涯埠的森工站出售。出售木材所得,就成为大队经济的主要收入。每年春季或秋后,还要放一次排,就是将木头推进溪里,村中的男劳力全部出动,原木顺流而下,一直放到溪头,金村的小溪一直流到下涯埠后,那里有一个森工站,由他们收购原木,转售给木材厂等单位。这种不停地砍伐树木,有人斥之“吃子孙饭”。
秋后,对于男劳力来说,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摘桐子和“烧碳”。桐子是建德的主要出产之一,可以卖给供销社,用做炸桐油;所谓“烧碳”,也就是由男劳力上山,将低矮的罐木丛砍倒,晒上一个时辰,然后点上一把火,烧成碳后,挑到山外卖给供销社,收入作为大队的另一块收入来源。
一到秋后,或者春闲时节,村中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去“畚田”。所谓“畚田”,也就是将在溪滩边上砌起石堪,将水道围在溪道中。石堪后面,从山上将泥土一担一担地挑下来“畚”成田地,颇有点“愚公移山”的精神。
同时,人们也将山上树木砍伐以后的山地,围垦成一排排的梯田。这样的劳作是在公社大会动员、文件的指示下做的。畚田的场地上,往往贴着许多鼓动人心的大幅标语,诸如:“农业学大寨”、“敢叫日月换新天”、“天定胜天”等等,以鼓起人们战天斗地的干劲。
有时,一入冬公社还会“派”任务,抽调各生产队社员到北坞去兴修水利,造一个北坞水库。干部们一再强调,北坞水库造好之后,全公社人受益。但是,轮到金村派工,干部与村民都不太乐意,他们说:“如果旱灾来了,水库放出来的水,全供给了水库下的几个生产队,哪还会有水流到金村来。”
当然,在北坞修水库“出工日”的工分,全都记在生产队账上,由各家分摊。
因而,公社派出“兴修水利”的任务,对于金村人来说,有点上级命令,照章执行,不计酬劳….“做贡献”的意味。在水库工地上,常常红旗飘摇,标语特别显眼,广播鼓动之声震耳欲聋,公社干部们轮番上阵,再三催促动员。
秋后、冬季,村民就是干这些工作、这样的活计,一直持续做到冬季霜雪或下雨之时,农民才息工回家。
总体上来说,对于一般农户来说,土地、山林全靠集体所有,各家农户只有少量的自留地种菜,金村是一个以山林为主的村庄,山林占90%以上,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但是乡民也很有办法,就是在山上、溪边或人迹罕至的地方偷着种点番薯、南瓜之类的作物,以弥补口粮的不足,番薯很管用,能储存着当粮食吃,番薯叶、藤还能用来喂猪。
但是这样“小做小弄”方法,常常引发争议。个别人看到别人这样偷着干了,自家没有种,或者种少了,感到吃“亏”,便去揭发,接下来便是一阵争吵。
金村社会
金村在大洲公社是一个远近闻名较为富裕的大村落,一百七十户余人家,大约六、七百人,多数村民姓“刘”。关于村名的由来,乡人说,因为刘姓的“刘”字老式写法是“金、刀”刘,故先人不以“刘村”命名,而以“金”字为首,取意“黄金,聚财也”。
不过,村中老人也有另一种说法,村后有一座山头,称避暑岭,远观山势形若“金”字,故而名之。
但是,作为“刘”姓村民,虽占本村人口的多数,但在村中并不十分“得意”,因为刘姓村民中辈份高者,多数“成份”不太好,以地主、富农、上中农成份者居多,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当然是相当吃瘪的。村支书、大队革委会主任等关键职位多数由外姓掌握。例如,最有实权的公社党委委员、大队支书、革委会主任由一个叫卢炎生的人担任。听说,此人是五十年代从外地逃荒跑到金村来的;副支书由一个姓洪的人做,也是一个外来人,洪支书曾当过几年兵,在部队中入的党,跑过不少地方,村人都认为他“见多识广”。村中凡有“大事”,诸如,年终分配、外来蹲点干部食宿、知青上调、“推荐”上大学、参军或招工名额等等,都是由卢支书和洪队长说了算,其他人的意见只是“参考”而已。
当然,刘姓族人辈份较高的另一个人便是刘际亮了,当年我初到金村时,他已五十岁开外,担任着金村大队的“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主任,所谓“贫管会”主任,主要负责“村小”、合作医疗和知青的管理等工作。
实际上,他的所谓“主任”,只是一个不拿工资的空头衔,并无真正的实权。一则因为刘大伯没有什么文化,自然管不了学校老师的教学工作和“合作医疗”;二则刘大伯很会做人,在各方的较劲中,他都是一个能接受的人。排名虽在支书、革委会主任后面,讲的话却是全村最叫得应的人,并且经常“倚老卖老”。
刘主任在村中颇有威望的另一个因素,他有三个十分得力的儿子: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回乡,培训后,当了大队的“赤脚医生”;二儿子中学毕业回来,就被送出去学开拖拉机,成了村中唯一一辆拖拉机的驾驶员;小儿子那年仍在中学读书,成绩不错。据刘主任说,只要小儿子读得上去,一定“推荐”他去读大学。
因为儿子在村中特别“出跳”,全家经济收入较好,在村民中颇有“号召力”,就连村里说一不二的卢支书,见了他也要“让”三分。
我们初到金村时,村中空地旁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刘姓宗族祠堂,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是,从雕刻精细的梁柱上,仍能隐约见到当年的恢宏。可以想见,刘姓在当地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家族。
村中最“有权势”的人,除掉支书、生产大队长、贫管会主任外,也就是会计了。会计叫刘干民,掌握着村中的财权,大家最关心的每年“分红”都是由他张榜公布的,因为是大队会计,高中毕业,有“文化”,会打算盘珠,农活干得不多,仍能拿到仅次于支书、大队长之后的最高工分。尽管他每年出工的日子不多,而且经常借口“结账”,跑到外地走亲戚,回来却要报销工分,村民对他的“议论”却不多。
虽然他姓“刘”,但是此人经常自称是卢书记的“狗腿子”,也许旁人在这样“议论”,索性他将这个词汇拿过来“自嘲”。坦率地说,金村就是由这几个人“掌管”着。
刘姓族人中最德高望重者,叫做刘保民,我们到时他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听人介绍,他早年到上海去,加入共产党,参加过工人运动。后来,脱党了。一直在上海邮电局工作直到退休。退休后,刘保民回到了老家,在金村安度晚年。老伴早已过世,他请了一个保姆帮他做饭、洗衣,料理家务。
刘保民是一个村民常常叨唠的人,因为他的退休工资高达八十六元,按月寄来,从不出岔错,一个人每月收入86元,对于村民来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因为,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等国家干部,最高工资也不过五、六十来元。
四乡百姓只要一谈到刘保民,无不带有几分敬慕之意。
金村溪穿村而过,有一座小木桥与对岸连接,对面山坡上就是金村学校。校中的教师大抵是上面派下来的。当地人称“完小”,因为这所学校1—6年级齐全。
木桥边,有一家代销店,一个店主兼营业员。一大早,就要推着独轮车到四里地外的许村进货,代销店也代为收销农副产品。
大洲地形
金村所在的大洲公社在建德县的北部山区,与整个公社处的地形相同,呈窄长状,一条长长的溪流穿境而过,也就是“大洲溪”,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何以称作“大洲”?
据清光绪《严州府志》载,原叫大周,周围的“周”,意为周围是山脉,中间一块沃土。不知何年,山洪瀑发,将这里冲成一片沙洲,“周”与“洲”同音,遂称大洲。
大洲溪是新安江源头的一条支流之一,其实,如果在金村前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溪,也叫做“大洲溪”并不很恰当,因为从来没有乡人这样称呼它。
此溪发源于公社最北面的北坞与日晒坞,溪水流到大洲,叫大洲溪;流到洪村,称洪村溪;流到金村,又叫金村溪;过了金村,便是下面的许村,人们把它叫做“许村溪”。
流水出了许村便进入了另一个地方“下涯人民公社”,地图上标明了,称之“下涯溪”。最后,在下涯埠村的出水口,注入浩浩荡荡的新安江长流。
如果人们走到公社最北面的北坞和日晒坞,翻过岭就是邻县淳安和桐庐。
我虽然在金村生活了近十年,后来又成了民办教师,但是,于公于私,我从没有到过公社最遥远的地方,北坞、日晒坞。
尽管与我们一起下乡那几位漂亮女生被分配到了那个最偏僻的北坞、日晒坞。她们多次邀请我们到日晒坞去玩,可是,安排在外面村庄的知青们从来没有发起过兴趣,想到那些最偏僻的地方看望她们。
只是偶尔在公社开会时,大家才又一次相遇,多数时间只是相对“苦笑”,我没有听见过她们的发牢骚。在知青看来,虽然外面村落生活条件虽然好一点,但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