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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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着,王国成业已出了屋。杏花呆望着那魁梧的身影,一种强烈的恐惧直搅得她六神无主。
入夜的北洋水师提督衙门较之白昼犹是热闹了几分。衙门口一溜八盏大红灯笼映得四下亮堂堂一片,几十个亲兵侍卫一身簇新衣裳,挺胸收腹昂首伫立两侧,贺喜的、接客的、跑杂做事的往来穿梭,流水价不断。前厅内,猜拳行令的,吆五喝六的,简直闹翻了天。只偌大的后院却是鸦没鹊静,静得让人发毛,让人不安。
“贺喜贺喜,这贺的哪门子喜?!”生性谦和的林永升按捺不住胸中的郁闷,起身推窗凝视天穹,愤愤开口道,“损兵折舰,却如此景象,直滑天下之大稽!”刘步蟾望眼闭目沉思的丁汝昌,轻声道:“钟卿,这会儿还说这些做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着住了口,只用嘴努了努丁汝昌。
“我知道!我更知道当初便不该那般草率行事!”林永升扫眼丁汝昌,冷哼道,“可下边呢?下边怎么想?以后这战还打不打?如何打?我水师这般下去,迟早要亡的!”
丁汝昌颓然斜倚在大竹凉椅上,闻声左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一颤,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犹豫下终咽了回去。刘步蟾抽手扯扯林永升袍袖,嗔道:“钟卿,你是水师一员,怎可说出此等话来?”
“正因为我是水师一员,方——”
“还不住口?你——”
“步蟾,让他说下去。”丁汝昌扭了下身子,微睁双目望着林永升,道,“说吧,有什么都这会儿倒出来吧。”林永升沉吟下,“啪啪”一甩马蹄袖单膝跪地道:“大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此莫说卑职,便我水师大部官兵心都会凉的。兄弟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盼的什么?难道就是明知前途凶险,偏要贸然行之?难道就是明明损兵折舰,却要把酒庆功吗?”“说完了吗?”丁汝昌语气很淡,淡得似一泓秋水,让人揣摩不透他语中深意。林永升怔了下,回道:“完了。”
丁汝昌长长吁了口气,起身上前搀起林永升,背手踱步道:“我知道,为着这事你们心里憋屈。对我呢,心中也有着些隔阂——”见林永升翕动嘴唇欲言语,他轻摆了下手,“我虽统着你们,只这么多年相处,却无异于兄弟一般,有些事也不用瞒你们。为着这事我与制台去电不下五次!”丁汝昌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递了过去。“北洋水师付出我等半生心血,谁不希望它好呢?只我虽为提督,名儿上有统调全军之权,然即便派何舰出海,也是制台大人说了算的。”丁汝昌苦笑了下,摇头叹口气道,“你以为我想与伯谦庆功呀?就这屁大点事,也都是制台大人——”
“北洋水师虽说是李制台一手创建,只却是朝廷出的人力财力,他岂能——”
“罢了罢了,不要说了。有些事儿心里明白就是了,不一定非说出来的。你一向沉稳,却也心有疑虑,下边不定怎样呢?我因这方多说了些的。”丁汝昌挥手止住林永升,侧耳聆听片刻,方道。
“卑职明白。只——”林永升沉吟着道,“只这以后——”
“以后怎样,谁又说得清呢?希望以后都能事遂人愿吧。”丁汝昌两手一摊,苦笑着道了句,旋即正色道,“只我等切不可因挫折颓废丧志,要时刻准备着报效疆场,御敌于国门之外!”
“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这光景儿,屋角的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八下,已是酉正时分。丁汝昌扫眼自鸣钟,转身提袍边自穿着边道:“这阵子士气有些低落,回头好生想想法子,真要出海作战,这样子可不成的。”
“嗻。”
“走吧,是时候了。”说着,丁汝昌掀帘径自出了屋。穿月洞门循抄手游廊前行,远远便闻得前厅内觥筹交错、人声嘈杂。近前时,却听里间营务处提调牛昶炳正自龇着黄板牙道:“吴兄此次可是逃了番劫难。以你那‘广甲’舰,若是出海,只怕这会儿也——”
“万幸万幸。不过,若真出去也能像方兄这般安然无恙回来,那可就——”吴敬荣仰脸哈哈笑了声,望眼众人道,“哎,我说各位,你们看这次会给方兄什么好处呀?”
“少说也该给个‘总兵’做做吧。”
“嗯,对。方兄做梦都想着呢。”牛昶炳说着拍拍身侧的方伯谦,笑道,“方兄,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们呀!”方伯谦满脸得意神色,干咳两声道:“各位太抬举兄弟了,些许功劳岂敢有那份奢想?再说‘高升’号上数百兄弟遇难,兄弟这心里这会儿还——”
“大喜时辰说这些做甚?”吴敬荣摆摆手,诡笑道,“方兄没那份奢想,那……那是不是想提督大人赏你几个雏儿——”话音尚未落地,众人已是哄堂大笑。方伯谦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忙不迭道:“吴兄说笑了,这——”
“方兄不想?那方兄方才去‘芳园’做甚来着?还不是心痒痒吗?”吴敬荣端杯仰脸饮下,拭着嘴道,“方兄小心着点,那雏儿虽长得俊,唱得好,身上那刺儿却挺多的呢。”
方伯谦身子颤了下,张嘴欲言语,只有人已接了口:“那种雏儿玩起来才够味呢。前儿新来个雏儿,你们晓得吗?哭爹喊娘将她那地儿看得直如皇宫禁院一般,兄弟我——”
“说呀,怎么来着?”
“你他妈吊老子胃口是吗?快说快说。”
“提督大人到!”正自乱着,外头一声喊,众人兀自愣怔,丁汝昌脸色阴郁,已跨步入室,一阵桌椅乱响,唬得众人一齐起身,竟忘了行礼。半晌回过神来,口中道着:“卑职参见大人。”忙不迭躬身施礼。丁汝昌撩袍于中间席上坐了,环视周匝,冷声道:“此处是什么地方?歌楼酒肆吗?吴敬荣!”
吴敬荣低头期期艾艾道:“回大人话,不……不是。”
“牛昶炳!”
“不是。”
“明知不是,却还在此说什么粉头妓女!”丁汝昌脸上挂了层霜般冷峻,“形势日紧,尔等身为一舰之长,不思战事,却竟将嫖娼取乐这等事端到提督衙门,成何体统?朝廷花那么多银子送你们留洋,为的什么,嗯?!”众人捏着一把汗正没理会时,却听丁汝昌轻咳两声接着道,“回头各罚饷一月。日后若再这等贪恋酒色疏于战事,定严惩不赦!”
“嗻。”
“都坐下吧。”丁汝昌端杯呷口茶咽下,环视眼众人淡淡笑道,“伯谦此次护送援朝陆营将士,虽说受了些损失,但于优势日舰的围攻下能奋起抗击并重创日舰‘吉野’,实属难能可贵。下面就让伯谦将此番交战情形与大伙儿说说,伯谦!”
“大人,卑职——”
“说吧,说出来大伙听听,日后说不准会有益处的。”
方伯谦答应一声,起身蹙额沉吟道:“兄弟此次奉令护送陆营兄弟,早已料到日舰会有所动作,故一路上谨遵提督大人训令,严加防范——”似乎有些不耐烦,林永升冷哼一声道:“方大人还是说说交战情形吧。”
“是是,此次与日舰激战发生在返航途中,历时一个多时辰。”方伯谦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较先时流畅了许多,“将近辰正之时,兄弟舰上旗兵忽报发现诡秘船只,兄弟心里便寻思可能是日舰闻讯赶来,登舰桥观望,果不其然。兄弟按大人指示,忙令以最快航速寻求摆脱日舰追击。无奈日舰航速优我,在距我舰两千公尺左右时,日舰‘吉野’首先向我开炮。兄弟当即一边令僚舰速速驶离,一边发炮还击——”
“方大人怎的令僚舰撤离?如此岂不更是势单力薄?”牛昶炳插口道。
“兄弟‘济远’较之日舰尚差一截,更况我僚舰皆木质战舰?让其迎敌岂不是自寻死路?”方伯谦说着叹了口气,“只日舰航速太快,我僚舰驶不多远,便被其逼近,兄弟虽拼死抵御,无奈心有余而力难足,日舰以‘吉野’、‘秋津洲’夹击我‘济远’,以‘浪速’猛攻我僚舰。正此紧要关头,不想‘高升’号又驶了过来,日舰遂又以‘秋津洲’号直扑我‘高升’号。兄弟知‘高升’号是商船,压根便谈不上什么火力,且船上那么多陆营兄弟皆不识水性,心里直恨不能飞了过去助‘高升’号脱离战圈,只——”方伯谦说着长叹了口气,眼眶竟有些潮湿!
“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方大人就别难过了。”吴敬荣两眼转着,叹口气道,“还是说说怎的重创‘吉野’吧。”“眼瞅着日舰猖狂,耳听着陆营兄弟的求救声,兄弟心里直刀割般难受。”方伯谦咬牙道,“当即命我舰全速迎着日舰‘吉野’直扑过去——”
“直扑过去?”牛昶炳蝌蚪眼睁得牛铃一般,喃喃道。
“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方伯谦淡淡一笑,道,“‘吉野’万没料到我舰会有此举动,顿时慌了手脚,便炮亦忘了放。兄弟见状直奔炮台,亲自装弹指挥炮手王国成发射。”说着,方伯谦扫眼众人,“王国成,还记得不?就是上次阅兵一炮击中靶舰,丁大人还亲自接见了的——”
“知道知道,快说!快说!”
“由于风浪太大,舰只颠得厉害,前三发炮弹都落了水里。看王国成心里紧张,兄弟一边下令装弹一边告诉他放开手脚,不想他还真不负我望,第四发便击中‘吉野’前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