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有一位同学,叫金力文,平时很谈得来,且我知道他的父亲也是右派,彼此有点同命相怜的意思。
一直到文革时,我与金力文和他的哥哥金力强常有来往,大家都有相同的命运,凑在一起谈天说地,谁也不用嫌弃谁,说话也没有什么顾虑。不久,我与金家父亲金冶先生也相当熟了,有时,金先生带孩子们出去作画,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去。那时金家就住在岳坟街不远的灵隐路十号,位于玉古路与灵隐路交界处不远。
有一次,母亲对我说,她与父亲初来杭州时就借住在那所房子里,那里曾是父亲老师雷圭元先生住宅。当母亲听说我同学父亲是一位画家,就住在那所房子里,便想进去看看,旧居究竟变得怎样了。
此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雷先生时任杭州“国立艺专”教授。据说,小楼是雷先生亲自设计的二层西式别墅,平面方形,木格门窗,坡项洋瓦,立于道旁,隐于绿荫梅丛之中,显得分外幽逸超然。其实,雷教授在此居住时间不长,房屋完工未久,抗战爆发,“艺专”西迁,雷先生也撤退去了四川。
抗战胜利后,雷教授回到杭州,居住于此。但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雷先生调到北京工作,出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副院长,此屋转让给浙江美术学院(时称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成为教工宿舍。美术学院的不少职工曾先后在此居住。
小楼靠近灵峰,常有艺术家灵峰探梅,顺路进来喝一杯茶、聊聊天,画家王流秋是金家的常客,见屋后有腊梅数棵,院内暗香浮动,便戏称“梅斋”。
金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后,从乡下回到杭州,就居住那里。
王流秋先生
1971年以后,“林彪集团事件”爆发,原来整肃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走资派、右派分子特别凶狠的“造反派”,居然成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余党,被抓了起来,而受到他们迫害的人居然又被“平反”,对于右派分子的“管理”略有松懈。
因而,金冶的一位同事王流秋先生便会偷偷溜到金家来聊聊天,也许按现在的行话来说,就是彼此“取暖”罢了,大家都是“落难者”,也不用相互看不起,或者担心对方“揭发”自己。我从乡下回家,有时借傍晚出去散步和机会,与母亲一起到金家去聊聊,借此母亲也可以舒解一点心理压力,恰巧王流秋先生也在金家。
当时,金家门前有一排树木,灵隐路平时行人不多,晚上较为冷落,雷宅隐于树木之中,进出的人不易被人察觉。虽然金家那时只有一个较大的房间,还有一个搁楼上的小披屋给儿女住,但是那个房间却面对着大门,加上门前树木较为隐蔽,不为人注意。
虽然那时雷宅的整幢房子也住着七邻八舍,但是美院邻居与我们楼下的任家大不一样,他们不爱多管“闲事”,所以王流秋虽然常常晚上也偷偷跑到金家来聊天,但是却没有人去学校“揭发”,右派分子相互“串联”。
从金力文那里我已经知道,王流秋是浙江美术学院的第一任党委书记,年青时,曾在云南流浪过一段时间,抗战时,到了延安,与金先生同样曾是“鲁艺”和“华北联大”的同事。
只是反右运动时,不幸也被划为右派分子。两人都有相同的经历,彼此对绘画的爱好,便成为知己。每到文革稍有松懈的时候,晚上,王流秋便偷偷摸摸地溜到金家来闲聊。
其实,在反右以前,母亲对金冶、王流秋一帮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父亲初到杭州时,与住在玉泉路、灵隐路他的几位“艺专”老师,诸如,林风眠、吴大羽、林文铮等人还有来往。50年代后,自从王流秋、莫朴、金冶一帮人到了“专艺”,便把林风眠等人“挤”走了。那时,吴大羽有一个助教,名叫丁天缺,是父亲的老同学,便跑来说了很多他们的怪话。
现在,大家都成了“落难者”,也不用讲究那么多了,母亲便问:“丁天缺说你们这些人特别霸道,还诱骗过一个女学生,在美院闹得沸沸扬扬,有这样的事吗?”
王流秋对“诱骗”女学生一事矢口否认。不过,对于丁先生评论他们这一伙人“霸道”,只不作表态,淡淡一笑,说道:“当年从延安到东北,再从东北过来,随军南下到了杭州时,对于林风眠那些原来的‘艺专’教授确有些看法,做法也太妥当。”
记得有一次,王流秋问母亲:“离开‘艺专’以后,林风眠到哪里去了?”
母亲说,五十年代以后,我们到上海时去时,曾去看望过林教授。不料大门紧闭不开,敲了半天门,才出现一个老太太,从门缝里向外张望,说道:“林先生出门了,不在家。”
后来,妈妈从旁的朋友那里知道,五十年代以后,林教授一直就住在上海寓所,闭门谢客,对外界来说,林老师只有一个“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的名义。
母亲感叹道:“林风眠真是运气,如果仍恋栈职位,即使反右时没有搞到,也逃不过文革。”因为历次运动中,林教授没有地方“上班”,人家也无从寻他的罪名,侥幸逃过了大难。
金冶先生
金先生是满族人,除嗜绘画写作外,好拉一手二胡。每到月黑人静之时,路人便会听到小楼传出幽幽二胡之声,时而凄厉哀怨,时而激昂慷慨,乐声苍劲传神,如悲似怒,如泣似诉,尽诉先生传奇人生,发人深省:
金冶早年奔赴延安,曾任鲁艺、华北联大教师。解放后,历任东北大学、天津美协副主席、浙江美术学院教授,创办多种美术理论杂志。
未料,恰逢盛年之时,遭人陷害,被错划为右派,全国美术界轰动一时的“江丰集团”,金冶被谬指为浙江代理人,无端编造出了一个浙江美术学院的所谓“三金三霸”(其他二位受牵连的艺术家是金浪、朱金楼先生)。由于金冶生性刚毅,从不低头、从不倔服,十余年如一日。故而,遭人污辱殴打,已成家常便饭。
某日,金先生“劳改”回家,凑巧被一造反派撞上,教授虽阅尽人间风霜冷暖。但是依旧神清骨秀,儒风不减。造反派见状,大怒:“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阴魂不散,还敢如此嚣张!” 次日,召开批斗大会。当众将先生一脚跌翻在地,并踩上一只脚,声嘶力竭地呼叫:“金治不投降,就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等到造反派喊得口燥舌干,精疲力竭,先生才能从地下弯腰起身,抖了抖尘土,说道:“在下叫金冶,非金治,莫要喊错人了。”此事一时传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