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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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说得对,不用家里操心。我有慈善机构帮助。”屋里热得人发躁,背上和胸窝里在淌汗。
爸爸问:“有这样的慈善机构吗?”
“有哩!外面的事情,爸爸很多都不知道。我上学不用家里花一分钱。”我不想说出真相。
爸爸将信将疑,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妈妈说:“大家约好明天去市政府喊冤,我是要去的,他胆子小,不肯去!自己的利益,靠人家去替你争?”
爸爸说:“有用吗?去吵吵有用吗?”
妈妈说:“你不去就不去,我是要去的!”
“你凭什么去?你只是厂里家属,又不是职工!”
“你是职工,那你去呀!”
早些日子,爸爸也说有工人去市政府。爸爸不想去,我倒觉得他应该去。大家的权益,要靠大家争取。今天听妈妈这么说话,我倒不赞成爸爸去了。我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想听他们吵架,就说:“我回去了。”
妈妈立马说:“是吗?听见了吗?人家是回去了!这里不是她的家。”
我掏出一百块钱,塞给小鑫,说:“姐姐给你的,只许买学习用品啊!”
爸爸送我出门,小鑫也跟在后面。爸爸轻声喝道:“小鑫你别跟着!”
小鑫就停住了,望着我。月亮很大,弟弟的眼睛亮亮的。我心痛弟弟,说:“让小鑫陪我走走吧。”
“我有话说,他像个小特务。”爸爸轻声说过,又喊道,“小鑫回去吧,我送送姐姐就回来。”
走出小巷子,爸爸说:“西桥,我凑了几千块钱,你拿去做一个学期学费。”
“我不要。家里没有钱,我知道。”
爸爸说:“我悄悄攒了些,问朋友借了些,妈妈不知道。妈妈你也不要怪她,家里是太难了。”
我说:“我真的不需要。爸爸,这钱你还是攒着,小鑫上学也是要用的。”
“小鑫的学费,你妈妈一直攒着,不愁。”爸爸说着,忍不住叹息。我明白他的心情。他怪妈妈太偏心,让我受尽了委屈。
我拦了的士,爸爸还在我身后说:“西桥,开学时,爸爸就把钱给你。”
我只好随口说:“还早哩!”
我在尚都小区外面下了车,进去之后在花园里兜圈子。我白天要是真撞了自家厨房,妈妈假如正在里面做事,可能就出大事了。我这么想着,就像自己真撞了,眼前是妈妈血糊糊的惨相。我像陷入了狂想症,仿佛听见警车呜呜地叫。
我害怕极了,离开花园,回到屋里。我脑子里仍是自己撞死妈妈的幻觉,想找办法摆脱。我想喝茶,却瞥见沙发上有烟。怎么会有烟呢?我捡起烟看看,一包已拆封的软盒中华。可能是思成昨天掉在这里的。我可没见他抽烟啊!我突然想试试抽烟。我抽出一支烟,手禁不住有些抖。我从来没有抽过烟。想抽,可是没有打火机,也没有火柴。我打开液化气灶,把烟往上面烧。烟却燃了明火,很快就烧掉半截。我慌乱地吹熄香烟上的明火,吸了一口。呛得泪水直流,喉头像卡了鱼骨。我不甘心,平息过来,又开始吸烟。香烟却燃得不均匀,一边走得快,一边却是卷烟纸高高地翘着。我去客厅另外拿支烟,凑着烟蒂点燃了。我不敢再用猛劲,轻轻地吸,轻轻地吐。
我右手夹着烟,左手抱着右臂,在落地窗前晃来晃去。我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居然大吃一惊。我怎么像兰姐呢?夜晚窗玻璃上映出的人像,朦胧得有些鬼魅味道。突如其来的错觉让我惊慌,赶紧丢掉手上的烟。我曾暗自羡慕兰姐,今天发现自己有些像她,却觉得害怕。
早出过几身汗了,我又去洗澡。也不看时间早晚,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接到思成打来的电话。他说已在我的楼下了。我连忙跑到客厅,撩开窗帘看看,见他在楼下徘徊。三十层楼上,我居然一眼就看到他了。
我忙乱梳洗,心口跳动。不算上次沙岛湖之旅,他这是第一次约会我。我反复试了几套衣服,决定选最平常的装束。我从电梯里出来,装着漫不经心,双手插在布裤兜里。他远远地望着我笑,等我走近他。
他上下端详,说:“你的花皮鞋真漂亮。”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不吱声。这是前几天刘姐买的,她说我穿上肯定好看。
“很美丽。”他又说。
他很自然地伸过手,牵着我往前走。他开的居然是辆悍马,高得像辆大卡车。我正犹豫着抬脚,他把我抱了上去。
“很高吧。”他问。
“是的,高高在上。”我笑着说。
“傻丫头。”他揉揉我的发,然后开动车子。我不问他去哪儿,他也没有问我。我俩就像一对相交经年的爱人。我有种随他走天涯的感觉。
思成打开CD,一首缠绵的外文歌曲。
“喜欢吗?”他问。
“我更喜欢优雅的竹笛声。”我说。
“你喜欢古典的东西?”他看看我。
我笑笑,不置可否。
“下次我换来听听。”他说着改选了一只曲子。我心思并不在听曲子,而是在猜测他的家境。我从来不想打听他的家庭状况,不是怕失礼貌,只是怕失自尊。穷人在富人面前,要么就是没底气,要么就是自尊到病态。我知道自己的病,就是自尊得过于敏感。
车子停下来,我看见眼前竟是半山咖啡厅。想起来了,思成说过这地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叫人看不见树后藏着什么。咖啡店门口缀满绿萝,几盆三角梅开得很艳。紫红的金丝绒沙发宽大而柔软。背景音乐声若有若无。
“我喜欢这里。”我环顾四周说。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原来经常来。”他说。
“你喝什么?”他问。
“水。”我说。
“不要咖啡吗?这里很出名的现磨花漾。”
我还犹豫着,他对服务生说:“来杯花漾。”
我并没有说话,只是笑一笑。服务员上好我们的咖啡,他拿出奶和糖问我要放哪个?
呵,放哪个?我被难住。我没有喝过,怎么知道呢?却不想他看出,就说:“都要。”
他点点头,帮我放好,轻轻转动杯子,然后交给我说:“尝尝看。”
噢,老天,我很后悔没有坚持要一杯水。苦得我差点要吐出来。但我只是稍稍皱眉,然后强咽下去。
“怎样?”思成问。
“不怎样。”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就这么看着我。
“你这些年好吗?”我问得很轻。
“嗯,不好不坏。我说经常想起你,你信吗?”他喝一小口咖啡,又说,“我找同学打听过,他们说你早没读书了。”
“你打听的不是他们,是玛丽吧?”我避开他的眼神,望着桌上的垫餐纸。上面印着很古雅的欧式图画,看不出是制作咖啡,还是酿制葡萄酒。
他显然听出我的意思了,半天不说话。我端起咖啡慢慢地喝,心想再苦也要喝得津津有味。心里没那么抵触,咖啡好像也没那么苦了。放了糖还没这么苦,思成杯里却是没放糖的。
“我同玛丽的事,同你说过的。我不敢对你说,我心里如何如何你。怕你把我看成轻浮的花花公子。可是我同玛丽,真不是那么回事。”思成轻轻地说。
我还是低着头,越来越喜欢餐垫纸上的画了。我小时候学画之前,自己就喜欢瞎画。爸爸说我的铅笔画,赶得上连环画上的。
“你好吗?这两年。”思成反过来问到我。
“你看,我活到现在。”我说得轻描淡写。我不想说那些故事细节,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那些不堪。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许多话。”他说。
我只哦了一声,故意避开他的话题,问:“你快毕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