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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第三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我困倦不堪时仍听到玛丽在说话。闹钟一响,我警觉地醒来。我拧亮床头灯,却见玛丽蹬光了被子,赤身裸体歪在床上。我的天哪,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脱得精光了。我想起来了,玛丽说过她喜欢裸睡,在家睡觉只抹香奈尔五号。我不由得打量着玛丽的身材,真是个美人坯子!她的皮肤比我白细,乳房也比我丰满。我的皮肤也白,却有些菜色。我再次明白,我俩的差别在于出身。
  
  我悄悄地起床,去浴室冲洗。热水冲着我的身体,我的泪水却没来由地流淌。去你的思成,你同玛丽才是一类人。我不配,也不稀罕!我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准备傲视床上的玛丽。可我从浴室出来,却见刘姐站在客厅里。我大吃一惊。她平时早上不来的,我早饭都在路上随便吃。“刘姐,你这么早?”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刘姐说:“从今天起,玛丽跟你同去同回。”
  
  我更是吃惊:“为什么呀?”
  
  刘姐说:“我得辅导玛丽!”
  
  “为什么呀?”我仍问这么句话。
  
  刘姐说:“西桥,你们不是好同学吗?你别多管,这是叶总的安排。我会另外收拾个房间,你们不必挤在一间房睡。”
  
  又是叶总!既然是叶总的安排,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目前的一切都是叶总安排的!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权利决定留谁不留谁。
  
  玛丽醒了,迷迷糊糊走出来,问:“哦,刘姐呀?你们说我什么?”
  
  刘姐笑道:“玛丽,你不是想让我辅导吗?从今天起,你放学就同西桥一起回来吧。”
  
  玛丽听了,人立即就清醒了,双眼放光:“真的?我终于逃离苦海,而且又有家教了!谢谢刘姐,我马上告诉妈妈,工资肯定会付的!”
  
  刘姐摸摸玛丽的脑袋,说:“不用你去找妈妈了,我同你妈妈联系过了。你呀,只管好好学习吧。”
  
  “你有我妈妈电话?”玛丽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姐又是笑,说:“我们大人间的交流,你不要管。一句话,好好读书。”
  
  去学校的路上,玛丽说:“西桥,你这个刘姐好神秘啊!”
  
  我无所用心,随意道:“是吗?”
  
  玛丽一天到晚问我傻问题:为什么天天有车接送呀?为什么给你做饭的刘姐居然会辅导高考呀?你家亲戚是做什么的呀?我通通不回答,她问了几天就不问了。我对玛丽的印象本来好了起来,可她突然出现在我本应独处的空间,似乎是我的天敌。我又开始讨厌她了。我的讨厌没有理由,但我的情绪由不得自己。我现在不用刘姐辅导了,真想住在学校算了。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刘姐待我实在太好了。
  
  晚上,刘姐只需辅导玛丽,我自己完成作业,然后坐在落地窗边喝茶。刘姐看我那样子,有天开玩笑说:“西桥,你该是个贵人命!”
  
  我知道刘姐是在夸我,却不由得悲哀起来。我想起了晴雯,生为下贱,心比天高。我若能考上大学,稍稍改变命运就不错了,哪敢做什么贵人!思成和玛丽才是天生贵人!财富、地位、荣耀,他们都会有的。我突然觉得,尚都这地方,只是我短暂的舞台。只要等到高考,大幕落下,曲终人散。我现在坐在窗前看花园,以后只能站在马路上望窗台。
  
  刘姐不再说起叶总,我也像忘了背后那个皇帝。有回想起,叶总也照顾玛丽,可见他不会对我别有用心。我无端地这么想着,心里就轻松了。可只轻松片刻,又有了某种失落。我为这种失落而羞愧,似乎我反而希望碰上那种别有用心的男人。
  
  南方的夏天说来就来,高考也就迫在眼皮下了。阳光开始刺人,刘姐给我买了副墨镜。她给我买回夏天的新衣服,我穿上却小了。刘姐上下打量我,最后盯着我的眼睛,说:“西桥,才半年时间,你就变了。个子高了,也丰满了。你呀,不再是小孩子了!”说得我脸发热。
  
  玛丽在旁边说:“刘姐,衣服肯定要自己去试的。”
  
  刘姐说:“不,你们谁也没时间去逛街。我是按着她原先的码子买的,我明天去换就是了。”
  
  做完作业,我洗澡的时候,仔细看看自己身子,真的变了。我的乳房挺起来了,臀部也不再干瘦,皮肤也白嫩了许多。都因营养改善了,心情也很愉悦。洗澡出来,我站在窗边,看星斗满天。风很清凉,吹在腿上柔柔的。一颗流星无声而逝,滑落在远处高楼背后。我的心情突然坏起来。流星落下的方向,正是我那个破寒之家。不,这个季节,那里是酷暑之家。爸爸、妈妈、弟弟,挤在蒸笼一样的破屋里,蚊子疯狂地飞舞。爸爸劳碌了半辈子,为什么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第二天,我同玛丽回到尚都,刘姐让我试衣服。新衣服共五套,我最喜欢的是那条裙子。淡蓝碎花的棉裙子,穿上去人像飞起来。刘姐围着我看了半天,说了两个字:“清雅!”玛丽却说:“干吗不买鲜艳的红花裙呀?”她穿的正是这种裙子。刘姐说:“你这裙子你适合穿,西桥不适合。”玛丽问:“为什么呀?”刘姐笑道:“你是牡丹,西桥是幽兰。”我似乎听出刘姐的意思了,说:“玛丽,刘姐说你是富贵人。”刘姐做了眼色给我,过后又悄悄对我说:“她是富贵,你是高贵,傻姑娘!”我却在心里问自己:你真的高贵吗?没有富,哪来贵?贫就是贱!我想起了昨夜流星滑落的方向,那个破败的家。
  
  学校随处都竖着倒计时牌,催命似的往前赶着。离高考只有最后二十多天了,所有的同学都在拼命。玛丽也在发愤,却越来越慌张。她过去什么都不懂,反而糊涂过日子。现在她慢慢地开窍了,就后悔早不好好读书。她好几次趴在刘姐肩上哭,说:“我当初干什么去了?刘姐教我,才知道我初中没学好,小学也没学好!”刘姐却反复安慰她,能够考得怎样是怎样,千万不要灰心。的确,玛丽开窍得太晚了。我表面上很轻松,心里其实也很紧张。没有谁不紧张,高考真会逼疯人的。别的同学是父母也紧张,我不知道自己爸爸妈妈着不着急。
  
  离高考还有一周,我却开始失眠。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失眠过的,过去受再大的委屈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可是,我现在睡不着了。有时熬到天快亮才睡着,却又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是被人追赶,无处躲藏。有天夜里梦见刘姐追着我,她后面跟着牛高马大的龙二。龙二抓住我的手,恶狠狠地说:“我是叶总,你欠我多少钱,你知道吗?”
  
  我实在熬不住了,找刘姐要安眠药。刘姐生气道:“年纪轻轻,吃什么安眠药?”她从来没有这么凶过,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央求她,说身体要垮了。她仔细看看我,真的又瘦回去了。但是,她仍不赞成我吃安眠药:“那药会上瘾的,不行。西桥,你好好调整吧。”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让李师傅送我去医院。李师傅一听便问:“小苏,哪里不舒服?”我说:“一点点感冒,去买点药。李叔,别告诉刘姐啊,免得她担心。”
  
  我让李师傅在外面等着,自己去找医生。我拿着挂号单,抬头看着诊室牌子,一间间找过去。走到我要去的诊室门口,却见一个很年轻的医生。我就犹豫了,站在门口没进去。我早跟大人学会了世故,看医生要看头发白的。我才想退出来,医生问:“您哪里不舒服?”
  
  我仍站在门口,说:“我没哪里不舒服。”
  
  医生又问:“那您是找人吗?”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医生笑了起来,说:“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
  
  医生笑起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我居然就进去了。也许就因医生的笑容吧。依我往常的经验,病人这么语无伦次,医生早该发火了。可这位年轻的医生居然笑了。我说:“我睡不着觉,想开点安眠药。”
  
  医生打量一下我,问:“今年高考吧?”
  
  我说:“医生,您是看病的,还是看相的?”
  
  医生笑道:“您不是说没病吗?”
  
  我瞟了一眼他的胸卡,上面写着:实习医生李海龙。我再望望医生,发现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我想一定是不好意思了。实习医生必定很在意别人看他的胸卡,他们就怕人家不信任。我说:“快高考了,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李医生说:“你需要调整心态,缓解紧张情绪。吃安眠药不是上策。”
  
  我说:“医生,求求您,我没有上策了。”
  
  李医生只是摇头,说:“我是不会给你开安眠药的。”
  
  我身后来了几位病人,他们开始催促。李医生抬眼招呼后面的病人,说:“下一位。”
  
  我突然血冲上头顶,一把抓住李医生的手,说:“不行,我还没看完哪!”
  
  李医生猝不及防,忙往后仰了仰身子。我自己也惊了,赶紧收回手。李医生的脸红到脖子上,瞪圆了眼睛,说不上是恼怒,也不像是惊慌。我望着他,坐在他面前不起来。背后的人开始不耐烦,我也不在乎。


  
  李医生摇摇头,拿笔开了处方。他抬起头,拿处方的手往后缩,怕我抢似的,又说:“尽量不要吃。”说完这话,才很不情愿地给我处方。
  
  我拿了处方,慌忙起身。走到门口,我又回头说:“谢谢啊,李医生!”
  
  李医生朝我招招手,笑笑说:“祝你考试成功!”
  
  回家的路上,想着李医生的白牙齿,我就觉得自己太无礼了。幸好是个没经验的实习医生,不然我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我有些懊悔,不该那么冲动。我是太急了,不能再忍受失眠。这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只怕比我大不了几岁。想想真不好意思。
  
  刘姐发现了我的安眠药,说了我几句,就把药没收了。药让她保管着,不得由着我乱来。她每天晚上临走时,给我一片药,说同样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
  
  我靠安眠药度过高考前最后几天,终于到了生死关头。高考第一天,玛丽同我击了掌,说:“拼死一搏,加油!”
  
  第一堂考试下来,我彻底放松了。我的语文从来都好,也不需要刘姐格外辅导。她还说我的作文比她强,她只是学理工科的料。李老师见我交卷出来,急忙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考试过程还轻松,不知道考得怎么样。”李老师说:“你只告诉我作文是怎么写的。”我便红着脸,口述了作文。李老师不停地点头,最后拍拍我的脑袋,连说了几声好。我自己也觉得考得不差,李老师再鼓励几句,我的信心更足了。


  
  中午,我同玛丽一起回去休息。刘姐这几天全天都待在尚都,李师傅的车子候在校门口。学校周围戒严,任何车辆都不准进去。玛丽说作文没有写完,时间不够了。她心情不好,低头跟在我后面。我安慰说:“考过的课程就要放下,现在只管回去吃饭,睡觉。什么也不要想,只管休息。”玛丽仍在啰唆:“你说得倒是轻松啊,李老师说你考得很好。”
  
  出了校门,听得有人喊我,是爸爸的声音。我四处看看,见爸爸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我喊着爸爸,跑了过去。我说:“爸爸,你怎么来了?”爸爸说:“我一早就来了,没见你进校门,急死我了。”我说:“我来得早。”我想估计是我从车里出来就进校门了,爸爸也不会想到我坐车来考试。玛丽也过来了,问:“西桥,你爸爸呀?”我没有回答她,心想你傻不傻呀?不是听见我喊爸爸了吗?玛丽也没等我答话,喊我爸爸:“叔叔好!”
  
  爸爸提着个保温桶,说:“西桥,家里给你准备了中饭。”
  
  我接过保温桶,说:“爸爸,你不要再来送了。我有地方吃饭,这是我同班同学,我们同去同回。时间不早了,爸爸再见。”我不能再多说什么,胡乱支走了爸爸。我上了车,透过车窗,看见爸爸仍木然站在太阳下。


  
  玛丽突然反应过来,说:“西桥,怪怪的啊!”
  
  我问:“什么怪怪的?”
  
  “你给亲戚看房子,你爸爸好像不知道啊!”玛丽说。
  
  我故作骄横,说:“不告诉你!”
  
  玛丽也就不问了,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李师傅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目视着前方。外面太阳很烈,我似乎听到了焦躁的蝉鸣。
  
  回到尚都,屋里多了个女人。我看着她眼熟,脑子正在打转,就听玛丽尖叫起来:“妈妈!怎么是你呀!”
  
  我叫了声“阿姨”,就去洗手间洗脸。我还记得玛丽的妈妈,那个在街上碰到过的女人。她给我的印象是冷漠而高傲。我出来的时候,玛丽妈妈笑吟吟地望着我,说:“小刘同我说了,你叫苏西桥,学习成绩很好。玛丽有你做朋友,阿姨我放心!”
  
  “谢谢阿姨的信任,我不会把玛丽带坏的。”我没想到说出的话居然带刺。玛丽妈妈大概也意识到了,笑了几声。刘姐忙说:“西桥有时不会说话,人很聪明,也很听话。”
  

  我忙说:“对不起阿姨,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说我同玛丽会是很知心的朋友。”
  
  玛丽说:“西桥,我妈姓舒。”
  
  玛丽是提醒我该叫她妈妈舒姨,我忙补了一句:“舒姨好!”
  
  这时刘姐发话了,说:“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你们有二十分钟时间吃饭,五十分钟时间睡觉。玛丽,你不能像平时那样吃饭。”
  
  舒姨也说:“玛丽你不能什么都比别人慢。”
  
  玛丽却撒娇:“我还以为考试这几天也见不到你哩!人家西桥爸爸都去了,还带了饭去。”
  
  玛丽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保温桶忘记在车上了。刘姐叹息一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忘记了就不要去取了,快吃饭休息。”
  
  我们休息醒来,玛丽妈妈已经走了。她原说想留下来,刘姐说让她去忙。她便又说留在这里也是多余,一切都托付给小刘了。舒姨对刘姐说话的样子,时刻都像吩咐她的下级。她喜欢说:“小刘,我的意思是这样的。”
  
  我开始相信兆头,第一堂语文考得好,下面各科都很顺利。我每堂课考试下来,都想沿着操场跑几圈。玛丽却是考一科,哭一回。我劝她别哭,劝得我都烦了。终于,我熬过高考那几天,身子轻得像风筝。玛丽在尚都大睡三天,回到她的别墅去了。
  
  刘姐不再天天来,我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家务活我样样会做,正是那句现代京剧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冰箱里的菜是刘姐买好了的,我自己拣喜欢的做着吃。我回去看过爸爸,饭都没吃就回来了。爸爸在家很烦,原来他也下岗了。公司快要垮了,听说公司的地皮卖给了一个大老板。工人们天天去市政府门口静坐,要求公司补偿。爸爸没有去,天天在家抽闷烟。我觉得爸爸应该同工人们一起去,那是他们的共同利益。爸爸只是摇头,直说没意思。我回尚都的路上,一直在想爸爸这个人。我觉得他太懦弱了,所以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平时不敢为自己的事争,现在大家都在争权益他却躲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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