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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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尚都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寂寞,没和任何人往来。刘姐隔几天过来看看,陪我吃顿饭就走了。我手头只有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小王子》,这房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书。只好天天看碟,人歪在沙发里就不起来。内心越来越焦躁,想早点知道考试分数。
等待高考出榜,并不比高考前容易熬。别的同学都在聚会,或者请老师吃饭,我却没有参加。我口袋里有钱,但这钱是别人的,我不能用来挥霍。那一万块钱我分文没动。如果考上大学,一年的学费和生活应该够了。如果这些钱是自己的,我至少应该请李老师吃饭。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班主任,他的语文课上得也真好。
有天上午,我正蜷在沙发里看碟,听得门砰砰地响。我吓得坐了起来,没听过谁这么凶地擂门。我想必定没有好事,跑去趴在猫眼上看。一看我就来气了,原来是玛丽。心想大家闺秀怎么如此野蛮?我开了门,才要骂她,门两边突然涌过来十几个同学。同学们高声喊道:“西桥西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我被弄蒙了。
玛丽手一扬,又有同学举起了蛋糕盒。我往屋里退,同学们一拥而入。玛丽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自己忘记了吧?”
我突然鼻腔发酸,一把抱过玛丽,紧紧地抱着。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满十八岁!我很多年没过生日了,早忘记了这回事。我怕同学们看见泪水,悄悄地擦掉,问玛丽:“你这鬼东西,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玛丽笑道:“你这个书呆子!我俩的准考证放在家里那么久,我是瞎子?”
我招呼同学们坐,心里暖洋洋的。玛丽真是个好朋友!我内心很羞愧,自己平时心胸太狭隘了。玛丽是天真的,善良的。她只是出身高贵,我就戴有色眼镜看她。她不会读书,也不是她蠢,而是家庭太优越了。家庭是她的幸运,又是她的不幸。
玛丽见我忙得团团转,喊道:“西桥,你坐下来吧。我们又不是大人,又不是在交际场上,哪有这么多客套?口渴的自己倒水!”
来的多是女同学,只有四个男同学。我们就坐下来疯,有坐沙发的,有坐地上的。话题就像原野上的风,刮到哪里算哪里。笑声比说话多,不好笑的话大家也笑。是的,我们都解放了。不管考得好的,考得不好的,都笑得开心。玛丽说:“我反正得花钱了!我爸爸妈妈早说了,我是花钱的祖宗。”
“那是你家有钱花!”有同学说。
我懂得照顾玛丽的情绪了,拿话岔开她的难堪,问:“玛丽,我一直想问你,你爸爸妈妈怎么给你起这么个名字?土不土,洋不洋的!”
玛丽笑道:“西桥,你这就不懂了,我这名字就是个洋名。我外婆起的,外公有个洋老婆。”
“你外婆是外国人?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你妈妈身上怎么没有半点西洋血统的影子啊!”我说。
玛丽说:“我外公是黄埔出身,1949年去了台湾。我的妈妈和外婆,还有两个舅舅都留在了大陆。”
我笑了笑,说:“下面的故事我也知道。你外公去台湾后,又找了个洋老婆。”
玛丽也笑了,说:“是的,小说和电影都是这么写的。我的亲外婆20世纪70年代就去世了。外公在台湾,后来去了美国。他同家里没办法联系,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联系上。外公回来时,带了他后来的爱人,就是我的洋外婆。”
“那你不是早就出生了,洋外婆还给你起名字?”有同学问玛丽。
玛丽说:“起了名字就不能改吗?我这个洋外婆是我外公早年的翻译,美国人。”
“你外公多大的官,还有翻译?”我问道。
玛丽说:“我不知道外公多大的官,从小只知道他很有钱。我家郊外的别墅,就是外公给钱买的。对了,我过几天请大家去我家玩,我也要过生日了。”
我问:“你生日,哪天?”
玛丽告诉了日子,又噘了噘嘴巴说:“西桥你真没良心!你的生日我记下了,我的生日你视而不见!”
我笑笑,说自己粗心。玛丽又说:“我们终于解放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哪天约好,我们去沙岛湖玩去!”
“谁去得了?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我说。
玛丽瞪了我一眼,说:“别老这么说话,你也是有钱人了!”
我笑笑,耸耸肩,又摇摇头。沙岛湖离城两百公里,那是个山间湖泊,远古地震形成的。老师在地理课上讲过,我只知道这些。同学们听说去沙岛湖,都不怎么附和。没车根本去不了,好像那儿还没通长途客车。沙岛湖近几年名声越来越大,听说那里修了很多休闲别墅,还有人造海滩。有钱人常去那里度假,夏日里还可以看鸟。
说话间就到了吃饭时分,玛丽说去外面吃,她请客替我过生日。我不能让她花钱,说:“要请也是我请。”
有同学不愿意出去吃,说在家里自己做。大家都觉得有兴趣做,于是就翻箱倒柜。我打开冰箱,说:“菜都在这里,也够我们吃的了。”冰箱边凑了十几个脑袋,都争着说这个菜自己会做。我便分了工,有洗菜的,有切菜的,有做菜的。只有玛丽什么都不会,她自嘲说:“我负责吃菜吧!”
厨房立马乱作一团,充斥着争吵声和碗碟声。你说他不会做事,他说你充能干。我倒闲下来了,陪玛丽聊天。
“你外公多大年纪了?”我其实是想知道玛丽外公还在不在人世。
玛丽说:“我外公是个寿星,今年一百岁了,洋外婆七十岁。”
电视机里放着碟,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玛丽同我说话间就走神了,沉浸在电影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抹眼泪,我却无动于衷。我也会因小说或电影流泪,但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只要有外人在场,我的眼泪就流不出来。也许这就是我同玛丽的区别。她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却处处在乎别人的眼光。玛丽的出身让她自信,我的身世让我自卑。
弄了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有饭吃了。都讲别人的菜不好吃,却都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喝着啤酒,一阵一阵地高呼。我这是头一次喝啤酒,闻着这淡黄色的液体,怎么都觉得有股破抹布的味道。但我装得若无其事,大口大口地吞着啤酒。不知谁说起了王一鸣。我也想知道他考得怎么样,却不好意思问谁。我看出王一鸣有那意思,说起他的名字就不自然。他们说王一鸣家出事了,好像是爸爸摔死了。“怎么摔死的?”我问。
玛丽说:“谁告诉我的,我忘记了。说是他爸爸在建筑工地做小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我想起自己的爸爸,感同身受似的伤心。“谁联系得上王一鸣吗?我们去看看他啊,毕竟同学一场。”玛丽说。
大家都摇脑袋,没人知道他家到底在哪里。王一鸣家在一个偏僻的山区,他家里又没有电话。又有同学说,王一鸣自己出去打工了,他得自己挣学费。他肯定考得上大学,但学费没有着落。没有哪所大学能像我们一中和二中,全免优等学生的学费。我不免又想到自己。我这个学期的学费是有了,今后还有几年呢?我也得自己打工。我早想好了,上大学就开始找事做。
没人注意玛丽在哭。大家都慌了,问:“玛丽,你怎么了?”
玛丽说:“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不幸!天下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我真为玛丽感动。她比我有同情心,心思比我纯真。我想安慰她,就逗她:“当然不公平呀?又不能让所有人的爸爸都去当市长!”
不料我这安慰却带着刺,叫玛丽生气了。她揩着眼睛说:“西桥,你别老盯着我爸爸!他这个市长又不是自己要当的!他天天在家喊累哩!他说当年要是留在大学教书,多清闲!”
我知道自己话没说好,放下碗拉了拉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陪你去洗个脸!”玛丽很顺从,随我去了洗漱间。我站在玛丽身后,见她不停地洗眼睛。我知道她还在哭,就从后面抱着她,拍着她的背。玛丽噗地一笑,说:“别这么腻歪歪的,弄得像‘同志’似的!”
我就不好意思了,后退两步站着。玛丽洗完脸,回过身来,突然又抱着我,说:“西桥,我俩是好朋友!”我也紧紧地抱着玛丽,不再把她看成娇宠坏了的小姐。可能是几杯啤酒让我放松了,我也忍不住流了泪。
同学们又一窝蜂地走了,剩下我收拾残局。杯盘狼藉的桌子。一团乱麻的厨房。没有不散的筵席。偌大的房子,轻轻说话都有回音。今天感觉房子回音格外大,太安静了吧?
玛丽生日那天,她派来接我的车准时赶到。约好参加她的生日晚宴,我先吃了东西垫底。我本可以请李师傅送送,只是怕太麻烦人家了。享受这种富人的生活,我做不到心安理得。
我穿着简单的牛仔裤,一件白T恤。我下楼驻足张望,有辆车轻轻鸣笛。我循声望望车号,正是玛丽派来的车。
天气闷热,又湿嗒嗒的,人像钻进了蒸笼。上车就舒服了,空调开得很凉。师傅问了声:“您是小苏吗?”我笑着点点头。一路不再说话,我懒洋洋地看风景。夏日黑得晚,想象中的夕阳闪耀在城市西边,余光把天空抹得嫣红一片。玛丽家在郊外,车子越往城外开,沿路景致越好。慢慢的看到了稻田,金黄稻子在黄昏里随风涌浪。收获季节到了,远远的可以看见劳作的农民。我们考试分数也应该快下来了,我们也到了见收成的季节。想到考试成绩,心里不由得发慌。夕阳渐渐暗去。
车子在一幢白色洋房前停下来。我摇下车窗,看夕阳把白墙涂成玫瑰红。司机按喇叭,玛丽就迎了出来。玛丽穿着雪纺纱裙,真美丽得耀眼夺目。黄昏的天光很柔和,玛丽更显得像高贵的公主。我想自己跟她家的佣人一样,曾经就是给人端茶倒水的。我因为伺候人,才偶然改变了际遇。进屋的时候,玛丽说:“大热的天,还穿牛仔裤呀!”她说着就进屋取了自己的裙子来,说:“换上吧,凉快些。”我推辞了,不肯换她的衣服。穿别人的衣服,迟早是要脱下来的。我现在过的好日子,不也好比借来的衣服吗?
玛丽家布置得美轮美奂。家具必定是名贵的,不过我不识货罢了。装修自不必说,不显得金碧辉煌,却处处透着雅致和高贵。哪怕一束干花,一个玩偶,都摆放得那么得体,没有我想象中的俗气。
没看见玛丽的爸爸妈妈,只有她家的佣人恭敬地端茶倒水。她领我进她房间说话。她的房间是粉色调子,床头摆满布绒玩具。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和香水,梳妆镜的一角贴着她的大头照。地上是果绿的羊毛地毯,感觉凉丝丝的。我们坐在地上,保姆送来了冰激淋和水果盘。
“你爸爸赚这么多钱?”我的话一出口,就觉得很不得体。人家爸爸是副市长,又不是生意人,这显得我心里只有钱。我这个穷人的德行啊!
玛丽倒不在意,说:“这不是爸爸赚到的钱,这是我外公送我们的。我同你说过我外公啊!我爸爸可不是贪官呢。”
我伸个懒腰,消除自己的尴尬。玛丽虽不生气,不过也是警惕的,怕人想着他爹是贪官。我却世故地想:鬼才信呢!台湾的外公是个好借口,能送房子。你爸爸的薪水可不够养这些伺候你的保姆!
忽听敲门声,有声音叫道:“玛丽。”
“进来吧。”玛丽站起来。
一个男子走进来,穿着墨绿T恤,咖啡色布裤。皮肤白皙,风度很飘逸。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又是读书人。
玛丽看看我,介绍道:“我哥哥李海龙。这是西桥,苏西桥,我的同学。”
我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他点头笑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他才要坐下,突然惊讶地叫起来:“噢。是你。”
我的老天!我也同时认出他来,就是那位不肯给我开安眠药片的实习医生。对了,我想起了他的胸卡:实习医生李海龙。这世界难道就只巴掌大么?他居然是玛丽的哥哥!我心里犯着嘀咕,李海龙却大方地伸出手来说:“很高兴见到你。”他很绅士,不容我拒绝。我只得伸出手,同他轻轻一握。我平时不太同人握手,对这礼节很陌生。我收回手,半天都不自在。他却搬张椅子,就在我旁边坐下来,就像见了老熟人。
玛丽早弄得云里雾里了,眨巴着她的大眼睛,问她哥哥:“你怎么认识西桥?”
“呵呵,这是个秘密。”他故作神秘,说完望着我。
“才不稀罕呢。”玛丽撇撇嘴,朝我做个鬼脸。
我只得配合她哥哥,只朝她神秘地笑笑。
“西桥,苏西桥!你的名字很特别,我见过一次就记住了。”他自言自语,反复在嘴里念叨我的名字。
我只是朝他呵呵干笑两声,为上次的无理而羞愧。他不穿白大褂的样子更帅气,他的面孔甚至长得太精致了,同他妹妹一样称得上漂亮。他们兄妹都是王子跟公主的命!我内心不由得又生出自卑。他们兄妹对我以礼相待,最多像宝玉和他的姐妹们看待妙玉吧?也许,我还不如妙玉清贵!
“哥哥在英国留学,回来休假,顺带实习。可惜,很快就又要返校了。”玛丽挽着她哥哥的手臂,撒着娇。
“好啦,我现在恨不得马上走,免得被你缠。不过,你的心上人今夜赶不来,你不会失望吧。”李海龙笑道。
“讨厌。”玛丽说着就扬起手,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嗨,你看,客人在这里呢!这样子你将来怎么做人家的媳妇儿。”海龙边说边绕着我的椅子躲避。看他们兄妹情深的样子,真是让我羡慕。
笑闹够了,海龙又说:“他会晚些赶回来的,你不要担心。”
玛丽追过来,海龙跑了几圈,故意让她追上,弯着腰让她撒气。玛丽跳到哥哥背上,抡着两个粉拳打人。海龙让玛丽疯够了,反身擒了她的手,说:“出去吧,你的朋友应该快来了。”
“哥,爸爸会参加吗?”玛丽问。
“爸爸来客人了,在书房里谈事情,不会参加。我参加不行啊,长兄如父哩。”海龙说着看我一眼。可当我看他时,他目光突然滑过去了。他居然对我有好感!我已不是小女孩了,我以女人的敏感捕捉到他内心的隐秘。
玛丽并不失望,反而开心地搂着她哥哥,说:“太好啦!”
我在一旁微笑,心里却是嫉妒。我跟玛丽来到客厅,她的朋友陆续到来。她一一向我介绍,都只说他们的名字。全部是陌生人,名字一听就忘记了。夜色越来越浓,客人越来越多。足两百平方米的客厅里,站满了俊男靓女。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猜想必定是跟玛丽身份地位相当的富家子弟。女孩都穿了漂亮的裙子,男孩都是得体的正装。我不好意思,只往灯光暗的地方坐过去。玛丽弄的是西式晚宴,来宾酒水自取,端着水晶杯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我不知道西方人的聚会是否就是这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我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免得不自在。
玛丽过来说:“西桥,你躲着干吗呀?有几个朋友在议论你,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他们哪会见过我!”我摇摇头,心想这里必定是有人用刀子和酒瓶伤过我的,“玛丽,你不是邀请了别的同学吗?”
玛丽说:“我邀了几个玩得好的同学,他们说太远了,不方便来。”
玛丽的母亲出来了,她穿着华贵的套装,头发一丝不乱,手上起码戴着三只戒指。宝石有拇指盖那么大,闪闪发光。她微笑着同大家打过招呼,又上楼去了。她说让年轻人自己玩,长辈就不打搅了。我心想:多体贴的母亲。尽管她的微笑拒人千里之外,她柔和的目光中渗着冷气。我的母亲在哪里?
音乐起了,玛丽的朋友们开始翩跹而舞。音乐成了最好的掩护,我独自坐在角落里,大口吃着水果和冷饮。李海龙走到我身边,鞠上一躬,请我跳舞。我笑着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不会。”
“没关系,我也不会。”他说。
我知道他在消除我的尴尬,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能不会跳舞么?看看他家这个场面,应该是经常举办舞会的。
我没再说话,随他站起来。既然你都不怕,那我怕什么。他很适当地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却有些紧张。我从没同男人这么接近过,很不习惯。我步伐僵硬,不断地踩到他的脚。他总说没关系。我过于慌乱,终于把脚崴了。
海龙叫我别乱动,扶我坐到沙发上去。玛丽从人群里出来,问:“怎么了?”
我说:“真是倒霉,脚扭伤了。”
“哥你真没用,这么不会照顾人!”玛丽轻轻说了她哥几句,又道,“哥,你是医生,你给西桥揉揉啊!”
海龙笑道:“真是无知!平常有人扭伤了手脚,总喜欢去揉。本来就伤了,再揉不是雪上加霜吗?这是愚昧!”
玛丽说:“你站着说话就科学了吗?看西桥的样子很痛啊!”
“西桥,你坐着别动,我去取药来。”海龙说罢就上楼去了。
玛丽蹲下去,替我脱鞋。她有些笨手笨脚,脱鞋时弄得我很痛。我咬牙忍住了。海龙下楼来,拿了两个药筒,说:“不会痛,有些凉。”说罢就听得沙沙地响,药管里喷出凉凉的药雾。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倒不很难闻。
“好些了吗?”玛丽问。
海龙说:“哪有这么快?世上没有灵丹妙药!”
“那个管子里是什么药?”玛丽指着海龙左手的药管问。
海龙说:“也是药,还要喷。”
“那还不快喷?傻蹲着干吗?”玛丽很急的样子。
海龙抬头望望妹妹,说:“你去招呼朋友们吧,别瞎掺和!两种药前后要隔几分钟。”
等两种药喷过后不久,脚上的痛感慢慢好转了。这位医生还真神!嫁给这样的男人,或许不错!我太爱做梦,不由得这么想象了。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会跟我相守到白头?他不过对我有好感而已。这样的男人走到哪里都会有艳遇,我同他即使真有什么我也不过是他身边的过客。多年之后,他扳着手指头,数来数去都不会记得这么个女人。
我必须随时提醒自己现实是什么,不留一丝幻想。海龙继续过去招呼朋友,过了会儿又回来,轻轻捏捏我的脚,问:“好些了吗?”
我不说话,只是摇摇头。海龙说:“难道扭得这么重?”
我忙说:“我是说不怎么痛了。谢谢您!”
正在这时,客厅里响起了生日歌。玛丽过来说:“哥,帮我一起切蛋糕吧。”
灯突然黑了,里屋的门徐徐打开,佣人推着蛋糕车出来了。烛光一跳一跳的,少男少女们的脸都变得很圣洁。真是天使般的男女啊!他们齐声唱起了生日歌。我动动嘴却唱不出来,喉咙像是被胶水黏住了。我坐的地方漆黑的,没人会在意我张皇的样子。
玛丽双手扪胸许愿,同哥哥一起切开蛋糕,然后吹灭蜡烛。掌声响起,灯火通明。佣人把蛋糕车推进去了,没过多久又推了出来。餐车上整齐地放着一碟碟的蛋糕。玛丽端了蛋糕跑过来,说:“西桥,你坐着别动。”
我忙站起来,说:“玛丽,祝你生日快乐!”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再转动几下,居然不痛了。我回头望望海龙,朝他点头致谢。
玛丽和她哥哥招呼别的朋友去了,我拿起桌上一杯香槟,悄悄退到露台上。外面的热浪已经褪去,有凉风吹来,比屋里冷气舒服许多。黑暗里有个颇有姿态的藤架,柔弱的藤条在夜风里招摇。我看不真切,却断定它是紫藤。怎么就想到是紫藤呢?我不愿意回想学校的紫藤架。那个叫思成的人,他是我不敢呻吟的致命的痛!痛得没由来,却又痛得隐约,痛得真切!他是那位正在外星巡游的小王子,我却不是玫瑰花!
我深深地吸气,坐在摇椅里看月亮。月亮很圆很白,才从东山上升起来。月亮原来是白的,我似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月亮。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我在这里算什么?不过是他们的陪衬而已。我猛地一大口喝下香槟,把杯子掷得老远。我再生气,却也只能对一只杯子发泄。
“噢,往黑暗里扔东西可不好。”不知哪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吓得我浑身发凉,汗毛都倒竖起来,惊恐四顾。一个人影从紫藤下面朝我走过来,月光勾勒着他的身材,高大而敦实。他渐渐走近了,是个中年男人,穿着T恤衫、休闲布裤。
他同我一样,也是个穿着简单寒酸的人!今天玛丽家可能只有我和这个陌生男人这般穿着,别的人都是盛装出席。
“你好。”我显得很礼貌。
我的摇椅边有张木条凳,他走过来坐下。月色下,他的脸很温和,眼睛很亮。“一个人坐这里?”他问道。
我看看周围,说:“我想是的。”
“不喜欢里面?”男子问道。
“不是不喜欢,只是这不是我待的地方。是公主与王子待的地方,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该来的。”我指指自己和他身上的衣服。
“哈哈,你很可爱。”他说。
“里面的玛丽和她的那些朋友们才可爱。我是盛情难却才来这里的。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富人过的什么日子,心里还安静些。”我叹息一声,又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这不是嫉妒。我只想说,人与人命运就是不一样。
我……我越说越乱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吧,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陌生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