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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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因多拿两百块钱,谁都给我脸色看。上班时听见客人吩咐,她们都把目光投向我。我必须抢先跑去服务,不然她们就会哼鼻子。下班回到宿舍,她们故意大声说笑,相互亲热地叫着名字,就是没人喊我西桥。我在床上轻轻翻了下身,下铺的就叫了起来:“你在干什么呀?自摸你躲到厕所里去呀!”我真想跳下去撕破她的嘴,可我忍住了。我拿被子蒙着头,默默地流泪。
一觉醒来什么不快都忘记了。我依然早早地去酒吧,上二十一楼打扫兰姐办公室。兰姐不会来得太早,她到酒吧差不多都是十一点钟。我打扫完了卫生,不回宿舍休息,想回去看看爸爸。我把钱揣在贴身的口袋里,走在街上又喜悦而惊慌。我口袋里有一千块钱啊!我盯紧每一个路人,他们好像都像小偷和抢劫犯。我用手捂着口袋,怕钱长翅膀飞了似的。我想马上见到爸爸,我要带他去吃好的,给他买好东西。
我等了会儿公共汽车,又马上改主意拦了出租车。我想快点儿见到爸爸,还担心公共汽车上有扒手。我是第一次坐出租车,真是快得心跳,很快到了爸爸公司门口。可我来得太早了,只得在门外等着。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了,我同门卫说了好话,进公司里去找。爸爸的车间我去过,我给爸爸送过中饭。早几年爸爸常常加班,中饭总是我来送。这几年爸爸不加班了,工资也少了许多。我从窗户望进去,爸爸正在车床前埋头忙着。火花沙沙作响,直往爸爸身上飞溅。我从小就担心那火花会烫人,爸爸总笑我是个傻孩子。
爸爸像是有了感应,突然抬头望望窗外。爸爸看见我了,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走出了车间。“西桥,你来了?也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上班,爸爸想去看你都不行。”爸爸说着,拿毛巾擦着手。
我说:“爸爸,还要多久下班呀?我请你吃饭去。”
爸爸回头看看车间墙上的钟,说:“马上就下班了。”
“那就走吧,我请你吃中饭。”我拉着爸爸的衣袖。
爸爸支吾着,说:“西桥,还是回家去吃吧。”
“我不回去,省得看妈妈的脸色。”我把爸爸的胳膊挽上,“我发工资了,一千块!”
“嗬嗬,西桥挣钱了啊!”爸爸又回头望望里头的钟,“我进去洗个手。”
我跟在爸爸后面进了车间,爸爸回头说:“别过来。小心地上。”地上到处都是铁丝、铁片的碎末,尖利细碎地铺满一地。我站在门口,望着爸爸踩过去。佝偻的背影,苍白的发。我的胸口像被刀刺了,生生地痛。那不该是爸爸的样子,他不过四十出头啊。我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忍住要涌出的眼泪。我对自己说,我要许多钱,我会有许多钱的。我不要再看到爸爸的窘迫,也不要再听妈妈的咒骂。
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块钱:“爸爸,这些钱你拿着。”
爸爸怕烫了手似的,身子往后退,使劲儿摇着手,口齿也结巴了:“不不不……”
我说:“我吃住都不要钱,穿有工作服,不要那么多。家里需要,还是给家里吧。”
我诧异自己会说出那些话。我长大了,懂事了,还是仍然依恋那个家?这是我要说的话么?我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爸爸接过钱,双手哆嗦着。
“爸,我请你吃好吃的去。”我拉着爸爸走。
我们父女俩吃的盖碗面,上面大片的牛肉。我要了四碗面,自己居然吃了两大碗。爸爸不停地说一碗就够了,但他高高兴兴地吃了两碗。我同爸爸第一次这么开心地吃饭,尽管只是每人两碗面。那牛肉面真香啊,汤里的油星子就像珍珠一样在碗里滚动。
爸爸揩着嘴巴,突然问我:“西桥,你有个同学叫王一鸣吧?”
我的脸刷地红了,像做了坏事似的。我低着头,问爸爸:“你怎么知道?”
爸爸说:“他到我们家来过。”
我抬起头,问:“他来干什么?”
爸爸说:“他送了五百块钱来,说给你凑学费,让你去上学。”
我像受了侮辱,又气又恼,嚷道:“你拿他的钱了?”
爸爸说:“一个孩子,我怎么会拿他的钱呢?倒是个老实孩子,说起你不上学了,他急得要哭了。”
我心里恨死王一鸣了,这事要他瞎操什么心?他是我的什么人呀?我同爸爸道别,气鼓鼓地回到了酒吧。
这一年的气候反常地冷,日子过得比往年都快。大年夜,为了多拿些加班费,我很乐意留在酒吧上班。我每次发了工资就跑到爸爸公司去送钱,就是不想回家。我给弟弟带过零食,却没想过给妈妈带什么。我第一次在外过春节,内心居然没有半点酸楚。
今夜到处是快乐的人,到酒吧买醉的更多。酒吧本来就是年轻人的地方,他们在家里应付着大人吃了团年饭,一窝蜂地进了酒吧。包房的窗帘拉得严实,却仍可看见外头的烟花。米黄色的窗帘忽明忽暗,那是外面烟花飘起又落下。我在酒吧里什么人都见过,财大气粗的老板,遮遮掩掩的官员,卖弄风骚的交际花,海侃山吹的骗子。见过他们体面优雅,也见过他们出乖露丑;见过他们欢笑,也见过他们痛哭。
我今夜服务的包房,一大帮年轻人替朋友过生日。兰姐早就嘱咐过,说他们都是她的贵客。他们个个都是非富即贵的千金和公子,他们的父母们可都是得罪不起呢。兰姐加重语气,要我千万不可马虎。年轻张狂的激情,肆意挥霍的青春。他们多大呢?我想该和我差不多吧。老天给他们的恩宠是我今生想都不敢想的。我在一旁站着,听他们的使唤。我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免得招惹是非。但必须保证随时能听到他们的吩咐。人手太少,一有招呼,我就得一路小跑。兰姐其实不用叮嘱,我也不敢得罪谁。我要讨生活。
有个小子动不动说几句英语,原来他在英国留学,回来过春节的。我突然想到了思成!他回来过春节了吗?这么想着,我脸上开始发烧。假如思成也在这里玩,我的脸该往哪里放啊!我不由得心虚,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深夜,他们开始醉闹。说英语的小子挑衅别人的酒量,调侃人家不是男人。那人不高兴,说你小子学了几句英语,别老在这里显摆!调侃慢慢变成讥笑,继而是相互辱骂。有人开始摔杯子,砸酒瓶。我开始害怕,好像是我服务不周似的。我不过想要保护自己,只想让场面安静下来。我还没来得及劝解,马上就要出事了。有个小伙子扬起酒瓶就要砸过去,那边马上操起桌上的水果刀。我想大声喊住他们,话没出口人先冲上去了。“砰”的一声,我感觉那声音从天而降。酒瓶敲在我的头上,刀刺进我的左臂。我看见满地玻璃碎片,啤酒在地上冒着白泡。我感觉不到痛,只是两眼开始模糊,脑袋嗡嗡地响。尖叫和哄闹声越来越远。兰姐的脸凑近我,依稀看见她嘴巴张得很大,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睡着了。依旧是凤凰妈妈的微笑,依旧说我们有许多钱,依旧说让我读书去。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我满手抓的都是钱,很快乐地在笑。突然有东西砸向我的头顶,我惊叫着无处躲避。许多人围住我在中间,我大声呼喊妈妈。
我就这样惊醒,脸上流着泪水,满头的冷汗。脖子上凉凉的,原来是枕头湿了一大片。
“你醒了?”有声音传来。
我努力睁眼,看见一个温和的女人,圆圆的脸,望着我笑。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床边,有位年龄大些的戴着眼镜,低头问我感觉怎样。我猜他应该是医生。
“我在哪儿?”我努力寻找记忆。
“在医院里。昨夜受伤了,头上和手臂各缝了两针。”医生说。
“不过你年轻,恢复很快的。”那个圆脸的女人连忙回答说。
我看到手上的点滴,还有一袋红色的血浆。白色的墙很晃眼睛,额角涨痛难受。空气里满是酒精的味道。腐烂和死亡的气息。昨夜的画面重新回来。喧哗,烟雾,酒味。如一场梦。
我挣扎着想动动手,却是没任何感觉。“我的手怎么啦?”我虚弱地问。
“没问题,不会有后遗症。我保证到时候连伤疤都看不到呢。”医生轻松地回答。
圆脸的女人也附和着说:“是的,保证没事。”
“你是谁?”我问。
“我暂时照顾你,你叫我刘姐就好。”圆脸女人说。
我动一下发麻的身子,却全身没有力气。这是没事吗?自己好像破碎了才被补过一样。
“要起来吗?”刘姐连忙过来扶我,又在我身下塞好枕头,跑去床头把床摇起来。
我的头晕得厉害,眼前的东西都是重叠的。窗户有无数重框边,刘姐的脸忽而清晰,忽而朦胧。我无奈地闭上眼睛,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你头晕是正常的,你失血太多了。”医生说。
“我几时可以出院?”我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声音。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只需朝这皮囊吹一口气,就能扯着绳子在天上飞。
“不着急,至少得要半个月吧。”有人回答。
“半个月?”我惊叫起来,蓦地睁开眼睛看着医生。
“让病人好好休息,有情况就叫我。”医生并没回答我,只是转头嘱咐刘姐,就离去了。
“不行,我怎么能住那么久啊。”我说完眼前就一阵发黑。
“不要乱动。医生才说要好好休息呢。”刘姐慌忙按住我。“你傻啦啊,你有伤在头上,你看你胳膊上也有伤呢。还在输血呢,不要命吗?”
我头歪在一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听见刘姐在一旁叹息,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你担心住院费?”
我的脑子突然嗡嗡作响。是啊,医药费!刘姐不说我还没想到哩!我转过头看着她,嘴里吐不出一个字。我就像一个没经验的人在谈价,而刘姐就是那个出价人。我怕自己开口不慎,就吃了大亏似的。我等着她说话,我不知道这医药费到底该怎么办。
“不要操心,我们叶总会全部负责的。”她安慰地说。
“叶总?”我问。
“抱着你就跑医院的叶总。嗯,你不知道不奇怪,你当时在昏迷中。他的那些朋友的孩子们喝醉了,让你受伤了。”她自顾自地说。
不用我自己掏医药费,稍可安心了。打吊针的手臂阵阵发凉,身子也感觉到越来越冷。我没有叫刘姐加被子,像是喜欢沉溺于某种情绪。我深深地叹息着,自己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听人说,你当时就那么迎头挡上去的?”刘姐好奇地问。
我只是笑一下,没有力气多说话。
“你怎么那么胆大啊,刀刺着了要紧地方怎么办?性命都会没了呀!”她继续感慨。 刘姐这一说,我也有些害怕了。不说刺到了胸口,要是伤到眼睛怎么办?伤到了脸怎么办?变成了残疾怎么办?真要是残了,再大方的也是一坨钱打发了,谁人管你一辈子?我也真够傻的!可我当时根本就没想过那么多,人一冲就上去了。
“叶总问你的家人怎么联系,好通知你的家人。”刘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