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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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住在集体宿舍里,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四架上下铺的钢床。太熟悉钢床了,我已睡了十几年钢床。爸爸为我焊的钢床更坚实,却不太好看,也太窄了。这里的钢床好看些,却吱吱地响。我睡在上铺,只要稍稍翻身,床就会摇晃。有时下铺会抗议:“西桥,你摇什么?你在自娱自乐吧?”房间里便一片笑闹,我不明白她们笑什么。房间到处都搭着胸罩、内裤和长丝袜。我也不介意,总比家里好。
我每每埋头工作的时候,只要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就知道是兰姐来了。香水总是比兰姐先行一步,而她走后香水还在款款谢幕。卷在兰姐香雾里的是个板寸头的男人,听人说他叫龙二,兰姐的贴身跟班。他是兰姐的司机和保镖。龙二眼睛不太望人,可一旦瞟你一眼,目光就叫你汗毛发直。听人私下里说,龙二原是道上混的,因欠下一身赌债,有人要挑他脚筋。兰姐替他还了赌债,收他在门下效力。龙二从此不再习赌,死心踏地跟着兰姐。
晚上睡在宿舍,大家总是谈论兰姐。我们在黑暗里谈论的兰姐,好像不再是我们的老板,只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女人。有人说,她用的香水叫午夜飞行。我从没听说过这香水名,平时只知道花露水。同事们也不懂什么午夜飞行,只听说是非常名贵的香水。我有天在网吧里玩,顺便查了查,知道它是法国香水。一位叫圣•艾克絮佩里的法国作家,写过一本小说叫《午夜飞行》,有家香水公司后来制造了同名香水。我还查到这位作家最有名的小说是《小王子》,一部童话小说。
我去书店买回了《小王子》,反反复复地看。同事见我老抱着这本书,便说:“黄色小说吧?”有人拿去翻了翻,扔回我的铺上,说:“没点意思。”我只是笑笑,一句话都没说。内心莫名的悲凉。我同她们不一样,却偏偏挤在一起讨饭吃。我多想做《小王子》里的那朵玫瑰花,有那么一位痴情的小王子。他巡游再多的星球,最终还会回到我身边。因为玫瑰的高贵,他包容她的任性和骄横。我想象中的小王子并不是书中插图的模样,而是远在英伦的思成。
可思成是小王子,我不可能是玫瑰花。我并不像玫瑰那么高贵。我出身卑贱,家贫如洗。我从小就以为凤凰妈妈不在人世了,却不知道她是跟了别的男人。我不知道她现居何处,过着怎么样的日子。她如果锦衣玉食,怎么忍心看自己女儿辍学?可恶的凤凰妈妈呀,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有天下班的时候,我的背包不慎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滚了出来。正好遇着兰姐,她捡起我的《小王子》,翻了翻说:“西桥爱学习啊,总是好事!”她把书还给我,微微地叹息一声。我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兰姐也望着我,目光是在打量。我心里发慌,却听她说:“西桥,你每天清早去打扫一下我的办公室吧。”我点点头。兰姐笑笑,又说:“答应不爽快啊,我会给你加工资的。”我红了脸,忙说:“兰姐,我愿意。”兰姐这才拍拍我的肩膀,回她办公室去了。她的身后老跟着龙二,这个男人几乎不说话。兰姐进了办公室,龙二就站在门外。酒吧在一二楼,她的办公室在二十一楼。酒吧营业时看不到兰姐,她要么坐镇在二十一楼,要么在别的地方应酬。
我琢磨兰姐刚才的叹息,猜不透她的心思。听人说,兰姐的老家在乡下大山里,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打拼了十几年,如今成了这城里有名酒吧的总裁。她从乡下妹子到总裁,中间大段的空白,够我们想象的了。我们这些挤在狭小宿舍的小姑娘,谁都想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我很想知道这中间的空白,到底是拿什么去填充的?通常我们会想到什么贵人,而这贵人肯定就是男人。兰姐身后有个什么男人?可同她在一起的男人,除了龙二我就没见过别人。
酒吧的夜晚是疯狂的。震耳欲聋的音乐,歇斯底里的尖叫,眼花缭乱的灯光。我刚上班时,听着这里的嘈杂声就胸闷。客人们清醒着进来,醉醺醺地出去。也有人进门就已摇头晃脑,再全身瘫软着让人抬出去。隔三差五会有吵闹和打斗,都由龙二出面摆平。我最初听说出事就发抖,慢慢也就不怕了。我做自己该做的,天塌下来都与我无关。
每次去打扫兰姐的办公室,我都忍不住端详墙壁上的照片。那是兰姐的照片,妩媚而又野性。屋里香水的味道若有若无,不经意间又从我鼻尖、嘴角、发际飘过。心想“午夜飞行”就像调皮的小天使,插着翅膀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实在想不出她是从乡下走出来的,成为在酒吧圈里无人不知的兰姐。有时候,酒吧里正热闹非凡,她突然从外面回来。众人簇拥着她,从人群里走过,再上楼去。她不会在自己酒吧喝酒,总是在外面半醉着回来。她会径直上二十一楼,办公室旁有个典雅的茶厅。她会同朋友们在那里喝茶,高声笑语。每逢这个时候,她会临时叫我上去泡茶。我也喜欢上茶厅来,毕竟比楼下酒吧清寂多了。兰姐抽烟的样子很优雅,撮着红唇轻轻地吐着烟雾。身旁的男女都望着她说话,她是这里的女皇。只有龙二没有坐,站在兰姐身后。兰姐只要掏出烟来,他的打火机啪地就敲响了。
有天清早,我打开兰姐办公室,闻到浓浓的酒味。我很诧异,平时这里只有香水的味道。“西桥……”我听到有人轻声叫我,吓得退回到走廊。再仔细听听,知道是兰姐的声音。我赶快进去,却不见人。原来兰姐躺在班台后面的地毯上,头发凌乱,脸色发白。“兰姐,您……”兰姐坐了起来,我伸手去拉她。她摇摇手,自己站起来了。我莫名地害怕,问:“兰姐,您您怎么睡在这里?您病了吗?”兰姐晃晃头,进洗漱间去了。
我打扫完了房间,听得兰姐还在洗漱间里收拾。我轻声问:“兰姐,我可以走了吗?”兰姐说:“等等吧。”我站在屋子中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好半天,兰姐从里面出来,说:“站着干吗?坐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兰姐也坐下来了。我像做错了事似的,不敢看她。兰姐笑道:“低着头干什么?怕我吃了你?”我抬头望望兰姐,见她又光彩照人了。兰姐说:“没事,我昨天喝多了,懒得回家了。”
“吓死我了,以为您病了。”我也笑了,“兰姐,我去打扫一下洗漱间。”
兰姐说:“不用了,我顺手打扫了。西桥,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想要你吗?”
“您说过的,兰姐。”我红了脸,不好意思重复她的话,说自己太漂亮了。
“是的,我说过,你太漂亮了。”兰姐点上烟,慢悠悠地吸着,“为什么太漂亮就不要你呢?告诉你,来这地方的人太复杂了。你不光漂亮,又还这么小。”
我说:“兰姐,我只管好好做事,不怕的。”
兰姐轻轻摸了摸我的脸,说:“我也像你这么年轻过。傻孩子,年纪小小的,怎么就不读书了呢?我要是你呀,打死也回学校读书去。”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把头低着了。兰姐叹息一声,站起来了。她走到班台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手镯:“西桥,送给你!”
我慌忙地摇手:“不要不要,兰姐,我不能要。”
兰姐笑笑,说:“拿着吧,样式好看,并不值钱。”
兰姐拉过我的手,把手镯替我戴上,笑笑说:“西桥,都说做老板的心硬,我也从来没有对员工这么好过。反正看见你就心疼。”
我戴了手镯很不自在,不由得拿手捂着手腕,说:“兰姐,大家都说您人好。”
“哈哈,别学着讲漂亮话!”兰姐又问,“这么说你们老在背后议论我?”
我说:“那是女孩子都羡慕您,忍不住会在后面赞扬您。”
兰姐微笑着,说:“那你也会同她们说,看见我醉倒在办公室?”
“不会不会,兰姐。”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兰姐说:“没关系,逗你哩。好,你去忙吧。”
我拉开门,吓得差点尖叫。原来龙二早已站在外面,背靠着门旁的墙壁。我差不多是擦着他的臂膀走过,感觉他高大得像座铁塔。我不敢回头看龙二,说不上为什么有些怕他。他那黑臂膀上的肌肉胀鼓鼓的,刺着说不上是蛇还是龙的花纹,他看人的目光总是直勾勾的,从不见他的脸上有过笑容。兰姐成天让这么个人陪着,难道不闷得慌?
我从兰姐办公室出来,仍回宿舍休息。酒吧上午是不上班的,同事们不是睡觉,就是出去逛街。我不喜欢出去,躺在床上看书。那本《小王子》总在我的枕边,我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了。我抱着书发呆。思成现在怎样呢?他在剑桥学习有两年了吧。我把书盖在脸上假寐,满脑子思成的影子。想着想着,脸突然发热。又想自己真是傻子,同思成没说上几句话,竟然生出这么多的相思!我就这么躺着入睡了,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我梦到自己依旧在学校里读书,醒来时泪流满面。
一个月后,我领了工资。一千块哪!这是我赚的第一笔大钱!我过去天天卖报纸,一月下来赚不到三百块钱。我躲在角落数钱,手禁不住发抖。胸口嘭嘭地跳,喉咙都发干了。我把钱数了好几遍,突然听得有人说:“西桥怎么多两百呀!”我没回过神来,问:“说什么?”那人说:“我看你数了五遍,你是一千块钱!我们都是八百块!”领班李姐听见了,过来说:“八百块钱的工资,没少你们呀?”那人说:“西桥怎么多两百呢?”李姐的脸板了起来,望着那人:“兰姐叫西桥每天打扫她办公室,多加两百块钱。兰姐自己加的,你们谁有意见吗?”没人再说什么,大家散了,各自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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