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思索和表现人生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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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驻华大使的夫人是位美术爱好者。我们应邀到瑞典驻华大使馆赴午宴,看到使馆客厅上挂着的那幅油画,就是大使夫人的作品。
这是幅无框油画,画布上涂抹着一片通红的颜料,边缘上还能看出笔画,越到中心越浓,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临时代办告诉我们,这幅画画的是“离婚时的感情”。
当时,文井同志说,说这幅画表现的是结婚时的感情也行。我说,说它表现的是恋爱时的感情也可。文井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无话可说。何滨说,它也可说是表现了革命。
总之,抽象派的绘画你怎么去理解它都行。它的意义不是表现了什么,而是唤起了欣赏者的什么意念和情感。
抽象派艺术在北欧不如在西欧北美风行,似乎在他们的艺术品中占的分量不大。但他们并不排斥和轻视现代派艺术,挪威笔会中心秘书长布鲁德伏女士(Brudevoll),她好像还是挪威外交部的一位主管文化交流的官员,在我国驻挪威大使馆为我们举行的招待会上,呷着中国茶这样对我说:现代派的文学艺术表现了现代人的愤怒,表现了现代人的反传统意念。他们的那些画,比如用草绳挂着一只鞋钉在墙上,用木片当画笔蘸着颜料在画布上乱涂等等,她也不喜欢,在挪威群众中也没有市场,这种艺术没有生命力,不会持久的。但是她认为,在这种乱涂乱抹的不断实践、不断探索中,会产生新的、比传统艺术更伟大的艺术。
在丹麦奥登萨,安徒生的故乡,我们参观完安徒生的故居走出来,看见故居前的小广场上突兀地竖着两扇怪模怪样的铁门。我说:“咦,这儿开着这两扇门倒挺别致!”于是大模大样地从两扇门中穿了出去,这引起了我们代表团的其他三位成员一阵大笑。原来这不是两扇门,而是现代派艺术的一种,所谓的钢雕。
自古以来,雕塑家都是用岩石和青铜做材料来表达其艺术意念,但是近几十年随着特种钢的问世,他们也转而采用起工业时代的这种主要材料来了。没有一座钢雕品是具有现实形象的。比如,一根光光的细长的金属杆上顶一个大钢球,球上安一片月牙形的钢片,这就是一座艺术品,标题为《街上的女人》。在斯德哥尔摩市区里的文化中心的大厅,我们还看到过几座这样的钢雕品。有的钢雕品以几何图形起到室内装饰的作用。据说,钢雕品要比其他雕塑作品贵得多。
在奥登萨,我虽然“出了洋相”,但也启发了我应该怎样理解这种现代派的艺术品。我始终认为我的感觉没有错,我所见的钢雕就是一扇门,说不定我还真正把握了作者的意图。现代派艺术,就是以唤起欣赏者的最初印象为准的。它经不起琢磨,你越琢磨它越没有意义。
当然,能代表现代北欧艺术的,还应该说是具有哲理性的雕塑和绘画。
奥斯陆的雕塑公园是以挪威雕塑家古斯塔夫•维格兰(1869—1943)的名字命名的,现在已成了奥斯陆风光的最主要代表。我们去参观那天,天阴沉沉的,几乎要飘下雪花。花园里没有几个游人,一位在大学里当讲师的挪中友好协会的年轻人给我们义务当向导(这里强调义务是必要的,在西方请人替你干什么工作都得付钱)。
我们从正门进去。正门的五扇大门上都有浮雕,雕的是人和巨蜥的搏斗。据向导说,巨蜥在这里象征着邪恶。在长达八百五十米的中轴线两旁,安放着五十八座青铜雕像。雕像群的主题,我看大约是概括了“人生”。从天真活泼的儿童开始,到羞怯的青少年期,再到火热的恋爱期,再到甜蜜的家庭期,然后生儿育女,直到两个跪着的、乳房干瘪下垂的老妇人,最后表示生命接近死亡。
五十八座雕像,每座至少有两人,共有一百三十余人,每人约有1.5米至1.6米高,形象生动,表情逼真。有一半以上的雕像表现的是人的恋爱期和家庭期。表现恋爱期的一座雕像构图很别致:在一个大圆环的内圈,男女头对脚地弯成弧形,像在水中潜泳似的追逐,妙就妙在你分不出谁在追求谁,而是互相追求。我看这种形式倒表现了生活的真实。
青铜雕像群的尽头,也就是从前大门的通道中间(我不知道有没有后门,在我们中国,没有一所公园是没有后门的),是一个大喷泉。大喷泉前面,两边各有两根高如华表的石柱,石柱上和大门上的浮雕一样,是人和巨蜥在搏斗。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左面两根石柱上雕的是两个女人和巨蜥在拼命,而右面两根石柱上雕的两位先生却被巨蜥征服了。这么说来,女人对邪恶的抗争性要比男人大得多了,换句话说,男人是经不起邪恶的征服的。我不知道维格兰德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然而我心中却为我们男士抱不平。
我们去的时节,大喷泉没有喷水,公园的花木还被塑料布裹着,据向导说,如我们晚一个月来,这里就百花盛开了。不过,我们也可以想象到在夏季这里一定是绚丽多彩的。大喷泉的护栏呈四方形,中间是一个大圆盘,由六个力士掮着,每个力士都表现出竭尽全力的样子而又姿态各异。喷泉水看来是从圆盘中射出的了。石护栏四周刻着浮雕,表现的又是人的一生,从生到死。最后一幅“死”和第一幅“生”是连接的,象征着生命的周而复始,永不寂灭。“死”死在一堆牛骨头上,“生”也生在一堆牛骨头上。
石护栏上面有二十座青铜雕像,雕的是平顶的树丛,每个树丛都有人,男的和女的,二十座树丛的男女又构成人的一生:儿童在树下嬉戏,青年沿树干攀缘而上;他们谈恋爱在树丛里,做爱在树丛里,生儿育女在树丛里,最后死也死在树丛下。向导说,这组树丛雕像表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始终、永远离不开自然。
如果知道挪威的森林面积占他们国土的一半以上,那就完全理解这组雕塑了。内塞女士不是说过,北欧人感到孤独时就回到森林里去吗?由向导的话,我想,这整个雕像群的意义大约是这样的:喷泉的水象征着富足,六人奋力掮着大圆盘象征着生活的艰辛,又表现了人的努力,树丛雕像则象征着人对大自然的依赖,与石护栏的浮雕配合起来,又含有人生的短暂与人类永世长存这一哲理。
应该一提的是,我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那个金碧辉煌的市政府大厅中,也看到类似表现人的一生的绘画。在大厅一面高墙的最上部,挨近拱顶的地方,用彩笔画着一组人物,从儿童开始,逐渐演化为青少年,恋爱,家庭,生儿育女,直到死亡,“死”好像也是死在一堆牛骨头上(姑存疑,因为画很高,我看不太清楚),而在死时又同是生。在这个大厅的正面,绘的既不是上帝,也不是耶稣,而是释迦牟尼。由此我想到,北欧的这种对人生的观念的根源,不在天主教和基督教,恰恰是吸收了东方宗教的结果。因为只有东方宗教,尤其是佛教,才把时间当作一个圆盘,这一圆盘如同车轮一样反复循环不已;不但是时间,生活在时间形式里的人,其灵魂也是往返轮回的。
北欧的这些雕塑和绘画中所表现的人生的主题,当然有北欧人与北欧地理的特点,但其精神,都极富东方色彩。可惜我对此没有研究,说不出这里面的历史渊源,但我肯定北欧思想与东方思想有历史联系。直到最反传统的丹麦“自由城”(关于“自由城”以后要辟一章做专门介绍)的破墙上,我还看到画得很精美的释迦牟尼像。
现在我们再回到雕塑公园里来。在大圆盘喷水池的后面,才是雕塑公园的精华,一座高十七米的“生命柱”。这座石柱在一个圆台中央,上面有一百二十一个人体浮雕,表面看来是人叠人、人踏人、人踩人,实则表现的是人从最下层攀缘而上,希求达到生活的顶端,或是对天堂的憧憬。人体由下而上皆略往左倾斜,构成螺旋式上升的旋律。使我惊叹的是,雕塑家把无生命的石头能处理成这么一大堆力量充沛并且感情洋溢的活体。站在下面看这根柱子,你可感觉到每一个雕像都在扭曲、在挣扎、在攀登,因而固定不变的石柱也极富于变化。
伫立在“生命柱”旁,我想到与维格兰德同时代的另一位北欧画家,比利时的弗莱德里克(1856—1940)画的一幅题名为《冰河——急流》的油画。画家画的是冰河解冻后湍流沿河床汹涌而下,却化为一个个赤裸裸的女人和儿童;画面上当然是一堆层叠的人体,但是,由水珠变为女人和儿童的艺术联想,就把画面提到了一个很美很高的诗的意境。这种把人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来表现生命与大自然的活力的手法,看来是北欧艺术家常用的。仅就我看到的这座雕像与那幅油画来说,一个是人体向上,一个是人体向下,但不知他们是谁受了谁的影响。
这里,我还要说的是,雕塑公园里所有人雕像,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全部是裸体的,表现恋爱和家庭的那些座雕像,要叫我国的“正派人”看到是要骂起街来的。当然,不仅在奥斯陆的维格兰德公园,在斯德哥尔摩,在哥本哈根,在乌普萨拉和奥登萨,除了历史名人之外的所有其他雕像,都一律光着身子,真要命!本来,这是常识,不值得我在这里大惊小怪,但是,一个中国人到国外,当他在看到这些艺术品的同时又看到陈列在街头的淫秽杂志的封面,就会很自然地要思索这两者间的共同点与区别;在外国人头脑里不是问题的事,在我们头脑里就会成为问题。坦率地说,对这两者的共同点与区别,我虽然搞不太清楚,但还有现成的答案去解释,而对为什么在外国人头脑里不成为问题在我们头脑里(包括我自己在内)却会成为问题的问题,我至今也不太明白。
游记写到关于艺术品的这一章,不能不介绍我们在斯德哥尔摩参观的国家美术馆。但我对美术是外行,两小时的走马观花也不可能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回国后我所记得的只有三件事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座藏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名画的美术馆,而是美术馆的那位女讲解员。这样讲,肯定有读者会认为我庸俗,绝非风雅之士。我承认。但我认为与其不懂装懂,故作风雅,还不如讲老实话好。
这位女讲解员据我看有四十多岁,但身段保养得非常好,不但我们几位男士,何滨看了也歆羡不已。不过,并非她的身段好才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是因为她的激动。她从一开始直到结束,面部表情、语音、步态、手势都表现出她处在异常的激动之中。她的激动连那天瑞典学会给我们派来当向导的爱尔兰老太太都看出来了,与何滨悄悄地议论着。她的激动不是开放式的,不是那种任其自然的热情,而是表现得像企图极力抑制的、含蓄的、羞赧的,因而特别带有女性的自谦自卑的魅力。
起初,我以为她的激动是由于看到了来自万里以外的中国作家,后来一想,这种想法未免自作多情。要论这,这位女士肯定还接待过尼泊尔或斐济群岛来的游客,要论地位高,国王公主可能她也见过,要论国家大,那么还得承认美国、苏联、加拿大至少跟我国有同等的地位。直到结束以后,我才猛然省悟到,这就是她最妙的职业表情。这种表情像艺术品一样,能提起游客的兴趣并留下印象。
由此,我想到我们国家的讲解员。近几年来,我也有幸参观过几处博物馆,有所谓外国贵宾在场时,也曾有幸尾随其后。而我所见到的讲解员,不论女士或男士,一律是表情平板,熟练得像个录音机,淡漠得也像个录音机;有个别的,甚至使游客冷得想赶快从她身边逃将开去。
至于画,我只记得这样两幅,一幅是布雪(Boucher)的《维纳斯的诞生》。当我们来到这画着一群赤条条的男男女女的巨幅油画面前时,女讲解员说,这幅画里的维纳斯以及围着她的几个女人,全部是画家瞧着他妻子的形象画的。也就是说,画家在画这幅画时,是他妻子在给他当模特儿。讲解员又说,在十八世纪,人们崇尚白皮肤,以皮肤白为尊贵的标志,所以画上的女人皮肤都非常白皙。现在,人们喜欢褐色的皮肤,因为只有有钱人才能在夏日去海滨度假,白皮肤反倒成了贫穷的标志了。
我凑近仔细看了看,这幅洛可可时代的油画,笔触果然显得纤细、轻巧、华丽,和我在国内曾看到的另一幅波提彻利画的《维纳斯的诞生》(印刷的复制品)不同。画中每个人的姿态都是经过仔细推敲的,潇洒活泼、婀娜多姿;背景的云雾和海浪极有层次,用不同的色彩显出缥缈的奇异的美;人体的轮廓丰腴柔软,极富于肉感,她们的皮肤果然是晶莹洁白的,表情与手势既活泼又温柔,形成一个极乐的梦境。与此相比,更早时期的波提彻利那幅,就显得古板多了。艺术家为了创造出美,不惜把自己妻子的形体展示给众人,是值得的。
看来,艺术要求暴露自己,暴露那自己最不愿意暴露的。
另一幅油画,最有力不过地、非常形象地说明了政治对艺术的影响。
我们欣赏完了《维纳斯的诞生》,来到庇洛(Pilo)画的《古斯塔夫三世的加冕典礼》前面。庇洛是北欧著名的画家,这幅画直到他去世仍没有完成,严格地说来,只是一幅不成形的油画草图,而他却从一七八二年画到一七九三年,画了十二年时间。
从画面构图看,这幅画的人物的确很多。既然是国王的加冕礼,场面必定要如此盛大。但以庇洛高超娴熟的技巧,画更多的人物他也不会困难到画不下去。真正成难题的却是谁应该列在前面,围在国王的周围。他开始画的时候,是贵族阶级当政,贵族们理所当然地要画在国王四周,站在前列。不久,贵族阶级失势了,僧侣们吃香起来,又要修改画面,把僧侣推到台前。庇洛还没画完,僧侣阶层又被城市贫民和农民打倒了,城市平民和农民的代表人物理直气壮地要求在画面上表现出他们的政治地位。于是这位著名的画家又不得不涂涂抹抹,不但要改变衣着,还要改变容貌。古斯塔夫三世是一七九二年死的,庇洛是一七九三年死的,一个没有完成对国家的改造,一个没有完成对画的改造,两人都饮恨终生。
如今我们看到的这幅画,只有古斯塔夫三世、给他加冕的主教和另一个帮着捧帽子的人物是清晰的,其他一百多位人物全像被笼罩在一片浓雾当中,面目和衣衫都模糊不清。这样,三个主要人物倒是真正“三突出”了;他们身上,色彩的运用很柔和,基调用的是黄色,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可以想象,如整幅画像画家构思的那样全部完成,足可以称作北欧画坛上的一颗明珠。而这颗明珠还没有成形,就被政治风云扼杀在母蚌里了。
古斯塔夫三世是瑞典人至今还传颂的国王,是瑞典科学和艺术的保护人,瑞典的许多科学与艺术机构都是他下令创立的。据说他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是一个令人敬爱、个性多样化的人。在他身上,天资聪敏的神童、心肠冷酷的阴谋家、节操高尚的英雄、不同凡响的审美家等各种性格不可思议地混合在一起。他在整个在位时期表现了一种奇妙的、自相矛盾的逻辑。他最后死在他的仇敌、一个御林军队长的枪弹下,和林肯一样,是在歌剧院中被谋杀的。
庇洛的《古斯塔夫三世加冕典礼》的历史价值要大大高于艺术价值。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一次座谈会上,有人用略带讽刺的口吻问到我国的政治对文学艺术的影响时,我说,政治对文学艺术的影响,恐怕不是我们中国特有的现象,请看《古斯塔夫三世加冕典礼》,在两个世纪以前,瑞典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吗?即使是两百年后的今天,政治不是也在或明或暗地影响着欧洲的文学艺术吗?
前面谈了维格兰德公园以雕塑著称,在访问了北欧三国以后,我才认识到,雕塑是西方艺术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也是人民群众在生活中最常见的艺术品。众多雕塑,构成一个标志文明水平的美育环境。
不论你走在街上,漫步在公园里,或是进入富丽的王宫,或是去一家类似“人防工事”的小咖啡店,到处都可以看到一座座精美的雕塑。连丹麦卡斯伯格啤酒厂的大客厅中,也像展览会一样陈放着一座座或是取材于希腊童话、圣经故事,或是表现男女爱情的雕塑。
对着一个个赤裸裸的发育完美的男男女女的躯体,一个来自刚刚摆脱“大批判”梦魇的国度的游客,不由得要思索这些不知疲倦地站着、坐着、躺着、搂着、抱着的躯体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她)们表现了什么思想。然而,我看了许多,看了许久,也探索不出他(她)们的底蕴。原来,这些躯体表现的不是思想;他(她)们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属于人类精神的另一个阶段。在那个阶段,艺术家想也没有想到用强烈和意外的效果去刺激人们迟钝的注意力,煽动起人们骚扰不安的感觉。那时的艺术家只追求人体的完美和朴素自然的和谐。他(她)们的全部意义都在他(她)们的姿态和曲线当中,尽量表达出在肉体许可的范围的最生气勃勃、最无缺陷的美。这是最高超成熟的艺术技巧去表现人类原始的情趣,丝毫没有淫秽的意念。如果有淫秽的意念,那是从欣赏者自己本身产生的,艺术家不能承担造成这种社会效果的责任;产生这种社会效果的原因在于时代的改变。
中国人是具有强烈的审美意识的,但我们的美学观点比较朴实,我们比较容易接受现实主义的东西。在这点上,北欧的艺术较适合我们的口味。可惜的是,我们虽然是作家代表团,可是日程安排上让我们参观艺术品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回想起来,没有在瑞典国家艺术馆获得更多更深的印象,可能会是个终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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