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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节

    春桃儿她从棒子地里出来,好似花魂遭风雨,骏马被缰系。显得是那麽的不自然,丧失了往日那种洒脱、飘逸的景象,感觉是那麽的沉甸,脚上似赘了铅砣子一般。她的那张脸上沉寂了,不再似那暴雨哗哗、江河汹涌,却似午夜里那样的安静;不闻鸡犬鸣,未晓树梢动,万籁具寂。似乎这安静里面勾勒着一个个美丽的梦想。
    塘子里可以化掉她那伤痛的心理,使她能够摆脱任何痛苦的缠绕,让她永远杜绝那种重复感觉;塘子里可以涮掉她那满身的汗嗅和酸臭,永远除去裹在她身上的涩腻和腥咸;塘子里更可以把他那恶臭的肮脏抹掉,还她一个冰洁圆月似的身子,不再受任何瑕疵的侵蛀,永远摆脱掉那污浊的困扰。
    塘子里的水清清的,透透彻彻的。它带着温暖与甜意,抚摩着她那柔嫩纯情的酮体,似襁褓中的婴儿裹抱在母亲的怀里。她贪婪,痴迷了,没有挣扎,没有融合一滴泪珠,只想随它去,就这麽让它久久的拥偎着、拥偎着、拥偎着......。混混沌沌中,那美丽的遐想与贪婪的梦呓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给唤醒了。她听到了,是一个隐着悲伤、躲着孤独、揣着苦楚的声音,是一个含辛茹苦的呼唤。
    歇过晌, 春桃儿她与往日一样,依旧的上了工。原先,她只听人们说过贼人胆虚,她却没有尝试过,如今,她得到了深刻的体验。两耳直立,好似趴在洞口之老鼠;脸面瞩地,又似含羞之花草。惟恐出现一些风吹草动,或被人们在她的脸上寻出些蛛丝马迹;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儿。是的!就是的!她千真万确的就是这种感觉。“呸!满世界的放浪!灌了一裤兜子的臊粘儿,还恬不知耻的洋气呢?”人们啐大有媳妇的那些话,无时不刻的都在她耳边萦绕。
    前两年那会儿,顾金花显得很懒散;但她却长了一张可人儿的脸蛋儿。一对狭长的凤眼星眸,尖挺的瑶鼻,红嫩的菱唇,好似樱桃般地邀人品尝,一副不遮不扣的美人坯子。
    那日,队长把活儿派下了。
    “哎呦!队长诶!俺是不敢下田的,再给俺换个活计吧!田里那蚊虫太多,俺那肉皮儿又不太合拢儿。大伙儿瞧瞧啊!俺这大腿上都是蚊虫叮咬的脓包儿。”顾金花并不是一个含糊的女人,竟当着许多的男人,把大腿掳了出来——白白的、嫩嫩的、胖胖的。
    队长痴迷的打量了一会儿。
    “不肯?家里等着喈!可以考虑照顾一下。哼!天上岂能掉馅儿饼,地上哪能冒金银,都像你这样儿,地里怎能长出万斤粮?”
    顾金花就回了家。
    第二天,队长果然去了;他是将人们打发到地里后才去的。
    顾金花在天井里扯着嗓门嚷道:“哎呦!队长诶!给俺寻思出啥活儿来啦?”
    “嚷个啥!都像你这样儿,赶明儿俺能应付过来吗?有话屋里说喈!”
    谁知道他这个应付蕴涵什麽意思。顾金花就跟在队长的后面,像个摇尾巴的哈巴狗儿。
    “队长!想好把啥活儿派给俺?”队长嘴上没有言语,只是用一双深绿的眼睛回答着她。
    “哎呦!队长诶!您这是干啥呢?俺不能再等了,俺已经承受不起了。”
    “是这样儿吗?”
    “是的!就是的!”
    “你到底想干哪样儿活计?”
    “哎呦!队长诶!您真会取笑个人儿?俺算那根儿葱啊?还不得由您说了算吗?”
    “是这样儿吗?”
    “是的!就是的!”
    队长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哎呦!队长诶!您这是咋说的?呜!呜!!!”
    “叫个啥?俺给你上着工分儿!一日都不落下。”
    “真的吗?”


    “俺能骗你吗?”
    墙头儿的那边,刘旺他娘赶忙的将身子蹲了下去。最后,队长和顾金花就像那个问号一般,钩在那里,滴在那里。
    刘旺他娘的那张嘴也是十足的漏风;她不晓得个人只扫门前雪,莫论他人瓦上霜那点儿道理。那天,那个问号终于被大有画成了感叹号;大有一顶门杠敲断了队长的腿。
    “日你的姥姥!竟敢涮你外公的尿盆儿!连你娘是谁做的你都给忘了?”
    顾金花也沾了队长的光,被大有横竖的揍了个痛快;鬼哭狼嚎。
    “臭婊子!把老子的饭碗偷着递给外人儿,下点子臊蛆!打死你这个嘴谗X浪的臊货!”
    人们的腿脚儿比他们的耳朵还灵敏;挤了满满的一街筒子。
    “母狗若是不撅腚,那公狗就是憋死也不敢往上爬......”
    “呸!谗猫天生儿就是偷腥的料儿,闻着腥味儿恨不得就扎进鱼X里喈!要麽准得——憋死。”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各持一词,——上牙咬不着下牙。
    顾金花到底还是散失了火爆的葱味儿;但凡一张口,便被一些人噎得瞠木结舌,时常把些风凉话儿憋在肚里。
    “呸!满世界的放浪!灌了一裤兜子的臊粘儿,还恬不知耻的洋气呢?”
    夜,悄悄的伏向了树梢,滑向了屋顶,又落在了庄户人家的灶台上。
    河西的人在夏季里,对待灶王爷却不是很严肃的;特别是那些女人们。灶王爷在他们这里,整个儿的夏天,它的那张嘴基本上保持着寡淡的味道。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她们才摆出一副勉强的样子,给灶王爷送上几口朽发的柴草。
    河西的人,夏日里的锅灶就是那袋子炒面。抓上半碗,浇上凉水,搅巴搅巴,就把那肚皮给打发了。
    春桃儿她唬弄完肚子就出去了,她说外面凉爽。她拎了个墩,铺在街门前,郁郁寡欢的把身子撂下,是那麽不情愿的。
    夏日的夜,并没有把满天的蒸热抹掉,它只把那种萎蔫和羞于见人的气氛隐了,可那大地却没有停歇。大地把那充盈了满腔的忧闷悄无声息的宣泄了出来。
    街筒子里没有一丝的风滑过,只氤氲着萎蔫的、郁闷的、潮漉漉的感觉。这种感觉里夹杂着忧伤、怨恨与虔贪,又是那麽无可奈何的。她双手架着腮,将肘拄在膝盖上,仿佛希望捧起了爱心,又仿佛捧起一只萎蔫的花朵,是一只纯洁无暇而被风雨摧残了的,是一只尚未如愿以偿就被蜂采蜇了的。她仿佛从那灰蒙、潮漉的夜色里蹙见了一只只凝圆、晶莹的玉兔从那潮湿的小穴里抢了出来,挂着忧伤,仓皇的窜入另一穴中。她仿佛从那愁苦、怨恨的夜色中,瞄见了一个幽魂。是的,那不是仿佛,也不是虚幻,是真真切切的。
    眼看到了秋日,春桃儿她已经觉得不行了,那潮汐的现象俩月也未曾出现;她的肚里好似长了东西,总有些上逆的感觉。她的心里如同孽薪冤火锅下煎,缩头冬蚓屈难伸。她跑出了家门,——抛出明月,呈得天空一片清明;冲掉污物,现出大地满目纯净;苟且偷活,岂如薪禾化青烟,哪如池水蒸云雾。
    庄户人家若缺了只鸡、短了只鸭,嚷几嗓子、招唤几声,回来也就回来了,不回来也就以为给黄鼬、狸子拽了去;偏偏的这是一个大活人,又是一个大姑娘,就这麽杳无声息的没了,确实让人心里发慌、着急、别扭。
    夜,黑得很,带着一种伐人肌肤的感觉。雪梅在棒子地里寻到了她;是在她娘的坟头上。她正趴在上面哭泣,手里还攥了个未啃净粒子的棒子骨头。雪梅猛的一把将她拉起,“啪!啪!”就是两个嘴巴。抡得圆圆的,似车把势手中爆响的鞭子,又似天空中扔下的两个焦雷,紧接着,便是那怒吼的狂风夹杂着暴雨将至前的腥气,似要无情的将这片土地吞没。
    “你这个浪货,偷了汉子,挂了野种,还有脸趴到咱娘的坟上啦啦臊儿来,你不怕把咱娘给污了?你咋不扎到塘子里溺死?挂根绳子勒死呢?省得满世界的给咱爹娘打嘴现世、丢人现眼。”她姐气得似要发疯。
    她姐雪梅没有过这样,自打她记事那天起待她也没有过。如今,她莫不是有难以压抑的情绪,肯定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要了她的命她也不会的。特别是她娘死后,她姐就拿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而她姐,则是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 
    “姐,俺没!”
    风更加猛烈了,无有一丝让人喘息的机会。仿佛要把这片地皮上剥得干干净净,一丝儿不挂。
    “臊X!你还敢说没!这俩月,你用的草纸呐?要麽你这两天儿魂不守舍的。今儿你给俺说清了!要麽你就死在外头,家里不盛你这臊货。可了咱爹把你拉扯这麽大了。说!是谁的!你这个臭臊X!”
    那暴雨终于跌落了下来,似满天攘下的豆粒,倾下的珍珠;它带着带着苦楚,带着伤痛,带着忧愁,“哗哗!”的倾了下来。
    “姐!俺冤呐!俺一点儿也没犯贱呐!那不是俺情愿的!是梆子那个牲口把俺按在棒子地里的!他把俺给扒光了,又把俺给糟践啦!俺憋了好大一阵子委屈啦!要不是舍不得咱爹,那天俺就扎塘子里啦!”她悲痛的哭诉着。
    雪梅和她抱做了一团,哭做了一团。一阵风雨过去了,天空又恢复了平静。

    她爹说:“家里人把你都寻遍了,上哪儿咋也不支应个声儿?”
    她闷着个头,没有言语。雪梅接下道:“可不!她说这两日想俺娘和奶了,也快到她们的死期了,就独自到坟头儿上跟她们坐到这会儿。您没见她这两日都要魔疯了吗?想她们连饭也懒得咽了。恐怕若不找她,她一会儿也就回来了。她没跟俺们打招呼,是怕您不允,又怕伤了俺们的心。哼!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尽让人费心。”
    雪梅跟她爹把话说明了,那话也哽咽了。总归,她姐是懂事儿的,她把事情给塘塞了过去。
    “唉!她们都死了这些年啦,早成一把骨头渣子了,还没死带活的惦记着她们干啥?咱们也都熬过来了。”
    他爹也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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