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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节

    有人说:地里有苗不愁长,家中有女不愁嫁。话是那样说,秧苗长高了,闺女也嫁了,到底它们长成什麽模样?到底她们嫁到那样的人家?这才是问题的中心,事情的本质。
    这时的春桃儿她姐雪梅也嫁了人,是本村的,李长顺家的三黑儿,比她姐小两岁,一般庄稼人的模样。
    造物者用它那智慧的头脑、灵巧的双手和异乎寻常的个性,煞费苦心,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浇铸得淋漓尽致。在它镂刻的生命里有真善美、有假恶丑,有忠良、有奸相、有刚强、有软弱、有痛苦、有欢乐、有勤劳、有懒惰……。
    雪梅“哗!哗!”的冲掉了那满身的污浊,乱头粗服浣了纱溪,满地新秀除却秽尘。造物者不但给雪梅搭配了一个窈窕身材,而且还给她配备了一张俊秀的容颜。她出落得黑发如同水帘倒泄,娥眉两行疏秀弯长,睛目似秋月悬镜,耸岭悬胆梁高架;朱唇合,一缕丹描塑红菱,地阁正,波池、鹅鸭泛地库。喜多嗔少,倘若那风柳佛动,那副春卷中便会波动出婉转的莺声。
    她姐雪梅在姻缘这件事情上面,显得很挑剔,并不因她长得俊秀而显出娇贵的样子,死死的夹着,不肯卖得贱。她不是,她的挑剔里面不曾含有蛤蟆观天,狗眼望地之贪念。她拎着秤杆儿早就把自己称过了,十六两一斤的;她更知道她这座庙能容下多大的金刚。她不在乎贫穷;“富足都是过出来的,只要懂得过日子就行。”她更不在乎人的长相;“那只不过是一个包皮儿,模样儿好不如心好。模样儿是给人看的;屎壳郎即使打扮得再花哨,也丢不掉那股子臭味儿。心是给人用的;臊黄鼬跟鸡拢得再近乎儿,它那心也是不受用。”是的,她就是这样儿的一棵苗儿;她就是这样儿的个性;她就是这样儿的挑剔。她嫁了;不,她娶了,她把三黑儿娶进了家里。她觉得只有这样,心里才说得过去,才对得起她爹。


    大地,在夏天的烈日下,好似是被装进窑灶中的盆磬,闷进蒸笼里的馍饼,整个的被一团热气罩裹在里面。
    这两年的天空,却异乎寻常。进了伏天,头顶上的云朵依旧雄霸一方;黑压压,浓云翻滚,哗啦啦,沟满壕平,泛滥成灾。而,大部分天空,则云疏雨稀,稍有落雨,也似蛤蜊浸泪,知了撒尿。放眼望去,满目一片萎蔫、干裂的景象。
    河西的街筒里很少见到几个人影,更寻不到鸡狗崽们的身形,就连那头顶上面也稀疏了鸟雀的飞动,只有那树上,伏在荫叶里面的知了,有一搭,无一搭的哼吟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在这个时节里,无忧、闲散的人总是不会计较这般炎热的;他们寻个遮荫、透风儿的地方,再把个蒲扇,一搭儿一搭儿的悠闲的扇着、聊着。忙碌的庄稼人则不同了,他们没处躲、没处藏,只得在那日头底下晾着、翻着;他们那肉皮子上“滋滋”的往外浸着咸汤子,可怜那件单衣把个身子箍得一条一绺的,就连那屁股沟子都往下顺着咸汤子。
    春桃儿她那天裹着那身潮漉漉的衣裳收了工。
    “爹,秋生闹来着吗?”

    “没有!你姐幺歇儿那会儿给他喂过奶了。”
    春桃儿她掩过门,将草帽挂在门后。
    “秋生,来,小姨抱抱。”
    “瞧你那身汗湿的,快去换换喈。”她爹说。
    “不换!吃过晌饭俺还割草喈呢!换它干啥!”
    “这火暴的天儿,割啥喈?爱割早起去。”
    庄稼人苦;苦就苦在了他们抓不到吃的,擒不到花的,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瞎蹦达,好似那蚱蜢①一般。知道会过日子,会口积肚攒,手指缝儿再紧凑的人,遇见抓头皮的事情,能说得过去就很了不起了。庄稼人没有多大的进项,素日里,他们在家里孵几只母鸡,喂几头猪崽,圈几只羊羔,用它们来换回些零用钱,来把持日常的耗度。庄稼人一顶一儿的实在,不似有些人,玩弄鬼吹灯的把戏;他们就跟脚底下的黑土扳子一样的实在,赏罚分明。他们瞧见了碗里盛的,咂摸过肚里装的,打出那哈欠来都未曾有赖蛤蟆那麽大的口气。有人说:六腊不出门,赛过活神仙。人天生儿就是那捣腾的蝼蚁,没有神仙那般的谱福,甭说六腊得出门,就是三九严寒也得干。肚皮不是气儿吹的,一天不干那碗里就稀了,尿就多了,肚皮就更瘪了。

①蚱蜢:俗称蚂蚱。

    过晌的日头更加的火暴了,好似人的肉皮子挨着火苗儿一般,又好似那舌头舔了辣椒面子一般,把个肉皮子烧得火辣辣的疼。
    春桃儿她蹲在棒子地里,拉着草筐,拽着镰刀,一把一把的向前割着、挪着。
    河西的庄稼却也呈现了旱情的趋势。这时节,正是庄稼急待润泽的时候,好似痴情鸳鸯望眼欲穿盼鸿雁,谗眼饿鹰东张西望寻鸟雀。东海龙王却也悭贪吝啬,藏云囊雨,不肯布施,把个秧苗竭渴成一副萎蔫的模样。那棒子秸秧半推半就的将个穗儿吐了,可那嫩小的棒子却迟迟的含在秧子的叶鞘间,磨磨蹭蹭的不肯出来。还有那一垄垄的黄豆秧子,它们也是委懒的;低垂着头,把叶子盘了个卷儿,可怜的捧出几个蕾花儿,还扭扭捏捏的不肯开放。
    时间不长,她的衣裳又透了湿,汗珠子从她那俊秀的脸上一滴滴的滑了下来,“吧嗒,吧嗒”的砸在镰刀上、手上、草窝里。她的草筐还没有装满,不知梆子从那里钻了出来,猛的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箍锝紧紧的,连那一双胳臂也给她拢了,好似苍蝇抱住了饭粒,飞虫粘上了蛛网。
    “梆子!你想啥?放开俺!”她晃动着身子,脸上火一般的热。
    春桃儿出落得很美,她的面相并不似她爹,而是似她姐对镜一般,只是身段略比她姐稍高一个脑门儿,倘若不与她俩经常接触之人,往往会出现误认的现象。
    “春桃儿,娶了俺吧!跟你姐娶三黑儿那样儿。”
    “呸!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德行!放开俺!”她将两臂狠劲儿的向外撑动着。
    “春桃儿,这是咋说的,俺早就是伯虎思秋香,真生掂蕙娘了。”
    “呸!癞蛤蟆空想天鹅肉,臭椿树忘盼招凤凰。你要不往好里长,瞎子也不会摸到你。放开俺!要麽俺喊人啦!三黑儿就在那块地里。”
    “春桃儿,你蒙傻子呢是不?三黑儿往塘南割草喈了,俺那会儿瞧见的,从水里过喈的。”
    “梆子!你到底放手不放?”
    “不放!除非你答应娶了俺。”
    “呸!做你娘的美梦!你真的不放?”
    “俺真的不放!”梆子仍然死死的箍着她。
    她到了这种地步,把个吮奶的劲头儿都拼了出来,就似鸟鱼冲撞笼网一般;搅动着、嘶骂着、踢踹着。她急了、疯了,猛的一口咬向了梆子的臂膀。
    梆子在河西人们的眼里,论不上是一个痞子,却也说得上是马勺的苍蝇。 不必说他的爹娘如何的将他修剪,也不必说给他添了多少精料。单说他的游手好闲和好吃懒做。
    这会儿的梆子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未有媒婆踏进他家的门槛。为何会出现这种局面呢?是家里不称吗?是他长得不够标致吗?当然不是!庄稼人说:人懒地长赖,不长庄稼长野菜。也有人说:守着金山银山,只扒不填,终会坐吃山空。是的,用一句科研制种的话语,梆子正是这两句话基因杂交的组合。真可谓:万株林中,偶发一枝无拘无束的疯野之株;蚁穴洞内,昏睡一魅避日隐月的懒散魂魄;庄稼地里,空落了一个不晓得露贴衣裳的寒凉,汗透脊背的苦楚之人。 
    春桃儿她终于倒下了;是被梆子给搬倒的。一个牛犊子似的身躯压了下来,重重的、死死的。她的下身被强行的扒光了,随即……。
    “啊!”的一声凄历的尖叫,似一把镰刀“刷”的一下便将苍穹划破了一条口子,又似把大地豁了深深的一道沟渠。那浓重惨厉的气息整个的穿透了嫩绿的大地,刺破了蔚蓝的天空。紧接着便出现了那个神话儿的世界。一只毛茸茸的猴子,却被一帖字条封在了五行山下。可怜了它那一身的筋骨,可怜了它那一身的勇气,却被身上的那座五行山压得死死的,箍得紧紧的。它丧失了挣扎的力量,纹丝不能动弹,只能以泪洗面,好似一只被屠宰的羔羊,把那满腔的怒怨与悲伤化做了泪泪的血水。这血水里隐约充斥着腥咸的味道,伴随着春夏秋冬那风霜雨雪,蚊虫叮咬的侵蚀、啮噬。
    后来,她爬了起来;是从那片被滚倒了的豆秧子上爬起的;是带着枯竭无力的样子挣扎起的。她那伤心的泪珠一串串、一绺绺的从她那张痛苦的脸上滚了下来,融合着汗水,打在地。好似风雨中屋檐撩波,江河中洪水倾泻。梆子发泄完兽欲,匆匆忙忙的溜了。好似偷了仙桃恐被王母晓,吃了仙丹怕让老君知。她揪了一把萎蔫的豆叶,把裆间那浓稠的,混合着血丝的粘物擦了。她伤心,伤心的欲碎,好似鱼因贪饵遭钩搭,鸟为衔虫被网罩。她的眼泪似那连绵的阴雨,呖呖啦啦的下个不停。她痛恨,痛恨这个抬腿儿撒尿的畜生①;恨不得将他一口咬烂。

①抬腿儿撒尿的畜生:这里指的是公狗。因公狗外出游荡,为了不迷失道路,能够顺利的寻回主人的家里,往往在墙角,柴草垛边抬起后腿儿撒些尿水,以寻其味道追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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