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书院的思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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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从远方来是让人特别高兴的事。近处的朋友更是经常来,他们和我们一起工作。远远近近的热心人聚集到这里,还有不定期来此工作的“义工”。我想可能因为这儿是书院的缘故吧,所以才有了一些友谊的、精神的聚会。我以前谈到书院时,曾试着说明白她的一些特质,就借用了楚辞里的一个词,说“书院”这两个字当中有一种“内美”。我想现在不是别的,正是这种“内美”将一些朋友吸引过来。当然这种“内美”还需要今后我们一起去发现,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
我以前想象的书院不是热闹地方,不是庙宇,不是旅游景点,不是一个机关或什么事业单位。她清寂单纯,就像一个粗手大脚的劳动者微笑着站在野外。说是这样说了,她美好的内容还需要许多人去一起挖掘。
但是我也知道,这种工作千万不能急躁,不能焦躁,也不能因为有人不理解,不来参与她的事情,就不高兴。因为大家都会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不理解的现象。相互启发,用美好的心情吸引对方,事情就会逐步干好。这个过程可以说是我们在寻找一座现代书院,一座现代书院也在寻找我们。这是一种双向选择式的、人与事物的一场美好遭遇吧。
有人说既然是继承古代书院,那就依样去做就行了,只要不走样就行了。其实哪有这么简单。现在毕竟不是古代了,再说古代的书院也有各种主张,倾向也不一样。历史上一度书院很多,多到了泛滥的程度,但这并不等于学术和教育的繁荣。一些家族私学,一些简单的藏书之所,都冠以“书院”的大名。比如现在,连一些书法和画画的场所也叫什么“书院”,在概念上真是荒唐得可以。当然,关键问题还不是名称。
最美好的东西,一些人物,一些理念,在历史上由最优秀的书院传下来了。书院有一些伟大的主持人,当时叫“山长”。就因为他们的精神在那儿,书院也就在那儿了。关键是坚持和专一,头脑既清楚又执著。从古到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生活在任何时代里的人都要有爱心,都要爱得深刻,然后做事情的目标也就有了,态度也就有了。如果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不关心人,不忧患世事,没有文化上的坚定性和责任感,只想有点“说法”,就会成为一个酸腐文人,就没什么意思了。
一想到书院就想到诵经。经是经典,当然不会是一般的佛经。是需要诵经——读经。书院如果不守住中国文化之根,那就非常可疑了。近百年的中国历史中,中国文化之根并非是逐步强固的过程,这个毋庸讳言。可以想象,我们的现代化过程中如果出现了一批深入研习中国文化的年轻人,而且能蔚然成风,我们的民族就好了。这才是时代的觉悟。许久了,博大精深的文人或者无声,或者做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并且因此而得到了不适当的推崇。长期以来,我们不仅没有了钱穆这一类人,就连南怀瑾这样的先生也没有。所以我们今天的书院不得不再一次强调:从头读读四书五经吧。
精神的背景现在有些文学人士,一开口就是杜拉、杜拉,昆德拉、昆德拉。总这样“拉”也不行,因为太简单了,太偏食了。谁还能指望这样的文学有什么深度呢。中国的文学必然是从自己的沃土上茁壮而生的,这个不必怀疑。
当然,就书院来讲也有个面向世界的问题。全球化时代不是我们的理想,却是一个潮流。我们在这个时代里将有自己的对应,所以还是要听到窗外的风雨之声。所以我们的书院没有建在山东腹地,没有在邹县和曲阜这种地方立足。但问题是这儿海风太强,摇摇欲坠,中国文化的砖石更要好好垒起来才行。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能做成什么大事,既不能惊天也不能动地,但我们为一种文明的传承坚持了,做了,尽力了,这就很好吧?这也可以算是过去说的“大事”。书院存在下去,这真的是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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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上看,书院是高级形态的研究和教育机构,不是培训班之类的,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她首先需要相当的能力,具体说来就是能够与一个时期最高层次的思想和文化对话。没有这种能力,也就成了遍地皆是的私学和官学,或者狭隘,或者办成平庸的庙堂。她屹立于天之一角、一隅,正好得之于偏僻。她有时也可以沉默,可以不发声,但是她要存在那儿。她任何时候都要有自己的磁力线,要辐射和切割,要生电。
惠特曼说:“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他其实是歌唱真正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在古代,那些著名的书院哪个不带电?不带电的肉体只会是淫荡的肉体,不带电的书院也必会是一个空有其名的俗物,变成一些好事之徒的俗腻场所。
学者来了,要住一段时间,每一次都会有特定的安排,比如和大学搞一些活动,制定较为完整的学术研究计划等。比如某个学者来书院,计划是半个月的时间,到哪些大学去,有哪些大学来,研究的题目是什么,等等。书院联合了五所大学一起推进学术,以后还会有更具体的目标。但这只是形式,重要的还是内容。学者把美好的心情和理想一起带来,彼此感染,这样天长日久必有好的收获。我们这儿有安静的自然,有大海和树林,它们也构成了强大的内容,也是力量。大自然有渗透力,有参与性。我们这儿的学问与闹市里的学问肯定不同,如果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在海滨丛林中建一座书院?
古代的书院都有独立的院产,大半建于山中大野,所以主持人不叫“院长”而叫“山长”。这种僻远开阔的环境有利于大思大悟,有利于生长真正的见识。在这里既是读书,更是读山林土地。纸上的东西与地上的东西相互交融,一些新的创见就会滋生出来。我们现在常见的毛病是从书本到书本,从文字到文字,写作也是从文本到文本的投射:每个人的语调都差不多,都是一个调门。好像他们在按一个曲谱唱出来一样。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不会说自己的话。我们知道,在生活中,那些结巴越急越说不出来,这时候就得让他们按照一个曲调唱着说。现在,那些写作者当中,时代的“结巴”比比皆是。你只要打开一本书、翻开一篇文章,马上就会感受一种熟悉的语调。为什么?因为这些写作者只是读书,而且都在读一个时期最热闹的书,并不读山林大地。没接上地气的文字,没接上地气的学问,终归不会有什么惊人之笔,不会有什么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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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与一般学校的区别会很大的。这里可能不那么授课。来的学者和老师也不会那么教。这里要尽最大努力自然起来,冲一冲现已形成的那种僵死的假学问以及传授方法。至于常常说到的“人气”,这儿倒不太追求。我们说过,这儿首先是一个拒绝的地方,而不是一个接纳的地方;这儿是一个寂寞的地方,而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这一点我们不会怀疑。这看起来无非是人多人少的事情,其实是书院之根。书院这样的地方如果热闹了,人的头脑也就热了。所有的坏事、不得当的事都是头脑发热才办出来的。还是得冷静、安定。这些说说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因为还是喜欢热闹的人多,有人想天天过节,而不是想天天学习和劳动。
这里一旦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我们也就完了,书院的精神、整个的立足点就会七零八落,甚至会完全散掉。有人要在这个喧嚣世界的一角倾听、思悟、揣摸,还有遥望。我们不能慌张,就像这里的大自然一样,沉静如一地生存。大海和松林从来不慌张,只有风中的海涛和松涛。这是它们在激动,是它们在长年累月的沉默中养成的能量在释放。
最了不起、最有创建、最有见解的那些学者、专家,包括艺术家,既然热爱自然,就会与我们的书院声气相通。心通了,来不来这里倒在其次。无论从遥远还是从近处,我们都能感受到他们。他们如果亲临其境当然也是书院的福,他们如果不来,我们也会从遥远的声音中听到他们。
钱穆先生当年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很不简单,那时的艰辛不可想象。他那里名为书院,其实不太具备传统书院的一些要素。他大概是瞅准了“书院”这两个字的内美。他要把书院的精神保存下来,结果做了许多事情。一个生在乱世的人,做了文化传承的工作,做了保存读书种子的工作,这就是勇者之事。勇者,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逆流而上。这样的人稍有成就即是大得。他们才是民族的中坚。有人以为夺到一块地盘才是大业、大勇,这是极其粗浅和庸俗的认识。实际上,有形的地盘要失去太容易了,而文化的根基一旦立起来,却会最终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在污浊的世风之下,精神是向下的,这时候正义不存,伦理不守,离一种文化崩溃的时间也就不远了。是不是到了文化崩溃之期,得看两种人,一是知识分子懂不懂廉耻,再就是要看看更年轻的人,比如青少年学不学好。青少年向不向善可是大指标。如果相当数量的青少年乐于表达丑恶、变得心怀恶意并且沾沾自喜,那么这个文化崩溃之期也就不远了。文化崩溃了,一切幸福都谈不上了,一切希望都谈不上了。我们所说的文化是中国文化,我们的根在这里,学习西方只为了更新和吸收,但不能连根拔脱。一个民族的衰败,最终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文化崩溃了。书院不过是文化之堤上的一些小小砖石,但能做小小砖石也是无上光荣的。
新亚书院当年在香港找了一所楼房,是几层楼中的一小部分,学生都睡在走廊里。那真是辛苦。可这些物质条件似乎并不特别重要,钱穆先生还是做了许多事。所以品格和力量这二者,品格才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品格,力量才会有。我们的书院如果讲生存,还是比新亚书院讲究多了,可以说好上几十倍。可是我们一定就能做成什么传之久远的事业吗?这就看我们的志向和心力如何,看我们是否具有持之以恒的品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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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开始要在两个方面坚持做下去。一个对外,一个对内。两个方面相互统一,互为表里,互为依存。对内即书院内部的人怎样、书院又建立了怎样的日常规范。现在看没有比内部的风气再重要的了。因为风气不是一日生成,风气是人在时间里养成的。书院的人对真理的爱,对世事的关切,在文化上深沉的使命感、责任感,是最为重要的。不要以为书院看起来有这样好的设备,这么好的环境,这里的人就一定会爱惜。因为对一种美好的东西挚爱到底也并非一件易事。人最后背离了理想,走向了反面,变质了,这并不罕见。一起同甘共苦搞建设难,一起在粗具规模和规范的环境里坚守下去更难。
我想这儿是渴望求知的地方,也是朴素向善的地方。这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吃饭单位,尤其不是通常所说的一份职业。今天做书院的人,其职业感受越少越好。我们是在做一种时代的非常事业,这是自信的事业、献身的事业。这不是仅有一份职业的勤奋就能做好的。有人说在这里要修身养性啊,要读书啊,这是不言自明的。性是性情、个性、品性、命性吧;修身,古人说得再清楚没有了。“文革”当中有一句语言通俗易懂,就是“打铁先得自身硬”。我想所谓的“对内”就是这么一回事。书院里的人,应该有无形的徽章。比如说这些人很安静,很和蔼,有教养,有内力,有独立思想性。能这样就很好了。
对外当然要做些事情。比如办网站和与大学的合作,都是要求很高、起点很高的事情。一般的做并不难,要做好就难了。中国的专业网站已经不少了,书院的网站有什么过人之处?联合教学和研究也不少了,书院来做又会怎样特别?有人说书院做出来的更纯粹、更纯洁,可仅仅这样也还不够。怎样贴着事物的真实往前走,这是最难的。不沾染任何时髦习气,踏实求真,这也很难。
就说现在的教学吧,千夫所指,因为它已经形成了许多非常荒唐的东西。我们书院介入教学,还要从头开始。我们首先是设法把人从一些放肆的胡说和可怕的教条中解脱出来。引导人去悟想、能理解,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少人不断地问:书院究竟做什么?我看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多到了不知从哪儿下手才好。但我想凡事不要嫌小,只要有益就值得认真做下去。小事嫌小,大事又做不好,结果就是荒废,最终就会变得中空无聊。
刚才有朋友说到了美国的梭罗研究,说到了梭罗故居开展的事业。他们这一伙人就在林子里的几幢木屋中,那儿是梭罗生活过的地方,他复原的小木屋就在一旁。这是美国的康科德小城西郊,我以前也去过,去过这个研究中心。其实一个梭罗有什么可研究的?一个著作不多的作家,一个行为引起争议的独居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但这对于商业繁荣和现代化的美国颇有吸引力,对于文学历史浅薄的美国也有很大的吸引力。我看过的梭罗研究中心,把梭罗所有的资料、照片什么的,包括他当年在林中或其他地方生活时用过的、积累起来的一些东西全部收集起来了。他们编书,接待热衷于梭罗的人,印一些研究资料。他们这种专注的行为可以把研究梭罗这一件事情办得更深入、更透彻,而且就在原来梭罗活动和生活的地方做,真是天时地利,没人能比,世界上其他的地方不可能做成这样,因而他们就是天下独一份的。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做好研究梭罗的事情不也是挺好吗?他们这些人的工作是充实的、有意义的。
人们现在议论得最多的是中国的教育体制,开始进行反思了。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应试教育是非常可怕的。那么书院在这种情形下能做些什么,选择一个切入点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教辅多得汗牛充栋,有的是出于忧虑,有的仅仅是一种商业行为。我们书院的责任感,也表现在这里,我们不能在这场教育的反思和变革中做一个袖手旁观者。我们也要有声音,我们也要努力。
还有现在可怕的艺术批评风气。其实这与应试教育的性质是一样的:一个特殊时期,教育和出版的充分商业化,伴随着后工业时期的高度现代化的制造功能,真正的艺术欣赏能力已经丧失殆尽。无论是专业还是业余的艺术批评,常常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漠视艺术本身、或者说根本读不懂艺术品的情形。欣赏和阅读的口味被彻底败坏了,而且愈演愈烈。就我们的目光所及,这种趋向可不是中国所独有,恰恰相反,这是从西方,从商业竞争的炽热之地传播过来的。这个时期整个社会的零件都差不多,它们在一块儿运转。这个时期人的头脑已经被充分系统化、格式化,所以基本上读不懂文学艺术作品了。流派越来越多,他们与艺术的关系却越来越疏离。各种批评流派搅成了一团,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学院批评体系。文学作品放在这一架架高效率程式化的粉碎机里,其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可以想一想中国传统的文学艺术批评,想一想“以诗论诗”的传统。批评的基础如果不是悟想和赏读,没有一场深入的纠缠和感动,不是参与阅读并一起创造和激动,批评也就变成最无价值最无聊的事物。我们这时候好好研究中国的文艺批评史是最有必要的,比如刘勰的《文心雕龙》,看看中国传统上是怎么搞艺术批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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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才说过,热闹和虚荣是书院的毒药。所以我们非常警惕这个,知道这个时期任何的知识求索都会毁在这上边。还是强调一点,就是先要稳住,不能慌。不怕做的事情小,不怕没有影响,重要的是做的事情要有意义、要坚持下去。这个时刻头脑要清晰,不能混乱。因为只有这样书院自身才会产生自己的精神,才会感悟到什么,才能与远方那些思想的呼吸接通。书院与各种各样的思想者有所接触,有所来往,有所结合,有所建树,书院也就接近了自己的功能和使命。书院的魅力不在于一下吸引了多少人、是否与别人研究同一个题目:我们思考的事情要是自己的,要找到自己的点,形成自己的想法。不必有意地靠近别人和吸引别人。只要书院坚持不懈地做有意义的事情,自然就会产生魅力。而且过多的人集中在一起也不好,不如分别坚持,大学和小城,北京和山西,北方和南方:大家各有侧重,互相区别,本质相同。
目前形成的非常庸俗的商业潮流,它对学术和艺术的损害,一些随大流的思想和见解,包括业已形成的学术体制,让人强烈地不满。我们对这些问题的看法都能达成一致。古代书院的产生,首先是因为不满于当时那种教育体制。所以说它安静,却又非常不安分、非常具有创造性。它的意义不仅在于保存自己,而且具有很强的辐射性。只不过书院的这种性质,有时候会蕴涵在稍稍保守的形式之中。
我们想从学会阅读开始。刚才说,那些从僵死刻板的教育机器中形成和生产的一些后果,就是让人丧失了阅读能力。那么我们每个人现在是否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种倾向呢?因为不能高估自己。我们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忧虑。所以我们要从头寻找阅读的方法,形成自己的阅读习惯。不妨从一些最有魅力的、令人着迷的书开始读起,搞一个“万松浦阅读”的系列活动。我们就从这种基本的方面入手。这看起来很小,实际上是一件大事。我们在此地此刻感悟这本书,让它在心中重新激活。
按照规划,万松浦这个地方的人流会达到八万左右,到时候我们将建一个特别的书店。书店的美好是不用说了,一个高尚的书店,书院自己的书店,既务实又浪漫。如果没有特别的问题,这个书店必会发挥一般书店难以发挥的作用。卖书,阅读活动,朗诵会,作品推荐会和一些讲座,都可以在这里搞。里面有热腾腾的茶和咖啡。
还有流动讲坛。我们已经在大学建了几个点:烟台有两个点,上海有两个点,济南一个点。济南学校多,还可以更多些。我们会慢慢把它丰富起来。我们的院士和专家在书院研修一段,讲一段学,然后就去大学了。第一站走烟台,直到济南、上海再返回。以前陪专家去大学时,一个扇形阶梯大教室里挤得满满的,那是一种令人难忘的热烈气氛。这是书院的气息和大学的气息混合一起的情形,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
总之勤奋工作的日子已经到来了,我们书院将过一种简单朴素、同时又是很热烈的生活。这里很安静,这种安静将适合许多追求思想的人、爱学习的人。这里是林中、河畔、海边,是非常好的环境,然而我们要对得起这种环境。
(本文为万松浦书院讨论会上的发言,2003年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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