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自由:选择的权利,优雅的姿态——在法国作家协会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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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的世界正逐步走入技术的时代,实际上也是数字专制的时代。人类开始丧失原有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丧失了想象的能力和选择的权利。声像传播技术的突飞猛进,使偌大一个世界无不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作为一个人,他的独立自为的余地和可能性越来越小。技术主义的粗暴和专横特征表现得空前强大,而且难以扼制。
世界如此演进下去,将只有艺术生产而没有艺术,只有文化工业而没有文化。
我们似乎已经看到了技术的魔怪在一个角落里狞笑。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尤其需要探讨作家和诗人的意义。因为这样的技术专横时代,对技术的膜拜时代,以前还没有过。梦想是难以数字化的,所以惟有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的劳动,才会警醒这个时代,才会具有一定的冲决性。这种需要比任何时候都较为迫切。这种迫切感历史上好像还没有过。人类的未来决不可以被数字分割,整个社会决不可以变为一个大车间,人也决不可以变成现代庞大机器上的零部件。
冲破数字之网的惟有想象的无拘无束,惟有飞舞的诗的精灵。
这个世界之所以让人有一种窒息感,是因为现代科技不仅走向了进一步的发现,而且还走向了进一步的遮蔽。它遮蔽的是人的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人类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人类生活的空间越来越仄逼。想象能力日渐一日的耗损,就是自由的慢慢丧失。
二
现代文明所表现出的特征,从某些方面看正在走向文明的反面,即走向另一种野蛮。它挤掉了诗意空间,使每个人都坐在当代世界这部庞大机器的流水线旁,或被迫或自觉地成为它的附庸,成为受制者。人类走入这样的处境,于是再无优雅可言。现在需要的只是速度,是效率,是商业规则,是统领一切规定一切的数字逻辑。在生活中,人类个体已经处于被镶嵌的状态。而作家的总体思维指向,他们的劳动,就是挣脱,是梦想和幻想,是在坚硬冰冷的物质世界开凿缺口。
伴随现代西方的所谓知识经济,产生了另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所遵循的理念,相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相对于“天人合一”的境界,显然是粗野和鲁莽的。传统文化意义上的中华,面对着要求开放的商业扩张的西方,一方面显得相对贫穷,另一方面又感到野蛮的袭来。可惜这并非一则当代笑话,而确乎是一种有着深刻的文明和哲学背景的认识。
精神的背景当代技术主义者所尊崇的教义,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欲望扩张性格,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西方的传统文化;至于说距离五千年的古老中华文明,就更是遥远。东西方文化中一切具有宗教意义的东西,比如人们心中的节令和仪式,都开始在数字逻辑下被消解。这个过程不是消解了迷信,而是扫空了诗意。人类优雅的生活风度,说到底是来自一种生命的自由,一种对于自身生活空间的充分感悟和把握力,也来自对于客观世界的一种浪漫情怀。
中华文化所固执提倡的“诗书礼乐”,不仅是当时的士大夫境界,而是一种人生境界的理想追求。而今的惟效率是重、惟商业利益是重的所谓“全球经济一体化”时代,人类将变得越来越匆忙和偏执,必将从根本上告别优雅的生活姿态。这是非常不幸的。
三
平行和贯穿于信息社会的现代艺术思潮,其实是腐败的。因为信息社会的经济和商业竞争,破坏了人类(当然包括作家)生存所必需的伦理关系。
极为个性化的思维,生命的本能想象,烂漫的天性,会对抗坚硬的现代数字逻辑,让当代社会的伦理关系有一个自然舒缓的发展过程。作家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回顾和怀念,是追溯和留恋。他们飘逸的思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比神奇的电脑更可信赖。而电脑和数字时代,伴随它的文化艺术工业衍生出来的世界观念,是过分地简单明快了;它对于情感,对于复杂的人心,都简化为利益得失和直接的算计。这种文化不仅是简单的,也是裸露的——使世界到处呈现出赤裸裸的一种换算结果。这就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准则,也突变式地改变了我们的伦理关系。
我们的认识逻辑,当代社会所培育的思想框架,其实有着极大的局限和缺陷。人与人,人与周围的一切,其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简约和直白。它所蕴含的丰富性被数字方式搞得贫瘠了。这种现代文明由于将一切引向简单和简略,人类的总体活动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入盲目,于是在对未来的探求上,人类将失去宝贵的时间和机会。我们的文明将出现大幅度的倒退。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艺术已不再是一部分专门家的事情。它必要属于每一个人,以进行真正有效的抵抗。一切的艺术活动,一切的诗,都具有顽强的抵抗属性。这种抵抗有时好像是软弱的,被覆盖的,但本质上却是强大的,因而也是必须的——看起来单薄的诗心难以平衡这个极为倾斜的世界,但实际上呢,自由的诗心又无处不在,她就在地表和天空,在我们的呼唤中飞翔和生长。
(2000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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