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chī）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句践靠着三千士兵团守在会稽城，只有文种能够预见越国能转危为安，度过危亡而继续存留下去，但也只有文种并不知道复国后他本人将要陷入危殆。这就像猫头鹰的眼睛，只在夜晚才看得显明，白天的景象它却无所知。而仙鹤的双腿虽然修长，也有自己的不便；截断了腿，它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所以说：风儿吹过了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少；太阳照耀河流，河水也会有所损失。假如风、太阳总是与河流互相厮守，河水却并未受到影响，那是另外靠河水源头小溪的不断汇聚才抵消了河水损失的缘故。所以说，水会小心翼翼地保存泥土，影子会小心翼翼地跟随人体，一件事物会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另一件事物。
　　
　　文种能够预见越国的复兴，却不能预见本人的厄运。鸱鸟能够视黑夜如白昼，却在白日变成了睁眼瞎。白鹤傲然举步，却不知道它的长腿正使它容易受到攻击。这仍然是讲得失的不易分清、得失的各有限度。见多不怪，风与太阳都消耗着水流，但是水流无减，因为它有源头的不断补充。切不可吹嘘河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种、鸱鸟、白鹤，都不要对自身估计过高，都要寻找师法源头——大道。
　　
　　万物各有其道，各有其理，各有其源，各有其终，各有其益，各有其损，各有其长，各有其短，各有其能，各有其不能。而人们常常做的蠢事便是逆其道、悖其理、毁其源、堵其终、损其益、益其损、截其长、续其短、用其求其所不能、废其灭其所能。人啊人，你们为什么是这样别扭呢？
　　
　　有长就有其短，有强必有其弱，顾此必然失彼，求胜常常反败，得陇苦苦望蜀，座上客转眼便成阶下囚，明察秋毫的另一面是不见舆薪，物壮则老，月盈则亏，水满自溢，苦尽才能甘来……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而人们自取灭亡的蠢劲儿照旧。损害你的力量从未停止，你怎么能忘记汲汲于那源头的活水呢？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所以说，眼睛是善于看的，而恰恰是在观看上的明察秋毫会带来危害。耳朵是善于听的，而恰恰是在听闻上的耳听六路上会带来混乱。心是用来思想的，而恰恰是在追逐外物的心骛八极上会出毛病。你有什么功能、特长、长项，你的最最擅长的地方也就是你跌跤的地方。（或释为：目求明、耳求聪、心求殉，会使自己陷入危殆。）才能在内心深处积存，就会成为危险品，危险一旦形成也就来不及补救改变了。灾祸滋生并积累增多，想返归本性自是非常吃力，要想收到成果需要假以时日。可是人们却把自己的耳聪目明心殉与才能视如自己的宝贝，不可悲吗？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的事情从没有中断，而君王大臣们却又不知道想一想改变此种情况的思路。
　　
　　读来似是危言耸听，又是事出有因；似是凭空立论，又是抓住了根本。东周时期，庄周等感觉特别痛切：心计越来越细，谋略越来越精，野心越来越牛，代价越来越海；英才越来越多，百姓越来越苦，争鸣越来越响，日子越来越没有出路了。于是老子也好，庄子也好，意图是力挽狂澜，号召是返璞归真，恨的是聪明心智，爱的是愚诚质朴，厌的是功名利禄，盼的是逍遥全生，是悲泣之言，是惨烈之文，是幻想之语，是终无大用之号叫长叹。几千年过去了，历史向前发展了，麻烦、苦恼、挑战却更多了。
　　
　　才能贮存多了变成大大的危险，这个说法幽默——却原来，耳聪目明等得到的信息与才能，积蓄多了就变成了定时炸弹！不能说全无道理，能量的蓄积是有危险的，例如地壳运动的潜能存贮多了会造成地震；却也令人叹息，还是应了那句诗：“惟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有此一面：警惕耳聪目明，但愿难得糊涂；害怕好运良机，只求将就凑合；不求优胜先进，但愿随波逐流；躲避智慧理念，只求无祸少灾。我们常常是以退为进，以防为攻，以避为上，以愚为智，以弱为强，以后为先。我们最怕的是做出头鸟，是木秀于林，是才能出众，是成绩斐然。这样的思路中有辩证法也有窝囊废，有不得已也有假招子，有自我保护也有谋略做局，有增强我们的自卫能力、应变能力、适应能力的因素，但也有窒息创造、妨碍光明正大的竞争、阻挠学术文明进步的因素。这值得我们有所认识，有所反省，有所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