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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庄子的奔腾:《庄子》杂篇体悟 > 第 4 章 徐无鬼(下):另类思路的缤纷花朵
第3节 听说有好事就哭了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yīn)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kǔn)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yǎo),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子綦有八个儿子,叫他们排列在自己面前,请了九方歅来:“给我的八个儿子看看相吧,谁的命最好?”九方歅说:“梱最有好命。”子綦又惊又喜地问:“怎么个好法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终生跟国君一道吃喝。”子綦一听,变颜变色,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怎么会是达到这样一个地步!”九方歅说:“跟国君一起吃喝,恩泽可以使三族受惠,远远不仅仅是父母呢!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哭将起来,这是拒绝将降临于他的福分呀!看来,你的儿子虽然命好,你这个做父亲的却是无福可享了。”
  
  子綦说:“你怎么能够判定这一定是好事好命呢?吃多少酒肉,也不过是口鼻肚腹的满足,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个来历?好比我没有养羊而羊出现在我住室的西南角,不喜爱打猎而鹌鹑却挂在我屋子的东南角,对此不感到怪异,又怎么可能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走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从顺着天意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觅食。我不跟他共求事业,不跟他制定谋略,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像天地一样真诚实在,而不因外物的影响去与任何方面捣乱;我和他经常委顺,听任自然,却不跟着任何外界事端走。如今我怎么会得到世俗的报应呢?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事情,实在是危险啊!如果说这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来的灾难啦!我因此流泪了。”
  
  没过多久,梱被派遣到燕国去,半道上受到强盗的劫持。强盗想要囫囵着将他卖掉,又担心他会跑掉,心想:不如切断他的脚,那样会好卖一些。于是截断他的脚,把他卖到齐国,由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门。梱仍能够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这是一个带血腥味道的寓言,可见其时世道之凶险,百姓最起码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如今国人有句俚语叫“少想好事”,好事不会无端而来,无端而来的好事不会是好事;而坏事常常想来就来,不想来照样来,全然不那么“讲理”,呜呼,奈何?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啮缺遇见许由,问:“你准备去哪里呢?”许由回答:“打算从尧这边逃离开去。”啮缺说:“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许由说:“尧,吭哧吭哧地推行仁的理念,我估计他会一无所成而受到天下人的耻笑,发展下去,说不定后代会是人吃人的局面呢!百姓,并不难以聚拢,给他们示爱他们就会亲近你,给他们好处他们就会到你这边来,给他们鼓励他们就会勤勉干活并且听你的调遣,做他们所厌恶的事他们就会离开你。认为自己会得到爱护和利益,这是出自仁义的宣示,因此为仁义而准备贡献牺牲的人少,利用仁义希望能够获利的人却很多。仁义的招牌与践行,只恐怕会降低诚信度,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下作的人借用为谋私利的工具。以为一强调仁就可以万事大吉,这就是以一个人的裁决来治国,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根本没有看全看远。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会给天下人带来的混乱与麻烦,而只有不那么看重什么贤人不贤人的人才能明白这个理。”


  
  这又是《庄子》的毒眼、慧眼与惊世之论。仁是好听的理念,一说,老百姓都接受,它带来的是爱护、情义、对百姓利益的充分照顾,哪个老百姓不爱听呢?比如说,人民最伟大,人民最可爱,人民最可怜。好话一说,利益一闪,他们就拥过来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惜的是,人的某些方面如同动物,如同禽兽,他们有自私与贪婪的一面。他们讲仁义,但是不准备为仁义而牺牲贡献,却要享受仁义的利益果实。还有一些百姓,他们听了贤人讲仁义,唐尧行仁政,便屁颠屁颠地跟随上来了,他们同样也是只希望从仁政中获利获誉获得关爱和幸福却未必准备为仁政做些什么。这样,仁政便变成了自天而降的大馅饼,成了类似极乐与天堂的许诺,人人望而盼之、分而享之,可能吗?反过来,当仁政之说令人失望、疑似虚伪、理念与实际完全脱节之后,能够不出现乱局吗?
  
  《庄子》的人相食的预言更是触目惊心。很简单,当你的仁政学说不灵了的时候,当百姓们发现天上硬是掉不下来大馅饼的时候,挑战者、反叛者、反对派、造反有理者就出现了,他可以痛心地揭露你的仁政是假的,是欺骗,于是仁的理念变成了批判讲仁倡仁的当权者的利器,以仁起家者终将灭于仁的旗号之下。古今中外,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

  
  又是一例,老子有一大发明,叫“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就是说,皆知仁之为仁,不仁之事从此多矣。
  
  “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一般释为忘了仁义的人少,利用仁义的人多。与前后文联系起来,觉得未释到痒处。我乃释为:为仁义而捐者寡,以仁义而求利者众。这是老王的一个小小说法,识者教之。
  
  有暖姝(Shū)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liè)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jìn)也,桔梗也,鸡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有自鸣得意的人,有苟且凑合的人,有弯腰驼背、辛辛苦苦的人。所谓自鸣得意的人,听到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暗自得意、自满自足,却不知道他其实并未有丝毫所得。所谓苟且凑合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找到个鬃毛稀疏的地方存身,自以为是找到了阔大的宫殿与园圃;它们来到了腿脚蹄髈间折弯关节的部位,还有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就认为是找到了安居乐业之地,却不知屠夫一旦伸出双臂放好柴草生起火,它就会随着猪肉一块儿烧焦。这可以说是随环境而苟且凑合,又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毁灭完蛋,而这也就是所说的苟且偷生者。而所谓弯腰驼背、辛辛苦苦的人,就是舜那样的人。羊肉并不喜爱蚂蚁,蚂蚁却十分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腥味。舜则是靠他的行为有膻腥气,百姓都十分喜欢他。所以他三次搬迁居处,招引人众,都成就了新的城镇。舜去邓的废址,就招来了十万户人。尧得知了舜的贤能,从荒芜的土地上提拔了他,说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受到他的好处。舜从荒芜的土地上被提拔出来,年岁渐老,听力视力都衰退了,可是仍然不能退下来休息,这就是所说的弯腰驼背、辛辛苦苦的人。
  
  所以说,神人并不喜欢受到众人的跟随与欢呼,跟随的人太多了就不会照顾得那样周到,照顾不周也就不会有利于众人的相处。因此,最好是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亲密的,也没有什么特别与之疏远的,一个人能保持德行,温和地顺应天下,这就是真人了。做到了这一点,蚂蚁不必再按照自己的智能去寻找羊肉,鱼儿能够得其所哉,羊肉也丢掉了自身招引依附的意思。大家用眼睛来看视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而不是看视自己看不到的东西;用耳朵来听取耳朵所能听到的声音,而不是努力去听自己听不到的一切;用心思来恢复自身可能已经随外物而泛漫的心思,而不是使自己的心思更加泛漫下去。像这样的人,他们内心的平稳就像用墨线度量校正过一样,而他们有什么变化也总是合乎先后的顺序。古时候的真人,用顺应自然的态度来对待人事,不会因人事去搅和自然。古时候的真人,得到生命也就是生活了,失去生命也就是死亡了;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失去生命也就是得到死亡了,也就死灭了,失去死亡也就是得到生命了,也就生活了。这个道理与用药物是一个理,乌头也好,桔梗也好,芡草也好,猪苓也好,这几种药更换着作为主药,就像生啊死啊更换着作为主导一样,谁能说得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把行仁义之秀的人说成是身上带着吸引人(蚁)气的膻味,太妙了,亏他想得出!今人则说这种人太酸,令人倒牙。一个人不必太引人注目,更不必引人依附、引人跟随,除非你是野心家是装模作样、自欺欺人者。人应该本色一些,表现得尽可能平淡一些,既无须特立独行、惊世骇俗,也无须膻气迷人、招揽众蚁。这是一个颇有价值的思路。以《三国演义》为例,做一个像曹操那样阴狠多疑、手段多多、宁负天下人而不肯让一人负己,固然不好;像刘备那样嘀嘀咕咕把仁义挂在嘴上,其实并不拒绝任何对自己的霸业有利却是有失德行的举措,也着实讨厌。
  
  几种不会生也不明死的人,自鸣得意者、苟且凑合者、弯腰驼背辛辛苦苦者的众生相描写极生动。其机关在于,自鸣得意者与苟且凑合者的不足为训,人们歧义不大,而辛辛苦苦者一般人会认为他们伟大、成功、荣耀,像虞舜那样,谁能相比?《庄子》的手段是把虞舜与猪虱子与浅尝辄止的小人物绑在一块儿批,以求解构,用心亦良苦也。
  
  不要招引太多人,不要炒作自己,不要推销自身,金玉良言,实堪记取!眼能视,耳能听,心能收,就行了,难道你还要追求眼睛说话、耳朵敛聚(财富或者情报)、鼻子决策,而心能杀敌于千里之外吗?
  
  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得与失。任何得,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其实是失;任何一种失,换一个角度看其实是获得。甚至生死也是如此:失去了死,如大病痊愈,当然是快乐地得到了再多生活一段时间的机会;失去了生,得到的死,也可能是伟大的死亡,是辉煌的盖棺论定,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延续与总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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