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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庄子的奔腾:《庄子》杂篇体悟 > 第 2 章 庚桑楚:摆脱干扰,解开心结
第3节 经过终极关怀与高端推理,求得人格的自由与解脱上篇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心宇(即内宇宙)泰然安定的人,就能够发出映出天然的光辉(而无须人为的追光或光环)。散发着天然光辉的人与物,能够明晰地显现出自身的形象。真正有修养有道行的人,必定会有自身的固定的长远的稳定性;有了这种操守与功德的稳定性,人们会自然地亲近他、倚仗他,而天也会佑助他。人们所亲近倚仗的,称为天之选民;上天佑助的,就称为天子了。
  
  相信人的自然而然的天光(天生的、天赋的光辉),这个想法很美,但很少人有这样的自信。人们常常感到的、所不平的,不是天光,而是天生的倒霉、天生的不如人、天生的受冤受气。汉语中对于这种美丽的想法有一个说法:你想得美!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学习,其实就是要学到那些学不到的东西;行为,其实就是要去做到那些做不到的事情;辩论或分辨,其实就是想要辩明或分辨那些道不明也分不清的是非。虽然你还没有知道得太清楚,却知道及时停步、退步抽身,这也就算是道行达到相当的程度了,也就是达到知的顶端了。假如你不是这样,不知道适可而止,那么造化的天平定会使你一败涂地。
  
  庄子反对强努着去学习与做事。他的理论很高超:既然是学得会学得好的东西,自然而然就能学到做好,也就根本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去学去干。
  
  这有点道理。比如语言,一个人讲母语无须上专科学校更无须恶补也不用参加托福考试。从一个不会讲话的婴儿,到咿呀学语,到成了语言大师,多半你自己也不知道个中程序。外语就不同了,你得费劲,费劲的结果是你永远不可能像掌握母语一样好地掌握外语。
  
  做事也是这样。愚公移山,你费了老鼻子劲,移掉了多少呢?如果不是移山,而是日常的功课、日常的生活,如果是打扫庭院、穿衣吃饭,你需要摩拳擦掌地专门去努力吗?
  
  以我们的经验为例。我们搞人民公社的时候,讲了多少次要坚持要顶住呀,又讲了多少次不要滑到资本主义那边去呀——请注意,搞公社要咬牙拼命,而资本主义只需轻轻一“滑”,这是什么事儿呀!学习也一样,我们组织过一次又一次的学习、讲课、反思、转弯……如果一切符合客观规律,至于如此的事倍而功半吗?
  
  正像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巴金语)一样,最好的学习是“不学习”吗?最好的干活是“不干活”吗?最好的辩论是“不说话”吗?如果当真如此,最好的活法会不会是“不活”呢?没有那么简单。虽然老庄诸人都那么向往简单朴素原始与明快,世界远远没有那么舒服,真正人人逍遥、日日逍遥、年年逍遥的话,也是一种可怕的失重与飘浮吧?辛苦与负担可能是生命所难以承受的重量,绝对的逍遥呢,可就是生命所难以承受的轻飘了!
  
  更聪明与更合理的设计恐怕不是绝对的单面化,而是一种平衡:轻与重之间,学与不学之间,做与不做之间,大言与慎行之间,辛劳与逍遥自在之间……有所平衡,有所转化与过渡。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进可攻而退可守,用藏在我,舒卷随心,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那才是化境呢!
  
  顺便说一下,这里说的求教求学,主要是学境界、学修养、学品德,却丝毫不重视学知识,这恐怕是我国古代哲学包括诸子百家的一个先天性弱点。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既然万物是自然存在与具备的,也就自然顺应成形,其外形为何、行为如何也就不是问题,不劳思虑了。(前贤解释“备物以将形”是准备物质以将养形体。)深敛、淡化自身对于外物的无法把握和常常是不靠谱的思忖测度,使自己的心思不往嘀嘀咕咕、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上走,使心思正常生发、活动、居处。自爱自敬,珍惜、净化自己的心术与动机,也就能推己及人,推广到爱人敬人、爱物敬物,与万物和睦相处。做到了这些,你仍然碰到各种灾难祸事,那就只能说是天意了,并不是由于你的不当、人为的过失而招了祸,也就不会因为碰到忧患而乱了本性、失了准头。不要把这些阴暗与混乱收纳入心灵。在心灵(灵台)那里,你当然会有所把握,有所持守,但是你并不是确切地精到地知道一定要把握遵循什么(你其实看不清你的底线),也就不可能处心积虑地生硬地去把守什么。如果你做不到真诚地与深刻地认知与显现自身,如果你不能较真地确认你自己的需求与原则,便轻易地多有发表发散显露,这样你的表现就可能不合时宜、多有不当,不能准确地表达出你自己,外界的事务不断地搅扰于内心,你老是放不下,你的表达显露作为总是得不偿失。在光天化日下做了不妥的事,你会受到人众的责备与惩罚;在阴暗幽蔽的角落做下坏事,即使不被人众察觉,也会受到鬼神的谴责与报应。如果一个人不论是在人众中,还是鬼神中,都能做到光明磊落坦荡,这之后便能独行而无愧无惧了。
  
  “认识你自己!”这是欧洲的一句名言。据说这是刻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三句箴言中最有名的一句。此话的出处说法不一,或斯巴达的喀隆,或泰勒斯,还有更多人相信来自苏格拉底。尼采也说过:“我们无可避免地与自己保持陌生,我们不明白自己,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我们的永恒判词是:‘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当今世界,有所谓对于主体性、主体思想的多种说法,也与这个“认识你自己”的命题有关。
  
  《庄子》在这里关注到了这个问题。《庄子》反对执著于自己,也努力论述摆脱客体即所谓外物对于主体的干扰的问题。随物成形,实际上是对于文化淡化诉求,只求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不求另起(文化的)炉灶。对“藏不虞以生心”的各种解释似乎不甚得要领。“不虞”云云,这个词至今使用,一般指不可预见、不可测度。人对于世界、对于外物、对于环境,常常会有种种估摸、分析、预案、得失、顺逆的计较与反应。而《庄子》认为,人的这些“虞”,害多利少,讹多正少。只有控制隐藏诸多的不虞之忧,才能通“自己”的顺畅生机。“敬中以达彼”,好话,人必自信而后人信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爱人而后人爱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儒学讲的这方面的道理与“敬中以达彼”(端正内心才能通达他人,自尊自重方能敬人敬业)的说法一致。


  
  这三方面——淡泊自然、心地纯净、推己及人——都做到了,不等于就万事大吉,你仍然有可能会遇到祸患,那是老天爷的事情,我们不必悔恨自责。这就比老子说的那个“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全面得多了,其实老子也讲过“天地不仁”。
  
  底下的对于灵台(灵魂所居存的平台,或曰灵府,或曰心宅)的探讨很有深度。做到了以上三方面,就不会吸收有害信息,不会受到外界的负面影响,不受精神污染——却原来,不受精神污染的思路在中国是源远流长。灵台的特点是有所守护却不确切知道在守护什么,有所警戒却不确切知道警戒线划在何处。你只能遇到什么去处理什么,叫做相机对待、相应处理。你无法在心灵中划好警备区与警戒线。守又守不住的是灵台,必须有所持守的也是灵台。《庄子》果然灵活,若有若无,若护若失,若持若不持。其实,岂止是灵台(即内心里的东西)如此?天下许多喊破了嗓子的坚持,能永远坚持、万年不变吗?
  
  在认识自己之前不要轻易有所表现、有所行动、有所闹腾。这是进一步的发挥。人对于自己其实是陌生的,尼采的观点与这里讲的“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的说法相通。问题是人们,尤其是公众人物,尤其包括政治家与文艺家,总是不停地在那里“见——现——显”……问题还不在于你的想法是否符合客观实际、时代潮流、人民利益、群众舆论,首先是,你拼死拼活地闹腾的,很可能并不符合你真实的思想感情利益与价值观念。这句话说得够绝的,够令人出一身冷汗的了。
  
  不论是显明之中还是幽闲之中,人为不善,必有后患。这个说法与儒家的“慎独”说是一致的。儒也罢,道也罢,注重个人的心功、修养、境界,提倡以高超的自我修炼与内心功夫应对繁复险恶的大千世界,它们自然相通,它们自然高明,它们自然也会有作茧自缚、没有多大出息的地方。
  
  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只求自身分内的东西,或是只求内心的完美,做什么事也就不会、不必、不可张扬显赫。追求分外的大收获,志在竭尽可能地取得最大财利。做事不追求出头露脸的人,常常具有充实的光耀。其志在于利益最大化的人,则不过是商贾罢了;人们差不多都能看到他们追求的过分与前行的艰难,他们自己却以为是平安与正常的。能够理解外物、与外物沟通顺应的人,外物也就能够为他所接受。而与外物与人众相隔膜的人,他连自己都不能包容理解,又怎么能容受他人?不能容人,也就没有谁与他亲近;没有亲近者的人呢,等于已经为人众所抛弃。兵器虽然锋利,并不能摧毁人的心志,从这个意义上说,宝剑如莫邪者也不算是最高级的武器。其实,真正最强大的敌手,不是兵器,而是阴阳之气。阴阳变异消长,任何人只要处于天地之间就没有办法逃脱阴阳的左右。并非阴阳的变异损害了谁,是人们心灵出了毛病,自取其病。
  
  如果将“券内外”释为“分内外”,似与老庄的其他篇章段落脱节。更好的解释恐怕仍然是老庄乃至中华文化强调内功的学养与主张特色。向内转即在心灵中追求平衡、和谐、逍遥,与向外扩张、追求现实利益的最大化,在这两者的对比与选择中,孔孟老庄都是更强调前者。
  
  与后文也能联系起来——莫邪剑虽然厉害,只能取敌人的首级,却不能取敌人的心志,叫做“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话绝对是对的。现代战争中的“斩首”方略就是通过夺其帅而夺匹夫之志,例如伊拉克战争。
  
  阴阳,则是指大道,指自然之理,指辩证法,指绝对理念、历史规律与天意,指气数,指物极必反、月盈则亏的天道。这也对:你掌握了天道,比掌握了一把宝剑厉害多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段话更像出自喜讲或兼讲兵法的《老子》,《庄子》中谈这样的问题并不多见。倒也是,这里本来是托老子之口所讲说的。
  
  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大道对于万物,通通是有效的、涵盖的。一个东西分离解体的同时,另一些东西形成而且固定了。一种事物的形成与固定,也正是这种事物的解体与毁灭的开始。人们不喜欢解体与分离,因为那意味着一种新状态的形成与固定。人们不喜欢形成与固定,因为它意味着还要进一步地去形成与固定。所以,如果一个人一心关注追求外物、外在的世界,就等于使自己陷于解体,叫做活见鬼,叫做见了鬼了。脱离了本性而欲有所得,得到的就是死亡;脱离了本性而徒具形体,你也就成了一个鬼了。只有把有形的形体看成是无形的大道的一部分,你的内心世界才会得到安定与准头。
  
  “恶乎分”,又“恶乎备”,值得思索。《庄子》向往的是古朴的混沌,是混沌的五官混一,叫做浑然一体的状态,是不加分离的最原始也是最伟大的状态。以此来考虑文化史、社会史、学术史也很有趣。社会愈发展,分工越细,每种职业、每个圈子、每一种新事物就愈加固定、呆板、分割、局促、压抑而且沉闷。所以,许多古典的大师都提出全面发展的幻想。美国的反面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就以福特纪元作为人类灾难的标志,因为福特的流水生产线把整个劳动过程分割为细细的机械的简单的劳动。分割之后很合理也很明确,但其结果使生产者与整个生产及产品的关系更加疏离,使生产者更加处于局部与盲目的低下位置,所以其出现更加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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