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学道而后不营营,怎么会这样难
-
南荣趎(chú)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
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zhú),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听了庚桑楚对于尧舜的批判,很受震动,他端正地坐好,对庚桑楚说:“像我这样的年龄已经相当大的人,应该怎么样去践行你的教导,达到你的要求呢?”(道理讲得高明,如何联系实际,如何臻于妙境,则是一团雾水。这是许多读庄乃至读老的人的感受。)庚桑楚说:“你只消保全住你的形体,保护住坚持住你的生命,而不要蝇营狗苟于身外之物,不要处心积虑于自寻苦恼的欲望与私利。你能够这样坚持做上三年,就达到要求了,就够意思啦!”
南荣趎说:“只看眼睛的外形,我其实看不出人与人之间有什么不同,但是瞎子啥也看不见。只看耳朵的外形,同样彼此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聋子啥也听不到。心的形体,我也不知道大家有什么不同,但是狂人硬是无法正常居处与自我控制。形体与形体之间本来也应该是明白透彻的,没有什么神秘隐藏的,但是被外物分离了。这些问题我是想弄明白却硬是弄不明白啊!(人与人想相通却达不到啊!)今天您对我说,要保全住自己的形体,保护住坚持住自己的生命,而不要蝇营狗苟于身外之物,不要处心积虑于自寻苦恼的欲望与私利。我倒听到耳朵里头去了,只是知晓得太迟了。”庚桑楚说:“我的话已经说完啦。土蜂不可能变成大青虫,小鸡也孵不了大雁的蛋,大鸡就做得到了。鸡与鸡的功能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能力有大有小有区别。现在我的才能还是小了,没有办法教育感化你,你为什么不去求教于老子呢?”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老庄学说的魅力在于它们的深刻与玄妙,难学也在于这种深刻与玄妙。深刻与玄妙了半天,它的要求只是什么全汝形呀抱汝生呀之类的原始科目,如同主张“活着就活着呗,高兴就高兴呗,死了就死了呗”……它们的玄妙与伟大接近于零。它们是无限的深邃与无穷的终极,是无涯的涵盖与无极的无端的无差别(齐物)的体悟与逍遥,又是接近于零的知、仁、为、言、辨地讲究修为。谁能拿捏得住这个火候呢?
把人生诸问题复杂化、文化化、高深化,是一种学问,是一种积淀,甚至也是一种享受,但是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学问积淀与享受,那就是把人生诸问题简单化、初级化、通俗化,如庚桑子所说的“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一通百通,一顺百顺,齐活了您哪!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于是南荣趎带上干粮,走了七天七夜,到老子那里去了。老子问:“你是从我的学生庚桑楚那边来的吗?”南荣趎说:“是的。”老子说:“你干吗要一下子与那么多人一起来呢?”南荣趎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一看,没见到人。老子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吗?”南荣趎俯身而羞愧,仰身而叹息起来,他说:“您瞧,我没法回答您的问题,也就没法向您提问了。”老子问:“怎么讲?”南荣趎说:“我不学习讲究知识与智慧吧,别人就说我太傻啦;学习讲究一点知识智慧吧,我自己反而是忧心忡忡起来。我不去讲究仁爱吧,说不定会做损害旁人的事;讲究仁爱吧,我自己反而忧心忡忡起来。我不去讲究义气吧,说不定我会得罪旁人;讲究义气吧,又是自身先忧心忡忡起来。我怎么样做才能脱离这种苦恼呢?这三方面的自相矛盾,正是使我困惑不安的,是我想通过庚桑楚先生的介绍来请教您老的。”
老子说:“我一见你眉宇间的表情,已经看出了你的心病;经过你的话,我得到了确认。你那种惶惶然不安的样子如同孩子失去了父母,又像是拿着一根竹竿要去丈量海洋。你是个迷了路的人呀,你是个迷迷糊糊的人啊!你想恢复自己的本性,却硬是不得其门而入(你是回不了家的孩子呀),太可怜啦!”
庄子时期并无佛法禅宗之说,但老子的奇问诈问,好模好样地说南荣趎“偕来之众”,即他是带着一大堆人来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来,此问禅意甚为浓重,而且有点吓人。读者也好,老王也好,如果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相问,也会后脊梁上冒冷气的。
三个自相矛盾之说概括得不错。人就是这样:有价值有规范有榜样,苦矣哉虑矣哉谬矣哉;无价值无规范无榜样,恶矣哉险矣哉茫然哉。老子的吓人手法倒也发人深省,确实,人们受外物受他人的影响是太多了,你动不动发愁,不见得一定是你自己有什么麻烦,而是你估量盘算计较旁人对你的看法对你的反应、与旁人的关系或与旁人比较竞争。一个人活在哪里或到某个地方去,却如同与许多人在一起分不开甩不掉一样,这有点瘆得慌。人应该活得单纯一点、素净一点,也稍稍个人一点,好比乘飞机时乘务员宣讲的安全须知,遇有情况时,人应该先给自己戴上氧气面罩,再帮助旁人。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的思路。
老子后面说的那种可怜的状况,也颇有代表性。人为什么会那样地惶惶然不可终日呢?人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相信常识、相信天性、相信平常的生活路线呢?人为什么硬是要把生活规范价值观复杂化、烦琐化、自戕化、较劲化呢?请想想看,你的不可终日的惶惶中,有多少是确有其事,有多少是自寻烦恼呢?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huò)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南荣趎请求留在老子的馆舍里(老子的学生还有专门的宿舍?似乎少有所闻),保持住自己身上的可以认定是好的方面,克服掉自己身上的可以认定是不好的方面(有在灵魂里爆发革命或自我举行洗礼的含义)。过了十天,他仍觉愁闷,便再去见老子。老子说:“你已经进行了自我的洗涤,怎么仍然是一副疙里疙瘩的模样呢?可见心中仍然有不好的东西活生生地存在着。你从外表上使劲,意图对自己有所管束,却又管束不住,你的一些问题会转而进入内心。你从内心使劲,意图对自己有所管束,然而其实你管不住,你的一些问题会转而成为外表上的毛病。内心和外表都跟自己较劲,就是富有道德修养的人也难于自我把握,何况像你这样正在学道之人呢!”
内外互转之说颇为有趣,中国人讲内心修养,佛禅讲对于心魔的战胜,这些话都有特色,有智慧,也可参考,但是说得太玄了,变成巫术式的练功、较劲、矫情、疯魔,其实是往白日见鬼、装腔作势、精神病态方面走。一切内心修炼、精神洗涤、净化自我的努力之有意义,离不开人的自然而然,离不开逻辑的通畅与人性的合情合理,离不开生活的凡俗性日常性常识性,既意志化又自发化、自流自发、自然而然的性质。讲太多的心功呀心魔呀洒濯呀,其实只是自欺欺人,浪费精神,或者干脆是走火入魔。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háo)而嗌不嗄(shà),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nǐ),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说:“有个病人,邻居问候他,他能述说自己的病况病因,这样的能够明白自己病患的人应该说还不算有什么大病。而像我这样的不知道自己病患在于何处的人,听您讲说大道,就像是吃了不能吸收的好药反而加重了病情一样。看来,您能给我讲一讲一般的养护生命的道理常规也就可以了,讲高深了我也听不明白。”老子说:“说起养护生命,你能抱元守一吗?(你能使自己从不陷于分裂与选择迁移的迷惑吗?)你能不丢掉自己的真神、迷失自己的良知与自恃吗?你能不去求签算卦而知道何者为吉、何者为凶、何者可做、何者断不可行吗?(你能趋利避害吗?)你知道你的目的并且能够见好就收、及时停顿吗?你能不去对他人抱怨牢骚而反过来要求调整自己吗?能随意而且自在吗?能明白而且单纯吗?能像一个婴儿一样地过活吗?婴儿整天啼哭,却不会嘶哑,由于他会调和自己的发声与呼吸,使之适中、平顺。婴儿整天攥紧拳头不拧筋也不松手,这是由于他的做法符合自己的天性,并不是强自在那里握拳。婴儿整天睁大了眼睛看视,但是不显歪斜吃力,因为他自己睁开眼睛,却并不受和不在乎外界光影的干扰与变化。走路不必强求一定要到哪里,站在那里不必强求一定要干点什么,与物和顺,高下直曲,随波逐流,步调节奏无不相宜……这就是养护生命的常理喽。”
老子提的几点,即九个“能……乎”,是有道理的。“能抱一”,既是生理状况也是心理状况,不使自己处于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寒热交攻、动静不宁、里外不是人的境地。“能勿失”,则内容大了去啦:失常、失敬、失言、失意、失语、失态、失准、失明、失聪、失方向、失章法……全是失,全是自我溃败的表现。“无卜筮而知吉凶”,说得更好:卜筮而求吉凶,说明的是自身的良知良能的泯灭,是智慧悟性的迷失;不算卦而知吉凶,则是根本,是做人的底线,是重大选择上的永远的无咎无误无凶。“能止”、“能已”,含义相仿,儒家也讲知止而后有定,知道了目标才有一定之规,不知道目标就永远没个准头。或者解释为知道适可而止才能稳定自若,生活才有准头。“能儿子乎?”这一点最难做到。知道了抱元守一,知道了无失无误,知道了吉凶祸福,对不起,你仍然做不到如婴儿一般,你仍然可能气喘吁吁、辛辛苦苦、强力以赴、使遍浑身解数,就是说你仍然勉强。而做到婴儿一般,了不得了。所有的大智者、大贡献者都有另一面:天真活泼,明朗单纯。提出婴儿的标杆,不全无矫情处,但也确实可叹可羡。
而南荣趎的只求“卫生之经”,也说得很实在。老庄学说中最难理解的是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的道论,大众最容易感兴趣与如饥似渴地追求吸纳的是他们的养生理论——退而求其次,能精通道家的养生、摄生、卫生理论,很好嘛。
“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这话说得别致、精彩。我们都有好高骛远的毛病,我们都有过高估计自身的习惯,喜欢听高头讲章,喜欢听高谈阔论、豪言壮语、大话连篇、牛皮震天或者装腔作势、朗诵表演、假戏真做或者就是假声假唱;然后生吞活剥了一些似懂非懂的道理说法,学到一些斩钉截铁的结论判决,最后害人害己,却还以为自己是在救人救世。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南荣趎说:“那么做到了您讲的那些卫生之经,做到了如婴儿一般,是否就达到了至人的品德了呢?”老子说:“不是的。我给你说的只是解除与融化你心中的疙瘩冰块罢了。而至人,他们能够与万物一起在地上生活饮食,与万物一道因天意天象而快乐。从不为人的利害而相互打扰;不相互拒绝、骇异、以他人为陌生者;不与他人一起策划什么计谋,也不互相合作共事(或不会相生事);随意自在地前往,明白单纯地归来——这是他们的养生原则。”南荣趎说:“那还不算至人吗?”老子说:“还不行。我对你说过,能够像婴儿一样地生活吗?如果像婴儿那样——动,不知道是想要干些什么,静,不知道自己想要停留在什么地方,身体如枯槁的树木枝干,心地如死灭了的灰烬——做到这一步,祸是不会降临的,福也不会到来。既然没有了祸福,哪里还会有人间的灾难呢?”
至人自然善养生,但做到了善于养生仍然不就是至人。善于养生只需化掉心里的冰疙瘩,即只需去掉邪祟、负担、贪欲、计谋、有为、膨胀、相争、矫情……无死地、庖丁解牛、听任自然、终其天年,至少是没有做自戕自毁的事,就对了。人生下来就是获得了生,不去戕生,就是摄生养生卫生。应该说,世上没有比养生更容易更自然更方便的事情。而至人,如《庄子》内篇一上来就讲的,是要“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岂止是一个卫生云云。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