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唯有诚实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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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情况和过去不一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乔的感触越来越深。首先是莱西不再来学校了。看来公爵的犬舍管理员终于发明出一个关住她的办法,彻底堵死了莱西的出逃之路。
每天走出课堂的一瞬间,乔满怀希望,然后就会扫视一眼门口的那个地方,可莱西每次都不在那里。
上课的时候,尽管乔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可他不知不觉又会想起莱西。他尽力甩掉自己的思念,下决心不再期待看到她。但他每天下午放学路过学校操场,眼睛总要瞅向大门口的那个地方,尽管暗自发誓不要指望再见到她。既然莱西不再来学校,情况当然和过去不一样。
可不仅仅是因为莱西,乔感到许多其他“情况”也和过去不同了。他觉得,如今父母责备他的事,在过去是不会惹他们生气的。比方说吃饭的时候,母亲会看着他把糖舀进茶里,有时紧闭双唇,有时会说:“乔,不用放那么多糖。这——这——嗯,你不能吃那么多的糖,对身体不好。”
这些日子,母亲好像总是特别爱发火,这是另一个和过去不同的“情况”。
一天,当她准备去为周末采购东西的时候,行为变得奇怪起来,就因为乔建议吃烤牛肉。“妈妈,咱们礼拜天吃烤牛肉吧——还有约克布丁。很久没吃了。哎呀,一说起来,我真馋了。”
以前,乔的好胃口让父母感到骄傲。他们为此还开过玩笑,说他的胃口像大象——可总还是给他多盛饭。可这次母亲没有笑,甚至都没有理他,而是站了一会儿后,丢下购物袋,一言不发跑到楼上的卧室。父亲对着楼梯望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解释,就猛地站起来,拿上帽子,砰的一声甩门出去了。
还有更多的“情况”不同于从前。现在乔走进家门,经常会发现父母生气地盯着对方,看到他回来,就立刻不说话了,但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上,乔看得出他们在吵架。
有一次他深夜醒来,听到他们的声音从下面厨房传来。和过去不同,不是高兴的说话声,而是充满疑虑和怒气的语调。这时,乔从床上起来,听见父亲在说:“告诉你,周边二十英里我都走遍了,腿都快跑折了,什么也没有……”
然后父亲安静下来,乔又听到母亲的说话声,语调突然变小了,语气里充满温暖和安慰。
有太多的“情况”和以前没法比,乔甚至觉得凡事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对他而言,这些都归咎于一件事:莱西走了。
莱西在的时候,家里又舒适又温馨又美好又和睦。现在她离开了这个家,一切都不对劲了。所以解决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只要莱西回家来,一切又都会和美如初。
乔对此想了很多。母亲叫他忘了莱西,可他做不到。他假装忘了,不再说起她,可莱西会永远在他的心中。
他的脑袋里成天装着莱西。在学校,他坐在课桌前,如痴如梦地想着莱西。他认为或许有一天——有那么一天——美梦成真,他从学校出来,莱西就在大门口等着呢。他就像真的看见她了一样,她那黑白相间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眼睛亮亮的,但犬类视力不好,因此她把尖尖的耳朵冲着他,这样就能在看见主人之前先听到他的声音了。她会摇摇尾巴,表示欢迎,还会咧开嘴,露出犬类特有的开心的“笑容”。
接着他们就会跑回家,跑啊跑,跑回家,一起穿过村子,一起快乐地奔跑。
乔做着这样的梦。即使他不能提到他的莱西,他也不会停止做有关她的梦,梦想有一天……
***
当地已提早进入暮色时分,乔这么晚才回家,见父母抬头看着自己。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母亲问,语气严厉、短促。乔感到他们刚才又在谈论——和近来一样,对彼此好不耐烦。
“老师把我留下了。”他说。
“老师留你,你做错什么了?”
“老师叫我坐下,我没听到。”
母亲双手叉腰。“你站起来干什么?”
“看窗外。”
“窗外?你看窗外干什么?”
乔站着不吭声了。他如何向他们解释呢?最好什么也别说。
“听见你妈妈的话了吗?”
父亲生气地站起来。
乔点点头。
“那么回答她。上课的时候你为什么看窗外?”
“我忍不住。”
“这不是原因。‘忍不住’是什么意思?”
乔感到所有的不如意向自己奔涌而来——平常善解人意的父亲现在也对他发火了。他发现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忍不住。因为快四点了,她该来了。我听见有狗叫,叫声像她。我以为是她,我真的以为是她。我忍不住。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妈妈,是真的。我想透过窗户看看是不是她,我没有听到提姆斯老师叫我坐下。我以为是莱西——可她不在那儿。”
乔听到母亲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
“莱西,莱西,莱西!我什么时候能听不到这个名字。我家里就不能有一点安宁吗?”
连妈妈也不理解!
这是最令乔伤心的。要是妈妈能理解自己该多好!
对他来说,此刻太难以忍受了。他感到喉咙里有种灼热在向上冒。他转身跑出门,顺着花园小路跑进逐渐昏暗的天色中。他跑啊跑,一直跑到野地里。
情况永远都好不了!
***
夜幕降临,这时在野地里,乔听到脚步声,接着传来父亲说话的声音:
“乔,是你吗,儿子?”
“是我,爸爸!”
父亲的火似乎消了。看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身旁,乔突然感到一种安慰。
“在散步?”
“是的,爸爸!”乔说。
乔知道,用父亲自己的话讲,他不善“多谈”,需要用很长时间才能将谈话进行下去。
乔感到父亲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随后他们开始一起漫步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很久没有说话,看上去似乎只要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之后父亲开口了。
“乔,咱们在散步,散步是项顶好的运动,对吧,乔?”
“对,爸爸。”
父亲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和儿子的话都比较满意。他一个人走着,乔用力迈开腿,跟上父亲坚定、有力的步伐。默默地,他们一起走上一个小山坡,接下来,他们来到了石头山,脚步声在石头上回响。他们最后在一块石板边坐下。半个月亮从云朵中钻了出来,他们能看见眼前的荒野一直伸向远方。
乔瞅见父亲将陶制短把烟斗衔在嘴里,然后漫不经心地一个兜接一个兜摸着,后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便停住手,开始吸空烟斗。
“爸爸,您没有烟草了吗?”乔问道。
“噢,儿子,不是。只是——嗯,情况不比以前——我戒烟了。”
乔皱起眉头。“爸爸,是因为我们太穷,您买不起烟了吗?”
“儿子,不是,我们不穷,”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是因为——日子不像过去——嗯,不管怎么说,我抽烟太多了,停一段时间对身体有好处。”
在昏暗的夜色中,乔若有所思地坐在父亲身旁,他明白父亲是在“轻描淡写”,不愿给他增添成年人的忧虑。乔的心中顿时涌起对父亲的感激之情——是高大强壮的父亲来野地找他,安慰他。
他伸出一只手,去摸父亲的手。“爸爸,您没有生我的气吧?”
“没有,父亲不会真和儿子生气的——永远不会,只是想让他明白一些道理。这就是我想说的。你不要觉得我们对你太厉害了。我们也不想这样。只是——嗯——最根本的一点,乔,一个人必须要诚实。不管发生什么,你一生都不要忘记。做人要诚实。”
乔静静地坐着。他的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用手比划,而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对着昏暗的夜色说话。
“有时,乔,如果一个人过得不宽裕,那他就更要抓住诚实不放——因为这是他唯一所拥有的财富。他至少还坚守着诚实。诚实这东西很有意思,没有两条路可走。诚实只有一条路。诚实就是诚实。明白吗?”
乔没有完全明白父亲话里的含义,但他确实知道这肯定对父亲意义重大,让他说了这么多的话。父亲通常只说“是”或“不”,可现在却试着谈话。不知为什么,乔能够感觉到父亲试着对自己表达的东西很重要。
“乔,举个例子说吧。我在威灵顿煤矿干了十七年。十七年啊,不论是好日子还是苦日子,景气还是不景气,我一直干到煤矿彻底关停。我也是个好矿工,这点可由任何一名矿友作证。乔,十七年来,有十来个工头和我一起干。可是,儿子,没有一个人会说我山姆•卡拉克劳夫在这些年里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或说了假话。在约克郡西区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卡拉克劳夫家族的人不诚实。这就是我说抓住这笔财富不放的意思。诚实只有一条路,不可能有两条路。你长大了,应该明白卖给别人东西,并且拿他的钱花了,嗯,那么东西就归人家了。莱西被卖掉了,没有办法了,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爸爸,她——”
“好了,乔,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不论你说什么,你都改变不了她被卖掉的事实,而且我们已经拿了公爵的钱,把它花掉了,所以现在莱西归他了。”
山姆•卡拉克劳夫坐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也许那样最好。别无选择。我们越来越喂不起她了,像她那样的狗几乎和大孩子吃得一样多。”
“但以前咱们也一直喂着她呢。”
“是的,乔,可你必须面对现实。以前,我有工作,可现在我要实话跟你说——我在领失业救济金。靠它养不了一条狗——连家都养不了。所以她走了过得更好。换个角度想想吧,儿子。你不想让莱西饿得皮包骨头,可怜兮兮的,不想让她变得像村里一些人养的狗那样,对吧?”
“我们不会让她饿瘦的,爸爸。我们会有办法的。我可以不用吃那么多——”
“喂,乔,这样想可不对。”
他们陷入了沉默,然后山姆又说:“儿子,这样想想看,你特别喜爱这只狗,对吧?”
“爸爸,您知道我喜欢她。”
“那么,既然如此,你应该高兴才是,因为她现在过得非常好。乔,你想一想,现在莱西有很多吃的——还独享一个犬舍——还有一个大院子——而且每个人都关心她。啊,儿子,她现在就像一位公主,住在自己的宫殿和花园里。对啊,现在她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这样对她不是很好吗?”
“可是,爸爸,她可以更加开心的,如果……”
男人绝望地呼了口气。“唉,乔,好话说尽,那么,我最好直截了当地跟你说。你最好彻底忘了莱西,因为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她也许会再跑出来——”
“不会的,儿子,不会的!上次是她最后一次逃跑,她已经跑掉好几次。她再也跑不出来了——不会了!”
乔强迫自己说:“他们把她怎样了?”
“嗯,上次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公爵对我、海恩斯和所有人发脾气,我也对他发火了,因为不管他是不是公爵,我都不欠他一分钱,而且我说如果她再跑掉,我不会再给他送回去,他说如果她再跑掉,就把她还给我,可是他会想办法把她关住。所以公爵已经把莱西带到了他在苏格兰的家,准备让她参加狗展。海恩斯也走了,带着她和其他六条可能参展的狗。但参展结束后,她会返回苏格兰,再也不会到约克郡这儿来了。所以她永远跑不掉了,和她永别,祝福她吧!她不会回家了。我过来不是告诉你这个,可是你知道也许最好。这就是结果,好好想想吧。儿子,对于生活中无能为力的事,我们应该忍耐。所以,你要像条汉子那样忍受和莱西离别,我们今生再也别提这件事了——尤其在你母亲的面前。”
父亲说完后,乔发觉自己跌跌撞撞走下石山的小道,接着父子俩穿行在野地里。父亲没有安慰儿子,只是走在他身旁,依然吸着那只空烟斗。他们快到村子,看见窗户里的灯光,山姆才又开口说:“乔,进家之前,我希望你能替你母亲想一想。你长大了,要学着像男子汉那样对待她,理解她。乔,女人,她们和男人不同。她们必须待在家里,尽力操持家务。她们心中的愿望——唉,她们只能慢慢等待实现的那一天。当事情不如所愿的时候,她们不得不说出来,对男人发火。可男人要是真的有骨气,就不会和她们一般见识。因为他知道,女人唠里唠叨个没完,说的并不是真心话。所以你母亲凶我或训斥你的时候,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些日子她有很多烦心事,而这对她的耐心是一种考验。所以,乔,是我们必须要忍耐——你和我。说不定以后情况会好起来,咱们家的日子也会好起来。儿子,你明白吗?”
父亲伸出手,迅速按了按儿子的胳膊,以表示鼓励。
“明白了,爸爸。”乔说。
他站了一会儿,凝视着亮起点点灯光的村子。
“爸爸,这里离苏格兰很远吗?”
山姆站在那儿,头垂在宽宽的胸前,难过地深深喘了口气。
“非常非常远,乔。我敢说你一生都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很远很远。
之后,怀着悲伤的心情,他们一起向村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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