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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节

  对,一位国破身存、逃亡在外的名将。
  
  这样的亡国之将,在当今至少有上百个。赵牧慢条斯理地说,这把刀要杀的会是哪一个呢?
  
  浦牢眉毛一扬,说,最有名的一个!
  
  刀客浦牢的一对眼是吊的,像白额吊睛的老虎,两处上眼泡虚浮,好似撑开的伞,大而张扬,眼皮似要把眼睛遮住,但他说话时总努力扬起眉毛,将眼睁大,那两把伞就时时像顶着劲风。
  
  谁?赵牧盯住他的上眼泡道。
  
  你——不认识——浦牢的眼皮往下一搭。
  
  我不认识?
  
  你知道!
  
  不,我哪儿会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他和你一样。
  
  没人和我一样,没有。
  
  他不可能不和你一样。
  
  嘿嘿,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哪怕是孪生兄弟也不一样。
  
  他不是孪生兄弟。他和你就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你是说——
  
  窗外有男子瓮声瓮气故意放大的嗓门在唤一个女人,玉豆、玉豆——婆——玉——豆!女人急忙回应一声,尖细而悠扬。两个声音都似从烧开的茶壶里冒出来的。
  
  女人就是梭叶子。浦牢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梭叶子,什么梭叶子?赵牧摸不着头脑。浦牢就笑,答非所问地话入正题。
  
  对,所以我说你知道,他是你也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想杀他,又不得不杀了他。
  
  哈,你是在说梭叶子,这是一个玩笑吧!
  
  玩笑?不,我不是在说梭叶子,对一个刀客来说,从来没有玩笑,刀客压根儿便不明白玩笑是什么东西。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考虑了很久,面对雇主付的那一大笔酬金,我不能不动心。
  
  我想你是对的。付你酬金的人肯定是秦王。
  
  不错,这可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雇主了,算他看得起我。
  
  你杀人很有名。
  
  惭愧,只是一直没有富起来,否则早就洗手了。
  
  洗得干净那双杀人的手吗?
  
  天下最大的杀手,洗手之后都可以当皇帝,天下最小的杀手为什么不可以洗手做财主。浦牢理直气壮地说过这句话后把头扬得很高,仿佛他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干杀人勾当找到了最好的借口,并且以此可以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理由。
  
  赵牧击掌,一下、两下、三下,口里说,好,说得好!
  
  零叁
  
  过了很久以后赵牧都没弄懂,想得那么清楚的刀客浦牢,当时为什么还那么多废话,为什么不早早趁他不备,动手一刀结果了他。为什么,想急了的时候他甚至会犯糊涂。也许赵牧确实是将到处杀人作案的刀客浦牢看简单了。但他清楚地记得浦牢临死之前跟他说过的话。
  
  那天在帽州下雨街酒楼里,当刀客浦牢喝完第二坛酒时,浑身都散发出酒气,像一个从酒坛里拎出来的人,可他没醉。酒跟浦牢的关系,就像女人,他说,越喝越亲,酒就成了他的老婆。浦牢行走江湖,也就不是一条光棍了。
  
   浦牢喝酒后难免会说些混话,但那回他的话,句句说得明白,赵牧倒糊涂了。赵牧明明意识到浦牢是秦王遣来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杀手,自己反而一身轻松起来, 而浦牢却在犹疑与挣扎。他将抱在胸前的刀重新支放到凳脚上,说,当我好不容易面对那个杀了可以让我发财的人时,我竟没出息般的下不了手。
  
  你怕他还是杀不了他,或者是怕自己杀不了他?赵牧说,他的话几乎不动声色,好像他们完全在谈一个不在场的人,甚至两个人有商有量地在为杀害他们中的一个而出主意。你可以下手的。赵牧仿佛是用不无鼓励的口吻对刀客浦牢说,你可以杀了他,最好在他知情之前。
  
  可我还是说破了,这样对我要杀的人更公平。浦牢坦然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自己不是个做黑道生意的杀手,而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侠客。
  
  为什么要说破?
  
  因为他有恩于我。
  
  恩?这世道,人还记得有恩这两个字。
  
  记得,我在赵国杀人,受到他的帮助。
  
  哦,你还记着呢!所以我要把一切都说破,这样就是为了公平一些,如果他杀了我,我也认命。
  
  杂沓的脚步声从楼下升上来,升到一定高度,就停在窗外。乱七八糟的脚步像是从不同角落相约而至,错落纷繁。它们停在一起,偶尔有几声挪移,男人脚大,步沉。女人金莲三寸,落足小心,透着轻微的谨慎。不知谁踢到一枚石子,便大骂出口。
  
  看来你没有杀他的底气。赵牧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从浦牢的脸上移开。他伸手去抓对方的碗,准备为之添酒。手指挨到碗沿之际,被浦牢突然按住。赵牧双眉一扬,眼色凌厉。浦牢出乎意外地问,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浦牢不够义气,是个小人?

  
  没有。赵牧笑着、细声细气地说,你不是挺讲义气的一个人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脏,只认钱?
  
  人生在世,许多事都不能按常理论,比如人命,生生死死恐怕是这世上最寻常之事。一个人活着也够不容易的,文士靠嘴皮子游说四方蹭饭吃,武人只能刀口舔血混日子了。谈不上脏不脏的。
  
  兄,你真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好人自有天佑。
  
   身为人臣,本当国破之日就该死的,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因为那桩复仇的大事未了,否则这颗头随时可以让人拿去,也绝不怜惜。赵牧说着在酒楼凭栏远望, 他的神思也随目光飞去。你看到那座山了吗?远处那座山就是当年秦王杀人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国人受死之地。秦王所杀的人的尸体堆起来,如山头环绕的白云一样 多。赵牧说到这里泪水滂沱,他几乎是在哭喊,死亡来临,勇士的大剑也难阻挡,死神巨大的呼吸收走了所有生命!秦王的宫殿是尸体堆砌而成的,他的王城是由无 数死者搭建的,那笙歌宴舞的繁华宫殿下铺得是死难者的累累骸骨。死者的亡魂却被排斥在宫殿之外,胜利者在里面狂欢浪舞,失败者的游魂在外面哭泣哀号……说 到这里,赵牧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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