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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父亲的“裴多菲俱乐部”

 

父亲无论在家,还是外出,总是沉默寡言,平时只知拚命干活,从不敢惹事生非,也从不敢过问旁人的什么事,在文革中,居然会惹出一个“裴多菲俱乐部”,令人不敢置信。
其实,在文革时期,全国各地出现过许许多多的所谓“裴多菲俱乐部”,人们早就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此“经典”说法源于文革初期对“三家村”成员吴晗、邓拓、廖沫沙的批判,报纸将他们定性为“裴多菲俱乐部”而引起的。
文革时,仿佛几个知识分子聚在一起聊聊天,发几句牢骚话,就会被造反派陷害成“裴多菲俱乐部”而造成“灭顶之灾”。因而,老友路上碰见,相互间多不敢言语,至多只是点点头,说声“保重身体、来日方长”之类互道珍重的话。
医师家
1961年以后,父亲“摘帽”回到杭州以后,仍旧住在岳坟街。
文革以前,父亲的几个老同学、老朋友到植物园游玩或到灵隐寺进香,路过偶尔仍会走动一下。其中有一位便是张超昧医师,他的夫人胡梅秀是父亲“艺专”时的同学,时在杭州西湖中学教美术。张医生的住宅离我家不远,就在玉泉公园口的马铃山上。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艺专”的几位教授,诸如,林风眠、吴大羽、蔡威廉、雷圭元等人在西湖附近的玉泉周围择地造屋。其中林风眠、雷圭元的房屋就修在灵隐路、玉泉路口,只有吴大羽与蔡威廉的房子“孤悬”马铃山上…也许画家们喜欢清静幽僻,潜心作画罢。
他们的房屋处于林荫深处,与别的建筑不“搭界”,周围林木葱郁,颇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感。
五十年代初,林风眠辞去“艺专”校长职务,后来移居上海,他的房子也就转让给了植物园。时吴大羽也搬到上海去了,不过他在马铃山上的房子实在过于荒僻,进屋还要爬山过岭,走一段崎岖小路,因而不被一般人喜爱。于是,吴先生去上海之前,便将屋子租借给了张超昧夫妇,张先生的夫人吴梅秀是吴教授的学生,彼此有师生之谊,也不见外了。
听母亲说,当时张医生承租的价钱是每个月人民币16元,这个数字现在看来微不足道,当时却是一个青年工人半个多月的工资收入。
吴宅是一座别出心裁的小平房,四周没有篱笆,颇有几分时下西式“山林别墅”、“森林小木屋”或“猎场小屋”的味道。为了安全起见,张医生养了一条大狗,遇到生人走近房屋时,大狗便会跳出来,汪汪直叫,将人吓退。
父母带我去张家的次数多了,那条狗对我们熟悉了,见到我们的到来,并不叫,反而过来温顺的坐在我们身边,显得特别可爱。因此,母亲与我去时经常带一些食物喂狗。
不过有一次,我的一个表妹佳玲从上海来旅游,临时得了点小病,妈妈便带她去看张医师。不料,那条大狗见有生人到来,突然窜了出来,汪汪直叫,怪唬人的,表妹吓得落荒而逃,大狗紧追不放,表妹竟然从山上“滚”了下来。
多少年以后,表妹说到此事,仍心有余悸。
走进张家大门,就是一个大厅,想来此厅应该就是吴先生旧时的画室,后面的房间与厨房却小得可怜。张医师夫妇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住在这座小平房里也挺挤的。
他们将前面的大厅作为卧室兼客厅,后面的小房间便是孩子们的房间、过道和厨房。
张超昧是杭州红十字会医院的外科医生,专事“开刀”,还翻译过几本医学著作。
听母亲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张医生在医学界颇有声望,病人中口碑极佳,许多外地病友风闻张医师开刀技术高明,专程赶到杭州,点名请他治病,有“杭州第一把刀”之称,因而,张医师便有点“洋洋自得”。
文革中,即使张医生被关在“牛棚”里,仍有不少病友到处打听,张医生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工作。造反派生怕张医师名声太大,长了“资产阶级的威风”,便编造出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张超昧“沾满人民鲜血”。即使这样,张家仍有不少客人,许多人感谢张医生“救命之恩”,每次到杭州来,总要到玉泉、植物园一带走走,凑机到张家坐一坐,喝一杯茶,聊一会儿,说一些感恩之类的话。
医师平时健谈好客,说话幽默,了解父母的底细,对我们全家寄予相当同情,成为母亲无话不谈的挚友。母亲常常说,父亲刚从金华“摘帽”回来的时候,杭州的所有亲戚朋友都不敢接近我们,亲友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他们生怕受到牵连,只有张医师全家仍同“反右”以前一样,热情地招待父母。另一个因素是,他家的房子“孤悬”山上的树林丛中,即使有客人来,也不用担忧有人会到居民区去“汇报”。
文革之前,父母常常带我到张家走动,母亲平时很健谈,有了委屈无人诉说,便到张家聊聊,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一点心理压力。
有一次,母亲对张医生说:“你真了不起,一生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将来到了上帝那里,可以很骄傲了。可是我的一生,不过煮饭洗衣,一事无成,怎么见得了上帝?”
医师说:“你也不错呀,生了一对儿女,将来孩子有所作为,你也很对得起上苍了。”
文革开始后,大家都明哲保身,亲友间相互往来极少。
母亲从农村被送回来后,没有杭州户口,也就没有粮票、油票等基本生活用品。
张医生夫人胡梅秀在路上遇到我与父亲时,总是偷偷给我们一些粮票,口上还说:“我们家吃不完,浪费了也可惜,那用得了那么多粮票。”
其实,当时张家的几个小孩都是长身体的年龄,特别会“吃”,那有粮票多余的。
虽然大家没有往来,但是彼此的心是相通的。
石华玉教授
石华玉教授是父母文革前在张家认识的,他们夫妇在浙江医科大学教书,50年代后从国外留学回来,出过多种医学著作。
母亲对于文学诗歌造脂很深,常常谈天说地,在他们的聊天中,只要母亲在旁,便会谈笑风生,妙趣横生。父亲并不多说话,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倾听而已,石先生从张医师那里知道父母的状况,很理解母亲的心情,也知道我们全家仅靠父亲一点微薄的工资生活困难。
有一次,母亲谈起,外公有一件皮夹克,米黄色的,出自上海名裁缝手艺,可惜父亲太矮,穿不了,不过石医生身材瘦长高大,穿着去上课,一定会像外公一样神气飞扬,问石医生要不要试一下?显然,母亲想将外套推销给石先生,石医生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母亲回家将那套外公的皮夹克拿来,石先生毫不犹豫就将夹克穿上,果然神采奕奕,与原来所穿的那件蓝灰布中山装的感觉迥然不同。石医师拿出80元钱来酬谢母亲。
当时我也在场,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能感觉到,石医师出那么高的价钱购买母亲的旧衣服,其实是出于帮助我们的意思。
严群先生
先生也是父母在张医师家中认识的朋友,他是清末著名翻译家严复先生的直孙,曾在美国留学,时在杭州大学哲学系任教,顶着“全国政协委员”的头衔。
文革前,严先生住在岳庙后面的栖霞岭上,当时他年老体弱多病,并不去上课,只在家中从事一些考古研究工作,与浙江博物馆的藏品部往来颇多。
他常到张医师那里去,但是并不多说话,从不谈学术上的问题,只是讲一些他在乡下市场上发现的古董,及讨教一些医学知识而已。
王驾吾先生
王驾吾,文革前担任杭州大学中文系主任,与母亲可以说是“世交”了,他的一句口头禅,便是“一生为儿女做牛做马”,对于妻儿的爱,常常溢于言表。
据王老先生说,抗战后,外公到杭时曾经特意宴请过他,作为地方名流,他与外公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了解外公对于战后江浙地区开发的谋略。
因而,他对于李升伯先生的女儿特别敬重,总是另眼相看,处处关照。
解放后,王先生除了教学外,闭门造车,从事古代诗经的研究工作,出过十几种书。
董大酉先生
董大酉曾经是父亲设计院的同事,后调出设计院,那时他已经退休。
先生是清末派出的官费留美学生之一,据母亲说,董先生留洋的费用是美国政府当年归还清政府的“庚子赔款”,美方指定将“退还庚子赔款”的款项,作为培养中国青年学子费用。董先生初到美国留学时还是一个小孩,因而被人称为“官费小留学生”。
解放后,董先生担任天津建筑设计院的院长,退休后的1965年,应当时杭州主管园林建设的副市长余森文先生邀请来到杭州,担任市政建设局顾问。
他与母亲谈话中,常常流露出庆幸的色彩,他说,文革前侥幸调到杭州,如果继续留在天津的话,一定会遭到恶运。刚到杭州不到一年,就碰上了文革,别人不了解他在天津的工作经历,无从批判,因而没有受到“斗争”,还算是运气!
先生的夫人是母亲“金女大”的前班学友,谈起当年校友,抗战时师生的故事十分投机。
姐姐的“揭发”
令这些人不能预料的是,姐姐到居民区去“揭发”父母亲,不仅将父母亲那点可怜的存款、外公送给母亲一点微不足道的手饰、父亲自言自语讲的话全部揭发了出来,而且,还连带将他们在张医师家的聊天内容当成重要“罪证”揭发了。
其实,姐姐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晓得这些人在一起发发牢骚而已…当时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母亲曾苦苦哀求姐姐,你揭发父母就算了,千万不要牵连弟弟,你只有一个弟弟,如果他出了问题,在这个世界上,你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等到居民区将“揭发材料”送到他们各自单位的时候,就大事不妙了,他们所在的学校、机关纷纷将他们进行无休无止的“隔离审查”,强迫这些人相互揭发,交代在张家聊天的内容。这些人都是文弱书生,在文革这样的大风大浪中,禁不起惊吓,纷纷如实交待。
为此事“苦楚”吃得最多的人,便是张超昧夫妇了。多少年以来,母亲一直不敢面对此事,直到去世以前,仍对他们满怀愧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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