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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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河农场二大队以盛产玫瑰香葡萄闻名,年产量高达六百万斤,正好与当时的北京市人口数六百万相等。如果平均分配的话,北京人每人可分得一斤。其中的“佳品”,还空运供应东南亚市场。
二大队七中队,是团河农场惟一的一个右派教养中队,地点在团河农场最北面的三余庄(因为建场以前这里有过一个这样的村庄而命名)。考虑到这些人都是知识 分子,具有一定的自觉性,因此采取的是“管理从松”政策,甚至连小队长也是从教养人员中挑选积极分子担任的。著名作家从维熙,就是七中队四小队的小队长。
1963年秋,我的教养期两年半到了,中队长代表政府向我宣读了“执行通知书”,一共是“解教摘帽强制就业”八个大字。于是我把铺盖行李从教养队搬到了就业队,正式成为“二劳改”阵营中的一员,继续我的“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征途”。
可是从我之后,教养期定为三年的右派分子们,除少数几个例外,就再也没有按期解教过。有的人从1957年年底进来,直到1969年年底才解除教养,1980年才落实政策离开劳改单位,创造了教养12年、劳改23年的最高纪录。
从1963年秋到1980夏,我当了17年的“二劳改”,对于二劳改们的生活,可以说是熟之又熟,至少能写一部百万字的回忆录。这里,我则把视野缩小, 只写几个我最熟悉的“二劳改”与女人有关的故事,其中也包括交女性朋友或“搞对象”的故事。观察面虽然小了一些,但事件真实,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年代 的真实人性。
“二劳改”们并不个个都是光棍儿汉,其中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是有家室的。这些人,有的是判刑劳改之前的老夫老妻,有的是当了“二劳改”以后才娶的媳妇儿。
被安排在劳改单位强制就业的人,统称“就业人员”,简称“老就”。“就”与“舅”同音,“就业”与“舅爷”音近,因此就业人员戏称自己为“舅爷”。以此类推,“舅爷”的老婆,当然是“舅奶奶”了。
“舅奶奶”中,除去劳改以前就结婚的老夫老妻之外,就是当了“老就”的男人娶的媳妇儿,一般说来,大都是“错位”的婚姻。“错位”,指的是男女双方文化 程度、素质修养、政治地位、经济收入、面貌长相等诸多方面的不平衡。有男高女低的;也有男低女高的。在“老就”夫妻中,大学生娶文盲或半文盲、反革命娶革 命群众的,都不是个别例子。
有个社科院的女研究员,错划为右派以后,进了劳改农场,从此下决心不想再过问意识形态领域中的是是 非 非,一心只想老老实实地通过劳动“自食其力”,做一个“安善良民”。摘了帽子当上了“二劳改”以后,那么多的“同类”向她求婚,她一概摇头,最后嫁给了当 地公社一个生产队的大队长,据说基本上是个文盲。这个“社科院研究员”其实很糊涂:她原以为这样一来自己的立场就转变了,就是和工农兵结合了,却没有想到 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和精神世界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结婚以后,夫妻之间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特别是1980年女方“落实政策”之后回到北京,出任某研究所的所 长,而男方则仍在当地继续当他的生产队大队长,只是每逢女方发工资的日子,男方必定赶到研究所来,也不进她的办公室,而是在传达室的门外一蹲,叭哒叭哒地 抽他的旱烟。等到女方下班出来,他才笑嘻嘻地迎上前去,说了声:“家里的生活……”于是女方打开钱包,递给他一百两百。他揣起钱来,扭头就回家,绝不找她 别的麻烦。
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向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固有道德。因此凡是在当了“二劳改”期间娶了农村姑娘的右派分子们, “落 实政策”之后,或官复原职,或飞黄腾达,都能维持原有的夫妻关系,继续共同抚育子女,极少有当“陈世美”的。个别人也许有外遇,借此填补精神世界的空虚, 大多数人则把感情世界完全封闭起来。
团河农场第一因离北京近,“老就”们每两周放假两天,回家方便;第二因土地有限,加上管理 或 住房困难,根本就不允许“老就”们把家属带到农场来,更没有把“老就”的家属们组织起来成立家属队的打算。清河农场离北京远,“老就”们每年只能回家一两 个星期,加上土地辽阔,劳动力不够,因此各分场都盖起了家属宿舍,鼓励“老就”们把家属接来“以场为家”。有此条件,老婆年纪还轻而又没工作的,特别是家 在农村收入不多的,纷纷把家属接来,安家落户了;没有老婆的,也借此东风到外地搞个对象并把户口迁到农场来,还能把农业户改为居民户,而且是真正的“北京 户口”。所以清河农场各分场大都有清一色儿由“舅奶奶”组成的“家属队”。于是,各种各样好戏,也就在这里“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演出。
由于这些“舅奶奶”们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出身都有,难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其中有的作风正,人品好,有的本来就好吃懒做,要她风里来雨里去,总觉得 “亏得慌”,不如出卖色相和皮肉挣钱容易,哪怕一次只收五块钱,也比干五天体力活儿轻松许多。当然,其中的确也有因生活困难而出此“下策”的。有一个姓盖 的妇女,解放前原是一个军官的姨太太,长得相当漂亮,都四十来岁了还风韵犹存。特别是那优雅的风度,绝不是一般妇女所能企及的。她丈夫解放战争中死在战场 上,后来嫁给了一个“老就”,她也就成了家属工,一门心思想让两个孩子有一个比较好的环境。她让自己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北京生活。为了支付孩子的学费和 生活费,她不得不委屈自己以每次五块钱的价格贱卖。“文革”初期,在“荡涤污泥浊水”的口号下,她被揪出来批斗,让她跪在翻过来的板凳脚上,让她跪在碎碗 碴儿上,她都咬牙忍住了,但当有人喊出“把你孩子接来批斗你”时,她顿时哭得死去活来。
我劳改23年,认识的“舅奶奶”没有一 千 也有八百,如果写一部“舅奶奶列传”,即便是用提纲挈领式的粗线条笔法,浮光掠影地介绍,也能写出一部洋洋上百万字的巨著来。为了故事的典型性,我只选择 比较有代表性的十几个“老就”及与他们有关系的女人们进行“最简略的概述”。其中有几个并不是“老就”的妻子,而是对象或未婚妻,只能算是“准舅奶奶”或 “候补舅奶奶”。
为求故事的完整,每个故事的时间自成起讫,就不照顾到“横向关系”了。至于人物姓名,绝大多数是真的,考虑到有些人的故事讲出来不太光彩,只好用假名字,算是我“为尊者讳”吧。凡是用了假名字的,我在文章中都有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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