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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3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一生中全部的梦记录下来,由梦组成的光怪陆离的人生,自然比真实的人生更不可捉摸。
  
  罗敷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它们一颗颗的依旧完好无缺,这让她确认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她无法了解这个梦的寓意,天上有流星快速闪过,那些流星,会不会是她梦中失去的牙齿呢?
  
  左思没有回来,他是真的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西安时头也不回的背影,如一片离开翅膀的羽毛,在她眼前不断地飞啊飞,忽儿高忽儿低,她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她是该拉着左思的手呢,还是该认真看着脚下的道路?那时候的小寨十字,还没有过街天桥,来来往往的人群几乎要把她挤得消失于人海,她只听到左思说了一句“别唧唧歪歪了,我走了!”就跳上了出租车,他没有拥抱她,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他走了,如此干脆利落。以致罗敷回忆起左思离开的情景时,眼前闪过的总是电影的快进镜头。
  
  她抱住自己的双肩,试图用这样的姿势让自己感到暖和一些,但很明显,都是徒劳的。初秋凌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包裹着她,对面楼顶上的避雷针闪着幽幽的红光,好像是外星人的眼睛。她起身找了一床凉被替暖玉盖上,暖玉的呼吸均匀多了,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昨晚睡前滚烫的额头已经恢复了正常温度。她不打算再睡了,于是坐在了阳台的摇椅上,呆呆看着东方渐渐发白的天空。她曾经有一个叫罗敷的故乡,罗敷是她的老家,那里曾经有翅膀最轻灵的鸟儿,那里曾经有最娇艳的没有受过伤害的花朵。


  
  在这个叫西安的城市里,在最明亮的早晨,并没有最轻盈的飞翔。她的翅膀,在她离开家乡的那一年,就已经长进了身体里。
  
  她和他曾经亲密无间过吗?她真的爱过一个叫左思的男子吗?美国心理学家约翰说过,半年的时间不做爱,身体就得以新生再次变成了一个女孩;有些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伴随着他的记忆就永久消失……他的理论对人真有效那该多好,可惜对于中国女人,这样的技术分析都是徒劳的,他离开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对他的记忆,她的大脑里更有一片区域,无时无刻不在重复播放着他的音容笑貌。
  
  她似乎看到了23岁的自己,那时的她,脸上还有明显的婴儿肥。那年她受邀参加某个品牌化妆品的新闻发布会。那是她第一次去深圳,面对大海有说不出的惊喜。发布会结束,公关公司组织大家去小梅沙,她脱下白天的高跟鞋,换上一双轻便的匡威帆布鞋,披散双肩的长发,扎了一个马尾就出了门。
  
  从大巴上下来,罗敷发现鞋带松了,弯腰准备去系鞋带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别动!”她一时不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话地没有动,然后,她身后的人就低下头俯身到了她的脚下,他竟然是在帮她系鞋带!旁边的同行们笑得各有深意,她一时脸上通红,她并不认识他,不过知道车上的人都是来自各地的媒体同行而已。系好了她的鞋带,他站了起来,对着女孩绯红的脸轻轻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左思!”他伸出手来。


  
  罗敷眼前还晃动着那洁白的牙齿,故而仿佛是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他自我介绍是广州的媒体人,她对以“西安”作答,他噢了一声,说,“我去陕北神木做过采访的,不过是坐飞机到达榆林转乘汽车去的,没有到过西安,我特别喜欢你们陕北民歌,你会唱陕北民歌吗?”
  
  “你以为陕西人人都会唱陕北民歌啊?即使是陕北人,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唱陕北民歌的,我稍微了解一点儿,根本谈不上会唱。”罗敷笑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沙滩上,众人自动结成三三两两的小团体,罗敷跟随着左思的脚步,任由海风吹散了刚才扎好的头发。天色暗了下来,灯光下的南海,星光闪烁的天空,分不清哪个更近哪个更远。面对陌生人罗敷会有一种神经质的胆怯,她所有的话语只在大脑里反复酝酿而无法表达出来,主要是左思在说她在听,左思讲那次他在陕北神木采访的见闻,其实她也没有去过陕北,只在电视中见过一道道沟一道道梁的风光。
  
  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她不是那么容易融入一个陌生的群体,她甚至有着一个小女孩才有的羞涩,他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想问问她的工作,她的年龄,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她也静静地坐着,刚才为什么要帮她系鞋带?怕自己显得过分小家子气,于是没敢问。

  
  左思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对罗敷说:“我唱一首陕北民歌给你听吧!”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
  
  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儿呦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朝南得的那个咬,
  
  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过呀来了哩。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你招一招的那个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呦噢、走你的那个路。
  
  她完全被这歌声所攫住,一个外省人,何以能把这歌唱得如此地凄凉和悲伤?从前的陕北人生活贫苦,很多男人赶着骡子替人长途运输货物,一去三月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其中,就有很多女人和自己的男人分开即是死别,她难过得想起了已经去世很多年的父亲,要是妈妈听见这歌声,不知道要悲伤成什么样子?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这样的年龄,和她的生活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但是听他唱出这样悲怆的歌声,令她对他既生出探究的好奇又有莫名的恐惧。
  
  她为什么要听话地跟随他,为什么跟着他指引的方向一步步往前走,又为什么像被磁石紧紧地吸引一样要去接近他?她命令自己恢复为一副职业女性的样子,她开始向他介绍她的杂志,并请他撰稿,如果他愿意写专栏,稿费会更高。
  
  他看着她,笑容里是不易觉察的360度扫描,以至于她不断地疑惑自己的衣服是不是哪儿有线头。这是她的强迫症,每天出门,她并不是检查自己的妆容是否精致,而是一定要检查衣服上是不是有线头,若是有,一定要剪得平平整整才出门,要是哪天衣服上有个线头没有剪而出门在外又找不到可以用的剪刀,她一天都会心神不定,做任何事情都无法集中精力。
  
  但她心里明白,显然,他不是在研究她的衣服。何况夜幕已经从容不迫地拉黑了,即使她身上的衣服有线头,左思也应该不会看见,他跟她不过萍水相逢,自此一别或许就是再也不会相见,她这是怎么了?
  
  其他人倒是被左思响遏行云的陕北民歌吸引过来了,大伙儿鼓掌让左思再唱,罗敷趁机走到了几个女同行的身边,他应该是又唱了一首《圪梁梁》和《走西口》才停了下来。
  
  “哥哥我走西口,小妹妹你实在难留,手拉着我哥哥的手,汪汪的泪水止不住地流……”《走西口》用男声唱出来,比女声更有力量,男声高亢而苍凉的穿透力,也更强大。因为这歌声里,是离别,是哀愁,是得不到,是已失去,是此情可待成追忆,是今生一别或许再不能相见。
  
  第二天早上,罗敷并没有在早餐时遇见左思,听人说,他昨天回到酒店后就收拾行李自己坐车回广州了。
  
  罗敷若有所失,那么多人会与自己擦肩而过,但令她感到若有所失的其实并不多。好在回到西安,忙碌的工作让她很容易就淡忘了曾经的深圳之行。
  
  一个星期天,和同事杨幻儿、纪真真去南山的时候,她又换上那双匡威的黑色鞋子。在系鞋带的时候,她的手无意识地停了下来,这鞋带,曾经被一个男人的手系过……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鞋带上反射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光泽,她系紧了鞋带,恍惚中意识到自己的手势又顽强又坚定,简直说得上是一个男人在绑架她。
  
  从南山回来的那个夜晚,她收到了左思发来的邮件,有几张她在小梅沙的照片,海极深,天极深,唯有她的样子,新鲜如刚出生的婴儿,牙齿笑得露出了十二颗。这是她有生以来照得最美的照片,她并没有照片上那么美,她看着照片中的自己,怀疑这个女孩是一个幻影,是左思眼中的幻影。
  
  左思还发来了十二篇稿子,他在邮件里说,都是新写的,保证未曾在任何杂志发过,够开一年的专栏了。他的文字干净利落,有时候,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又吸引得人要一口气读下去不可;如果他要讽刺某个人或者现象,则会在不动声色中令人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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