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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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眼角瞥了扎丽一眼,说:“今晚就留在我身边吧。”但她怎么能够?霍斯陆才三岁,扎丽亲自喂饭他才吃,扎丽不在身边,他就不睡觉。并且,他们还有客人。优素福邀请了一堆客人。她对母亲说:“我不得不走。我们有客人。明天早上我再来。”
母亲问:“明天?”就没再坚持。又说:“如果可能,就给我送一点圣土来。如果你大姑子没什么事就叫她来,给我带点圣土来。”
等扎丽回到家,大姑做完礼拜,抽完鸦片,穿上一件长袖便装,再戴上手套和盖头,天已经晚了。而她,大姑,夜晚,如何独自一个人外出走这么远的路?再 说,一个神志意识如此清楚的人,不会这么快就死的。汗卡卡比别的客人来得早,当他得知情况,说:“我可以跟法蒂玛一起去。”然而,那时,汗卡卡哪里有车 呢?他们连马车也没有叫到。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去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扎丽正在上晚饭,霍斯陆还没睡,在这个那个客人的怀中蹿来蹿去,讨人欢心。扎丽甚至没得空问汗卡卡:“她情况怎 样?”大姑从外面一回来就一头睡了。汗卡卡晚餐之后又喝了太多的烧酒,醉了,一个劲儿地流泪,就别提了。他叫着自己的母亲:“老妈呀!亲爱的老妈!”拽着 杯子就往门上墙上砸,摔个粉碎,接着就吐起来,让所有的客人都慌张不安。大家把汗卡卡抬到庄园深处,让他痛痛快快地吐。等客人走了,他们告诉扎丽:你母亲 去了,圣土没及时送到,没人在她枕边,除了一个不通语言的护士……
扎丽正回想往事,米娜和玛尔江进来,各自手中都拿着一个洋娃娃。米娜说:“大伯给的。”然后,汗卡卡来到厅里,古拉姆跟在他身后,拿进来两个装满东西 的麻袋。阿布高塞姆汗眨了一下眼睛,说:“头摘酸柠檬。”按照扎丽的指示,古拉姆把麻袋拿去了仓库。阿布高塞姆汗搂住霍斯陆,问:“想不想我派人去,把你 喜欢的那匹小马驹从村子里给你带来?”霍斯陆说:“不用了,伯父,我压根儿就不想要什么马了。”
米娜拿着洋娃娃进来,抚摸着哥哥的膝盖,说:“你看到我的洋娃娃了吗?你想要,就给你?”
同乡助产士,她是在德黑兰念的书,刚刚开了诊所,忙得个一塌糊涂。扎丽一再坚持,终于定好在周五晚上七点占用她一点时间。下午,她在精神病院的功课早 早就结束了。精神病人的数量与上周相比,少了一多半。内务院长是一个鸦片颜色的侏儒男人,每个周四都接待她,在为自己和别的护士收取了足够的报酬之后,才 准许扎丽进行布施。他说:他们大多数都得了伤寒热,城里的好几家医院都没地儿了。刚实行,若有可能,就不让我们的病人住院。扎丽看了他一眼,暗想:这人的 健康状况没啥可说的。尽管内务院长的健康状况任何时候都没啥可说的,但因与精神病人长期相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个不停。
古拉姆把装满馕饼和椰枣的托盘,放在男人区大房间地面上。与往常相反,没人理睬。扎丽看了看坐在房间里的男人们,全都剃了头发,穿着脏乎乎的男式白长 衫。他们全都安安静静的,似乎在倾听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还呢喃应答着那声音。他们心不在焉地从古拉姆手中接过馕饼和椰枣。扎丽心里堵得慌, 感觉今天她的布施起不到作用,不能让任何人高兴起来,便心灰意冷地开始分配卷烟和火柴。那个把自己视为全宇宙统治者的病人,总是索要带过滤嘴的笔挺的胡玛 牌,这次却要了欧细奴牌,没精打采地把卷烟叼在嘴唇上,并没有点火。
房间的窗户没有窗纱,太阳照射进来,苍蝇嗡嗡作响,对房间的各个洞眼儿和支条探头探脑,在病人们拿在手中的馕饼和椰枣四周飞来飞去。
护士长喊:“阿里。”
阿里是扎丽最疼爱的病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小伙子,长得像德国人,曾三次从精神病院逃跑。两次是人家找到了他,那两次都是在一所中学附近,他曾在那所 中学念到五年级。最后一次是古拉姆在靠近优素福庄园的山丘上找到了他。古拉姆说:就像一只顺服的羔羊跟在我后面,我步行把他送回了精神病院,他饿得快要晕 倒了。他对古拉姆说:“他们骗我,他们在我耳朵里说,飞机已经备好,请上飞机,去欧洲你舅舅大人那里。我来这里,怎么找也找不到飞机,也许飞机把我落下, 飞走了。唉,我有好多好多敌人。”还这样说:“我喝小溪里的水,还从狗群那里偷一块馕饼或者骨头。昨天,我还从狗爪子里抢出来一块生肉,然后撒腿就跑。我 在溪水里把肉洗干净,吃了,就闹肚子了。现在,我得了痢疾,还带血。我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的家。我知道,我爸特意让我们家消失,好让我找不到。”人家把阿 里用束发带和链条绑在精神病院地下室里。扎丽就去那里看望他,给他拿去馕饼和椰枣。他一看到扎丽就笑了。他要扎丽给他带去《三要素》,扎丽也带去了。从那 之后,他没用波斯语说过一个词儿,而是用一种没人能听懂的语言说话。
阿里来了。他瘦成那样,扎丽看到他,心都抽紧了,尽管阿里没认出她来。他看扎丽的眼神儿也不是熟悉的眼神儿,也没用他自己发明的外语。他用波斯语命令式地说:“尖嘴钳的进攻等于伤寒加饥馑加考试作弊。嗨,全世界的疯子团结起来。”
赛义德•苟德•阿拉伯昂尼也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别的时候,他一看到扎丽,就会把手伸到肚子下面又抓又挠,说:“我着火了,我着火了,我着火 了。”然后又说:“我是依兰杜勒,我是依兰杜勒。”他接过扎丽的馈赠,放在他位置上一些想象的纸张上,纸上是温柔慈爱的祷词、魔术、巫术、符咒,说:“数 不清。但是,你要用洗尸房的水洗你的衬衣,晒在一个被杀死者的坟头,早晨拿给人穿上。豹子的胡须,还有黑毛驴的脑子……”
然后,另一个疯子,总是想象他脚上有伤口,不管什么破布条,抓来就绑上,把绑好的脚伸得老长,还用扇子给脚扇风……但是,扇子早从他手上掉落了。
扎丽与古拉姆和内务院长一起,从医院没有花草的园子中经过。他们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躺在一棵松树下的一张旧被单上。女人一听到脚步声,就把闭着的眼睛 睁开来,鼓得大大的。扎丽认得她,尽管小花园地表泥土的颜色把她抹了个大花脸。这就是那个女人,有时声称自己是真主的女人,有时又说她自己就是真主。有人 耐心浇水的那些日子,小花园中的紫茉莉会绽放花朵,她就把红色叶片摘下来,抹脸颊和嘴唇,坐下来等待真主。人们说,她用一种像阿拉伯语的语言念叨一些咒 语,眼睛凝视着天空,相信真主在房顶上坐着等她。但是,她不前去,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不应当迈步上前。
真主的女人此刻在一棵松树下缩成一团,她皮肤苍白,双唇上有硬痂。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亲自前去真主那里报到。扎丽暗想:“但愿她在真主面前为他们所有人求情。”女人从双唇之间吐出一个字:“水。”阳光直射着她眼睛,她双眼便合上了。
古拉姆赶紧跑去找水。
扎丽问院长先生:“她为什么待在这儿?”
院长说:“她得了伤寒。”
扎丽说:“是啊,他们全都得了。”
院长说:“那多好!他们全都消停了。他们的亲人都向真主祈求,让这帮人消停。收留他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古拉姆端着一只装满水的搪瓷碗急急忙忙跑来,弯下腰来,把碗边儿放在女人嘴唇上,说:“妹子,喝吧。”女人没力气喝。扎丽就从包里拿出手绢蘸湿了,抹女人的嘴唇,然后抹女人的脸,又把手绢折成四折,在水中浸泡了,放在真主的女人的前额和眼睛上。
然后,他们走开了。内务院长跟上来与他们并排走,解释说:“我们有三个护士得了伤寒,现在已在那个世界安静悠闲地蜷缩在或坐在图巴树下了。真主的女人 今晚也要上路了。”扎丽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他继续说:“很奇怪,他们发高烧的时候,疯狂就从他们脑子中飞走了。如果我们能够把他们从这疾病中拯救出来,也 许真主能够彻底治愈他们。但是,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们变得有理智了,那才是他们不幸的开始。他们的家人已经习惯了缺少他们的生活,已经没有耐心和地方来接 纳他们了。”
在女人区,扎丽的眼睛落在瘫痪女人身上。她对这个女人感到害怕,因为这女人认为她要对自己的瘫痪负责,而扎丽在她面前由衷地感到犯了罪。女人总是一开 始就说:“荡妇,野种,你又来了?你想从我的生命勒索什么?”这个女人双腿健康的时候,向扎丽要过一双旧拖鞋,一双半新的布鞋,或者是一双阿巴德出品的马 勒屐。她说:“我也有尊严,我不能光着脚去厕所。”还说:“真主赐予贞洁的女人死亡。如果她把聘金,哪怕是八分之一花在我身上,而不是花在那个躺在她怀中 睡觉的陌生嫖客身上,现在我就不会对你这个马尔德斯坦的荡妇说,去你妈的治疗。”
但是,扎丽,接下来的一周轮到她去监狱,再下一周她给忘了。当她买了一双新布鞋给那女人带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女人瘫痪了。尽管大家都知道,她的瘫痪 跟有没有布鞋毫无关系。从那之后,每当她的眼睛落到扎丽身上,就会喷出一堆扎丽一生中从没听到过的咒骂。但是,护士们说,晚上她抱着新布鞋睡觉。
扎丽用眼睛寻找一个当老师的女孩,她的一只眼睛是假的。她对扎丽也没有好感,不让扎丽靠近。扎丽总是把她的份额放在壁龛里。有时,老师会客气一下,对 扎丽说这么一番话:“看看这个娼妇,喷了啥香水?呸,呸,你这个美妞为了臭显摆,就来光顾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你还记得吗,你曾经不过也是我们这样的缝 纫机女孩?我知道,你总是游刃有余,同那个在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女人的司机……”她用手抬起扎丽的下颌,说:“嗨,你这个茨冈女人!”突然又发狂起来,喊 道:“你把耗子药用针线缝进椰枣,又把椰枣的核弄出来,把老鼠爪子放在里面。哎呀呀,面粉做的诱饵!”
人家说,在女人可以不穿遮盖之后,总督、军队指挥官、公共教育主任曾去学校视察,她当时是一年级老师。公共教育主任的眼睛一落到她身上,就气得怒骂声 直冲云霄。她当时出于一种习惯,把铅笔塞在学生纤细的手指头之间,然后使劲捏,小孩子痛得直哭,她却开心地笑起来。公共教育主任的怒火是冲着体罚去的。总 之,那所有的威吓,足以让人晕厥过去。然后,大家你架胳臂我拽腿地把她抬到办公室,弄醒过来。她茫然地看着大家,突然把假眼珠取下来,放在手上,展示给大 家看,吓破了大家的胆。有一天,她还在扎丽面前故伎重演。此前,扎丽并不知道她一只眼睛是玻璃的,尽管看见那眼珠子在她右眼眶中固定不动。那天,女教师处 在一种亢奋状态。扎丽一进去,她就刁难扎丽,说:“拿着。”她把拳头在扎丽手中摊开,扎丽一看,是一只眼珠在她手心上,一只玻璃的大眼珠子。
而现在,一番询问之后她才知道,伤寒热的第一个牺牲者就是这个女孩。院长说:“我们不知道她感染了伤寒。当然,她烧得很厉害。她想象她披上了裹尸布, 也就是说,不论她抓到什么就往自己身上裹,还说:我已经穿好裹尸布了。然后就开始念《古兰经》。是背诵。念得很棒。她不诅咒魔鬼,而是诅咒硬纸板做的人。 在我看来,硬纸板做的人就是前些年想炒她鱿鱼的公共教育主任。然后,她念完临终祷告,就自己跳进水池里了。当晚,她就死了。”
最后,扎丽去看望佛图西小姐。她的病床临近窗户,她总是看着小花园,盼望她的什么人到来,把她带到十二万四千平方米的大庄园去。扎丽认得佛图西小姐的 家人。他们的生计能养家糊口。佛图西小姐得病初期,他们是自己照看她的。但是,后来他们感到无能为力了,对她的痊愈也绝望了,就把她交托给了精神病院。战 争前,她住单人病房,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很有规律地隔三岔五来看望她。有的时候,还把她带回家一星期或两星期,等到无能为力了,又把她强拉着送来,把她 往精神病院办公室一扔,自己就消失不见了。佛图西小姐的哥哥是城里有名的教师,是青春期年轻人的偶像。非常艺术地,一个月,一年才来看他妹妹一次。他们的 确是把她扔在那里,撒手不管了。但是,她并没有断绝希望,她在等着他们来找她,把她带到十二万四千平方米的庄园去。
佛图西小姐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姑娘,浓密的眉毛连在一起,前门牙突出,头发斑白。她从来不从扎丽那里接过食物。其他人则很贪婪,有时两三次伸手。但是, 她却羞于此。每当庄园里的水果成熟时,扎丽便把干果钳、山杏、酸苹果、樱桃、桃子、梨带去监狱和精神病院。但是,佛图西小姐连看都不看。扎丽好几次把水果 专用钳给她准备好,放在窗台上。但是,扎丽从护士那里听说,一等她走出房间,东西就被其他病人一抢而空了。这样的抢劫最让佛图西小姐头疼。
抢到酸苹果的那些个病人,嚷嚷着要盐,用拳头把酸苹果劈成两半,撒上盐,然后放在一边,供起来,让其他人直流口水。但是,佛图西小姐只是盯着小花园, 等着她的什么人到来,把她带到十二万四千平方米的大庄园去。其他病人则甚至连杏核桃核也不放过,用牙齿或者用小石头把核儿在地面上砸开,剥掉壳,把仁儿吃 了。用内务院长的话来说,每个病人一天一个土曼的津贴,怎么能让疯子们得到足够的食物呢?何况他们中大多数也正是因为没有食物才疯癫的。
分配食物的事儿结束后,扎丽在佛图西小姐的病床上坐下来,听她倾诉。佛图西小姐对所有病人都感到很讨厌,不跟任何人讲一个词儿。病人们给她起了个名字 叫做“公主殿下”。一大摞《伊朗》报、划有横线的笔记本和铅笔,是佛图西小姐索要的东西。她说:“我允许你帮助知识文化界。”报纸是邮局每周两次从德黑兰 给优素福寄来的。佛图西小姐迷恋《伊朗》报上的连载故事。她说,她在笔记本上抒写一些自己的心得。一个笔记本用完了,她彬彬有礼地交给扎丽,说:“请您帮 我在国民银行租一个保险箱,费用您从我大哥那里拿,把我的作品寄放在那里。这里一旦发生火灾,我的作品就全完了。”第一回,扎丽相信了,还读了佛图西小姐 的笔记本,歪七扭八的字体写着一些杂乱无章的内容。那上面可以读的字行就是描述一个十二万四千平方米的庄园,有瀑布、人工湖泊、水面上绽放着荷花、槐树、 梣树。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有着宽宽的额头,白色的耳垂,埋伏在一棵梣树后面,而她自己则身穿一件波浪白纱的衣服,就如同一只沉醉的鹧鸪娉婷漫步。她高耸 的双乳结实饱胀,身材魁梧的男人张开双臂从树后面跳出来,出其不意地将她搂抱在怀中,搂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几乎要把她的双乳挤碎。在笔记本的最后写道: 佛图西姑娘的忧伤故事在虚荣心监狱里结束了。在这句话下面,写有一行出自佛图西姑娘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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