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节
-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春天的脚步。西伯利亚的残余寒流经不住北移阳光的猛烈进攻,很快就狼狈而去了。于是,我们的莲花山别无选择地敞开了春的胸怀。青的草,绿的树,艳艳的山花,狂飞乱舞的蜂蝶,淙淙而下丁冬作响的小溪……一切可以展示的生命都以不同的形式释放着青春的活力。
像所有的村民一样,面换也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为了不至于人手不足,他和板头组合了一套牛犋。因为坡上垧情变化快,面换就跟板头商量,先把他的坡地播了,再到下河湾播种板头的下湿地。板头没说啥,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早饭过后,板头就面换分头出发了。
面换来得早。他先将圪塄挖下去一段做车道,然后把碳氨分成三份,地头两边各放一份,地中央放一份。这样做就避免了来回跑着取化肥的麻烦,撒起来也就方便多了。他把车上的绳绳线线及犁呀耱呀以及其它零碎一并放在地头,以待板头来了及时套合。
山娃爷儿俩随后就赶到了。板头帮衬面换做前期工作。只见他笨拙地跃上化肥袋,一跳一跳地跺着那些板结的化肥块,一边跺一边戏谑道:“这年头,化肥硬实得像石头,也不知道人家化肥厂咋生产哩。”面换回应道:“人家石头也能变成钱,咱有个钱也都作贱了。真是货有三等价,人有上中下呀!”山娃则不紧不慢地套着牛犋,这边拽一拽缰绳,那边试一试犁头,然后懒懒地说:“不怨自个儿没存好,啥事也喜欢怨别人。化肥初买回来不是硬坷垃吧?”板头和面换面面相觑,互相做个难看的脸儿,正待说什么,却见山娃抖抖缰绳,凭空一声鞭响,俨然一位老成的犁地高手下地了。他用那只强健有力的左手扶着犁把儿,有板有眼地吆喝着两头大犍牛回旋在田间地头。
由于有前些日子雪水的滋润,山地一点也不显瓷实。大犍牛就跟小孩儿划泥道道一般,轻松地犁出一道又一道的垧沟。第一垄是空垄,空垄不下种子只撒化肥。面换端着一个斑斑驳驳的搪瓷洗脸盆,倒上化肥,大把地抓着大把地抓着撒着,一边撒一边说:“这白面面儿贵着哩,也不知忙乎上一年能不能赚回来?”
亮晶晶的化肥落在地里,就像一道亮晶晶的珍珠粉,在阳光下闪着烁目的光泽。
一遭地下来,该下种了,于是面换被替出来。他是闲不住的种儿,四面走动着,将露出地面的山石坷垃捡到圪塄上。
他老婆左手提着种子袋紧随牛犋后面,右手从袋子中摸出玉米种子,三粒一伙两粒一簇,仿佛精确计算过一般,分毫不差地滑落在湿洇洇的垄眼里。点到地中间时候,麦青接上了茬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麦青也不是不爱打扮的姑娘,但在下种的时候,她不得已穿了一身灰不拉叽的旧衣裳,脚踏一双家做白塑料底布鞋,劳作在广阔的田野。为了不会影响点种子的速度,她将两根油黑发亮诱人眼睛的大辫子盘在头顶。由于经常从事农活,风吹日晒的,她的皮肤自然就失却了那种诱人的白皙,而显现出一种健康的黑红色。这是一种健康的美,蓬勃的活力给人一种花蕾初胀待放的感觉。这种打扮衬无疑是配不上麦青的,但这并没有让她失去光彩,她那本色的容貌,即使在敝衣之下,也显露着大姑娘天生丽质的明媚的青春光晕。
麦青不紧不慢地跟在山娃身后,均匀地下着种子。微风吹来,她的刘海儿荡漾开来,明净的额头下,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就跟莲花山的泉子一样清爽明亮。
板头负责施放农家肥。只见他胸前挂着粪笸箩,跟在撒种人的后面,用那双粗茧大手不慌不张地撒着粪肥,一步一把,均匀地撒在种子上面。他不适时地叼着一颗“处处红”,边吞云吐雾,边照看垧沟是否歪斜,不时纠正山娃的姿势。
垧沟里不时翻出惊慌失措的蝼蛄核桃虫,招惹得一些山雀跟在牛犋后面啾啾乱叫,灵活地飞跃着,张着尖尖的嘴巴快速地吞食着可口的食物。
艳阳高照,春风送爽,在这样的天地里干活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可惜现今已没有多少人看得起这种享受了,取而代之的说法好像又变成了“吃苦、受罪”。问苍天大地,有几个人乐意驴马般受苦受累呢?人来一世,吃穿二字。吃饱了,喝足了,我们可以追求什么精神文明了,亦或还有什么更高的享受也不得而知。我们众多的食客可以把《悯农》之类的诗歌背得滚瓜烂熟,可又有几人乐意投入到这种全身心的体力劳动中去呢!那些成天喊劳动光荣的人,又有几个乐意与其间,更遑论他们会让自己的孩子们加入到“受苦”的行列中来了。于是,在这个年代,“劳动最光荣”的理论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因为我们似乎看到了那么多并没有参与劳动却生活安逸的人家,而这种不劳而获的模式也正以前所未有的魅力诱惑着每一个人,似乎这才是世人所追求的合时合宜的理想的生活模式。
而我们这些从小到大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老朋友,却从来没有想过种地以外的事。他们只知道该种的时候种,该收的时候收。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奢望,一辈子能盖几间漂亮的房子住住,能给男娃娶房媳妇,给女娃找个好婆家,如果可能的话,自个儿嘴里能经常叼颗烟抽抽,再高档点儿也就是嘴里能吸溜几口三五块钱的老烧,也便是人上人的日子了。至于女人,特别是出嫁以后的女人,似乎除了干活以外,再也没有什么要求了,大不了就是赶集的时候能有一身得体的衣服穿穿就行了。这是一种多么朴素的理想啊,唯其朴素,我们这些同胞们便被那些生活在都市里的所谓文化人,高素质人更看不起了。那些不可一世的人早已忘却了自己的祖辈,而是以时代的主人,以一切的主人的身份武断地分配着这个世界。在他们的眼里,除了农民生产的肉美粮鲜以外,又有几个人还想到天底下还有一群这样的生物呢?他们以异样的目光看待这些所谓的老百姓以及他们的子女,还冠以各种各样让人一听就是看轻人的称呼。这让我们一些有识之士不平、愤怒而又无可奈何。
几遭地下来,人困牛乏,我们的主人公就该休息了。于是,五个人一溜烟排开坐在圪塄上,抽烟,呷水,拉家长。
麦青母女似乎说着村里的什么新鲜事,不时“吃吃”地发笑;板头则和面换预计着今年的收成;山娃一个大后生没有市场,傻愣愣地坐在边上听,不时也“哼”一声。没有谁知道他在哼什么,也没有人乐意去知道他在哼什么。他也学会抽烟了,但从不当着老爹的面儿抽。他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用他的粗茧大手捉蝼蛄玩。他将那只小虫子放在小坑里,看它扑腾着要逃出去的狼狈相。小虫子敏捷地晃动着两根细长的触角,探测着前边是否有危险,然后吃力地拖动着肥胖而笨拙的身子,一摇三晃地挣扎着往外爬,好不容易探到小坑的边沿,却被那个坐在坑边的庞然大物结实地推了下去。这样三番五次的努力失败以后,它只好别无选择地发挥它打洞的长项,用它那强有力的前腿分开泥土向地下钻去,好不容易只露个尾巴在外面,原以为这下可以安全了,残酷的戏弄者还是捏了它的尖尾将它生生地拖了出来……
时光就这么柔柔地流着,就像莲花山里的泉眼一样悄无声息。洁白的云彩投下轻淡的影子,缓缓地滑过莲花峰,一丝不响地向南飘去。
山娃无意识地望望高耸的莲花峰,不觉想起了那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据说那还是唐僧西天取经的时候,红孩儿在火云洞拿了他们师徒四人要替父母报仇。观世音菩萨闻讯赶来相救,于是在此处巧设莲花阵,计收红孩儿,令其皈依佛门,从此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后来菩萨南归,空留莲花山于此以飨后人。
山娃不止一次爬过莲花峰。登得峰顶极目四望,只见四周群山环绕,一圈圈向外阔展,那阵势还真像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呢。山娃想,难得老祖宗有如此想象力,起了这么一个美丽而又名副其实的名字!
莲花山以父亲般宽广的胸怀包容着自己的子民,以母亲般甘甜的乳汁滋养着自己的儿女。山民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用他们勤劳的双手创造着美好的生活,装点着自己的家园,精心打扮着莲花山。放眼看吧,整个莲花山总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致。
板头将烫嘴唇的烟屁股掐灭在松软的沙土里,说:“不能瞎嚼了,动程吧,赶晌说啥也得种下一半,免得后晌捎昏。瞅着这股垧气,也不怕枉下气力。”山娃于是丢下取乐的小虫子,“来来哒哒”地吆喝着犍牛犁起地来。
山里的气息可真好哇!习习春风,爽爽的,叫人的心情有如稍打褶皱的水面,平静中泛着一丝动人的涟漪,清新而舒畅。山雀鸣叫着,清清脆脆的,不失自然的韵律,和着人们踩碎土坷垃的声响和一两声牛哞驴叫,织成一首和谐的山村小调。
日头不紧不慢地爬上当空,阳光开始强烈起来,这表明我们的老朋友也该收工了。
面换撒完最后一把化肥,将那些蛇皮袋小盆子一块儿收拾了,舒展了一下累弯的腰骨,吼起破锣嗓子驴吼马叫地唱起来: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什么人留下人爱人?
三月的桃花满山红,
老祖先留下人爱人;
天上的沙雀对对飞,
人人就都有个干妹妹;
骑上个骆驼个头头高,
人里头就数哥哥好。
面换老婆笑着骂道:“又不是给山狼咬了腰杆子,干嚎个啥!”大家都笑起来。面换懒得理她,清清嗓门又自顾自干嚎起来:
桃花来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
漫山遍野向阳开呀
啊个呀呀呆
翻过那桃花岭来淌过那杏花海
憨憨的哥哥他看花呀
啊个呀呀呆
花丛里小阿妹摘一朵山花戴,
女儿好风采
啊个呀呀呆,
唱一曲开花调扔过崖
声声落在哥心怀,
啊个呆呀个呆.
开花调唱得山花花开
忘不了春来把树栽
待到桃杏满枝头
迎亲的锣鼓咚咚咚敲起来。
咱把那新房山坡坡盖,
桃花杏花窗前开
亲呀亲呀个呆呀个呆
一片片红雨飞
一阵阵暖风来,
山乡春如海
啊个呀呀呆啊个呀呀呆。
面换老婆照他屁股轻踹两脚,说:“够了吧,你这个老鬼,山娃早把车整好了,你也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吧。嚎啊嚎的,有个啥意思。”
面换把那双早已泛成灰白色且四边爆了花的军用球鞋脱下来,在车架上磕了磕,一边倒鞋里面的土沙一边说:“板头,给俺颗烟抽。”
板头把烟递过来,又擦着火柴点上,顺口问道:“麦青今年多大了?”忽而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唉,她比山娃小一岁,看俺这记性,老问老忘。”
面换老婆搭腔说:“娃娃们都不小了,难怪咱一茬一茬地老哩。记得俺嫁给面换的那阵子,你们都是青头后生,闹洞房那阵子,就数你凶。当时面换都有点沉不住气了——”当着孩子的面儿,她觉着不能往下说了,就换了口吻:“你看,如今咱的孩子们都快成家立业了。山娃,让你爹给你娶房媳妇,这老滑头的钱多着哩。”
板头戏谑地说:“把你家麦青给俺山娃算了?你看俺山娃的地耕得多好,一垄一眼多齐整,养活个媳妇没啥说的吧!”
面换老婆不依不饶地说:“你板头想得美哩,俺麦青也是你敢相端的主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糜黍(指脸相)。”
麦青正往小排车上放铁锹,听了他们的话顿时赧红了脸,说:“妈,咋说话哩?”
老妈看了看麦青的脸,就有点怪了,说:“咦?妈咋说话哩?你叫妈咋说话哩。你丫头片子咋胳膊肘往外拐了?别说山娃是个耕地的好把式,就是能耐再大些俺也看不上。你姨捎信儿来了,说是要带你去城里做活,你将来不就是城里的媳妇吗?到那时候,你爹逢年过节还等着你坐着小车孝敬他纸烟烧酒哩。”
麦青嗔怪老妈这样说话,甩了甩松下来的长长的黝黑发亮的大辫子,做出不理老妈的样子,一脸假愠,说:“俺才不理你哩。”
老妈还真叫起劲儿来:“咋,妈说得不对?莫非到时候俺当真连你块糖疙瘩也吃不上?俺算是白养你了——这个喂不熟的白嘴猫。”
板头打趣地说:“麦青是个好娃娃,将来准找个有办法女婿,要是你那个獠牙的妈上了门,冷水也别给她喝一口。”
山娃何尝不想有麦青这么个媳妇呢。可这个年龄的后生就这个样,别的咋也好说好做,唯独害怕当着大人的面儿谈论儿女之事。于是,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来来达达”吆喝着犍牛,闷声闷气地说:“上车上车,俺妈等着吃饭哩。”
于是,板头坐上山娃的车,麦青娘儿俩坐着面换的车,一前一后向村里使去。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