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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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汉武帝同匈奴的较量,取胜的战略转折是夺取河西走廊。我从河西走廊向西途经酒泉时,曾匆匆停车看了一下那口著名的酒泉井。其实它是一个方形水池,池边 有一棵已显苍老的“左公柳”,池底的泉眼仍在汩汩冒水。它称得上是一股永不枯竭的西域之脉,自汉武帝时代一直涌流至今。伫立池边,自然令我想起汉武帝手下 那员年轻名将霍去病。
凡有大作为者,必有大气魄。若论古人起用年轻人担当大任的魄力,请君只看汉武帝如何重用霍去病。霍去病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前140—前117), 但他曾六次统率大军出陇西,跨祁连,越焉支,与另一位西汉名将卫青一起,为击溃匈奴、平定西北边患、打开去西域的通道立下了殊功。栽种那棵“左公柳”的左 宗棠,是清末名将,他将阿古柏残匪逐出新疆,与沙俄强硬交涉收复伊犁,屯军哈密,镇守新疆,功不可没。但他已是霍去病死后一千九百多年才来到新疆的晚辈 了。
汉武帝是霍去病的姨夫,卫青是霍去病的舅舅。汉武帝对霍去病格外器重,自然也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因素。但是,假如他不是块材料,皇上的恩宠至多只能给他 带来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绝不能成就他为千古名将。霍去病也许是受到汉武帝雄才大略的熏陶,身处开拓疆域时代,狂飙雷电式的战争风云激荡着他的胸怀,青春 年少而胸有大志,是位领军奇才。汉武帝曾想教他学习吴起和孙子的兵法,他却回答说,用兵全在根据具体情况制定作战方略,死学兵法无用。这不叫骄傲,是主 见。汉武帝要为他修造宅第,他说:“匈奴不灭,无以为家。”他在河西走廊出击匈奴大胜而归,汉武帝赐酒犒赏。他将御酒倒入此泉与将士共饮之,酒泉由此得 名。这当然只是传说。我发现近几年有几位军旅作家对此传说评述纷纭。但无论怎么说,是霍去病立下的赫赫战功,为酒泉的传奇故事赋予了恒久的生命力,这是毋 庸置疑的。
霍去病收复河西走廊的最后一仗,是攻陷居延。而居延正是匈奴人企图打开缺口进入洮河流域的地方。居延之战,是最后夺取河西走廊控制权的关键战役。在河 西走廊的西端尽头,我坐车沿着巴丹吉林沙漠西缘,顺弱水河谷向北颠簸了半天,穿过河谷里一些残存的胡杨林,到内蒙古自治区最西端的额济纳旗境内,去寻找古 代居延海北侧的黑城废墟。霍去病曾在那一带同匈奴军展开过激烈战斗。
发源于祁连山冰川的无数条水脉中的一条,从北麓流下,它的上游在甘肃境内称黑河,向北流经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西缘,称弱水,它的汇流地即是古代的居延 海。弱水在地图上只是一条虚线,在现地则是一条只有沙没有水的干河,弱水成了“无水”,河床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古居延海已经干涸了。但在烈日下行进于戈 壁沙海,地表蒸腾起的热浪却给人以前方到处有“水”的幻觉,而且是白汪汪的微波荡漾的“水”。据说在大漠戈壁中迷失了方向的孤旅,当他干渴难忍,急于寻找 水喝时,往往会一直朝着前方那“水”的幻觉走过去、走过去,那汪汪的“水”始终离他那么远,始终汪汪地吸引他走过去、走过去,最终就这么渴死在走向“水” 的幻觉途中。这片低地在每年夏天雨季仍有些并不充沛的水流漫过,现仍被蒙古族牧民称作“居延绿洲”,其实只是长了一些稀稀拉拉的骆驼刺而已。居延海干涸的 “海底”布满了一丛丛红柳,红柳根须经过漫长岁月固住了一个个高大的沙包。
黑城废墟被流沙淹埋在古代居延海北侧的一片沙碛戈壁中,残阳照着废墟西南角上断垣边的几座佛塔,照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场场古代战争、一段段苍茫史 事。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入居延收河西”,据说那一仗他从南边向北屡攻匈奴军不下,便掉头迂回,从这一带向南发起猛烈攻击,一举获胜。霍去病于公元前 117年就死了,但他收复河西走廊的战略性胜利,为西汉向西拓展奠定了基础。他死后十多年,西汉筑外长城延伸到居延,在此置居延、休屠二县。两汉时代,居 延海地区一直驻有汉军重兵屯垦守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曾先后两次从这一带众多汉代烽燧遗址中出土过三万余枚汉代简牍文书,即著名的“居延 简”,这些宝贵文物重现了汉代历史的辉煌。
自从霍去病收复居延后,这里成了历代军争要地。西汉在此修建了“遮虏障”,汉献帝至魏晋时称西海郡。后来先后被前凉、后凉、北凉、西凉割据。北魏时称 凉州。隋唐时分属甘州、肃州。唐代在此设“宁寇军”,统领居延军务。后又先后被吐蕃、回鹘、契丹占据。宋代居延被西夏占领,在此设“黑山威福军司”,建黑 城。十三世纪初,成吉思汗先后四次出兵经居延攻河西,第四次南下时攻破黑城,西夏降。忽必烈统一中国后,在此设“亦集乃路”,统领居延军政事务。明初大将 冯胜攻陷居延后,旋即放弃这里的军事、屯垦设施,复归甘州、肃州管辖。此后黑城废墟在沙海中沉睡了近七百年,被沙俄波塔宁发现,引起西方探险家、盗宝者垂 涎。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西域盗宝狂潮中,俄国人科兹洛夫、英国人(原籍匈牙利)斯坦因、美国人华尔纳、瑞典人斯文•赫定等先后闯进这座黑城废墟, 盗走了大量稀世文物。我在黑城废墟中被流沙半掩的一座小小官衙遗址上,俯身拾了几块黑色瓦片,登上城墙断垣,苍茫四顾,仰望天空。蓝得黑幽幽的天上,一团 团白云白得惊人,一团团黑云黑得惊人。站在这样的天空下,看着这样的废墟,感受着这里的荒凉、遥远和寂静,袭上心来的是中国历史的古老与沉重。忽发奇想: 若是霍去病今天陪我来此做战地重游,他将对我发表些什么感想呢?
此前,我曾在陕西兴平看过汉武帝、霍去病、卫青三人的陵墓。汉武帝的茂陵,同霍去病、卫青的两座大墓咫尺相望,可见汉武帝对这两位爱将的厚爱程度,莫 非他死后仍要随时传唤两位爱将前往相商军国大事吗?汉武帝自己的茂陵和卫青的大墓,只是两座光秃秃的高大土丘,而霍去病墓却翠柏森森,修葺管理得极好,是 最为风光的一座。霍去病墓前那“马踏匈奴”等一座座著名的大型圆雕石刻,浑厚沉雄,见之令人胸生大气。汉武帝对霍去病是帝王爱名将,卫青对霍去病则是名将 爱后生,他俩把身后的风光都让给了霍去病这位旷世英才了。当然,霍去病这位“少帅”也不是完人。他少年在宫中长大,少不了沾染上一些奢靡习气,虽勇略过 人,但爱兵观念较差。他出兵塞外时,汉武帝曾犒赏太官膳食数十乘供其享用。回师时,他将吃不完的粮肉丢弃很多,但士卒中却有不少人饿着肚子行军。
霍去病收复河西走廊、打通西域通道的千秋功勋,已如这座黑城废墟般沉淀在遥远的苍茫史页之中了。但又恰如这座沙掩了近七百年的黑城废墟般,愈是荒凉遥远,愈能显示其历史身份,以其苍茫深沉的历史语言昭示每一位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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